2008年7月19日 星期六

第十四回 放逐肯消亡國恨 歲時猶動楚人哀

第十四回 放逐肯消亡國恨 歲時猶動楚人哀

北京天橋左近,都是賣雜貨、變把戲、江湖閑雜人等聚居的所在。韋小寶還沒走近,只見二十名差役蜂擁而來,兩名捕快帶頭,手拖鐵鏈,鎖拿著五個衣衫襤褸的小販,。差役手中舉著七八小麥桿軋成的草把,草把上插滿了冰糖葫蘆。這五個小販顯然都是賣冰糖葫蘆的。

韋小寶心中一動,閃在一旁,眼見眾差役鎖著五名小販而去,只聽得人叢中有個老者嘆道:「這年頭兒,連賣冰糖葫蘆也犯了天條啦。」韋小寶正待詢問,忽聽得咳嗽一聲,有個人挨進身來,弓腰曲背,滿頭白發,正是「八臂猿猴」徐天川。他向韋小寶使個眼色,轉身便走。韋小寶跟在他後面。

來到僻靜處,徐天川道:「韋香主,天大的喜事。」韋小寶微微一笑,心想:「我將吳立身他們救出去的事,你已經知道了。」說道:「那也沒什麼。」徐天川瞪眼道:「沒什麼?總舵主到了!」

韋小寶一驚,道:「我...我師父到了?」徐天川道:「正是,是昨晚到的,要我設法通知韋香主,即刻去和他老人家相會。」韋小寶道:「是,是!」跟師父分別了大半年,功夫一點也沒練,師父一見到,立刻便會查究練功的進境,只有繳一份白卷,那便如何是好?支吾道:「皇帝差我出來辦事,立刻就須回報。我辦完了事,再去見師父罷。」徐天川道:「總舵主吩咐,他在北京不能多耽,請韋香主無論如何馬上去見他老人家。」韋小寶見無可推托,只得硬著頭皮,跟著徐天川來到天地會聚會的下處,心想:「早知這樣,這幾天我賴在宮裡不出來啦。師父總不能到宮裡來揪我出去。」還沒進胡同,便見天地會兄弟們散在街邊巷口,給總舵主把風。進屋之後,一道道門也都有人把守。

來到後廳,只見陳近南居中而坐,正和李力世、關安基、樊綱、玄貞道人、祁彪清待人說話。韋小寶搶上前去,拜伏在地,叫道:「師父,你老人家來啦,可想煞弟子了。」陳近南笑道:「好,好,好孩子,大家都很夸獎你呢。」韋小寶站起身來,見師父臉色甚和,放下了一半心,說道:「師父身子安好?」陳近南微笑道:「我很好。你功夫練得怎樣了?有什麼不明白的地方沒有?」

韋小寶早地尋思,師父考查武功時拿什麼話來推搪,師父十分精明,可不容易騙過,只有隨機應變,說道:「不明白的地方多著呢。好容易盼到師父來了,正要請師父指點。」

陳近南微笑道:「很好,這一次我要為你多耽幾日,好好點撥你一下。」正說到這裡,守門的一名弟兄匆匆進來,躬身道:「啟稟總舵主:有人拜山,說是雲南沐王府的沐劍聲和柳大洪。」陳近南大喜,站起身來,說道:「咱們快去迎接。」韋小寶道:「弟子沒換過裝束,不便跟他們相見。」陳近南道:「是,你在後邊等我罷。」

天地會一行人出去迎客,韋小寶轉到廳後,搬了張椅子坐著。

過不多時,便聽到柳大洪爽朗的笑聲,說道:「在下生平有個志願,要見一見天下聞名的陳總舵主,今日得如所願,當真喜歡得緊。」陳近南道:「承蒙柳老英雄抬愛,在下愧不敢當。」眾人說著話,走進廳來,分賓主坐下。沐劍聲道:「貴會韋香主不在這裡嗎?在下要親口向他道謝。韋香主大恩大德,敝處上下,無不感激。」陳近南還不知原因,奇道:「韋小寶小小孩子,小公爺如此謙光,太抬舉小孩子們了。」只聽一人大聲道:「在下師徒和這劉師侄的性命,都是韋香主救的。韋香主義薄雲天,在下曾向貴會錢師傅說過,貴會如有驅策,姓吳的師徒隨時奉命。」說話的正是「搖頭獅子」吳立身。陳近南不明這裡,問道:「錢兄弟,那是怎麼一回事?」

錢老本陪著吳立身等三人同去沐劍聲住處,當下便被留住了酒肉款待。然後沐劍聲、柳大洪親自率同眾人,請錢老本帶路,到天地會的下處來道謝,沒料到總舵主駕到,這時聽陳近南問起,便簡略說了經過,說道韋香主有個好朋友在清宮做太監,受了韋香主之托,不顧危險,將失陷在宮裡的吳立身等三人救了出來。陳近南一聽,便知什麼韋香主的好朋友雲雲,就是韋小寶自己,心下甚喜,笑道:「小公爺,柳老爺子,吳大哥,三位可太客氣了。敝會和沐王府同氣連枝,自己人有難,出手相援,那是理所當然,說得上什麼感恩報德?那韋小寶是在下的小徒,年幼不懂事,只是於這『義氣』二字,倒還瞧得極重...」說到這裡,心下沉吟:「小寶混在清宮之中,本來十分隱秘,只盼他能刺探到宮中重要機密,以利反清復明大業。既然做了這等大事出來,江湖上遲早都會知道,倘若再向沐王府隱瞞,便顯得不夠朋友了。」吳立身道:「我們很想見一見韋香主,親口向他道謝。」

陳近南笑道:「大家是好朋友,這事雖然幹系不小,卻也不能相瞞。混在宮裡當小太監的,就是我那小徒韋小寶自己。小寶,你出來見過眾位前輩。」

韋小寶在廳壁後應道:「是!」轉身出來,向眾人抱拳行禮。

沐劍聲,柳大洪,吳立身等一齊站起,為大驚訝。沐劍聲沒想到韋香主就是小太監﹔吳立身,敖彪,劉一舟三人沒想到救他們性命的小太監,竟然便是天地會的韋香主。韋小寶笑嘻嘻的向吳立身道:「吳老爺子,剛才在皇宮之中,晚輩跟你說的是假名字,你老可別見怪。」吳立身道:「身處險地,自當如此。我先前便曾跟敖彪說,這位小英雄辦事幹淨利落,有擔當,有氣概,實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。韃子宮中,怎會有如此人才?我們都奇怪。原來是天地會的香主,那...嘿嘿,怪不得,怪不得!」說著翹起了大拇指,不住搖頭,滿臉讚嘆欽佩之色。

「搖頭獅子」吳立身是柳大洪的師弟,在江湖上也頗有名聲。陳近南聽他這等稱讚自己徒弟,心中大喜,笑道:「吳兄可別太夸獎了,寵壞了小孩子。」柳大洪仰起頭來,哈哈大笑,說道:「陳總舵主,你一人可佔盡了武林中的便宜。武功這等了得,聲名如此響亮,手創的天地會這般興旺,連收的徒兒,也是這麼給你增光。」陳近南拱手道:「柳老爺子這話,可連我也寵壞了。」柳大洪道:「陳總舵主,姓柳的生平佩服之人,沒有幾個。你的豐採為人,教我打從心底裡佩服出來。日後趕跑了韃子,咱們朱五太子登了龍庭,這宰相嘛,非請你來當不可。」

陳近南微微一笑道:「在下無德無能,怎敢居這高位?」祁彪清插口道:「柳老爺,將來趕跑了韃子,朱三太子登極為帝,中興大明,這天下兵馬大元帥的職位,大伙兒一定請你老人家來當的。」柳大洪圓睜雙眼,道:「你...你說什麼?什麼朱三太子?」祁彪清道:「隆武天子殉國,留下的朱三太子,行宮眼下設在台灣。他日還我河山,朱三太子自然正位為君。」

柳大洪霍地站起,厲聲道:「天地會這次救了我師弟和徒弟,我們很承你們的情,可是大明天子的正統,卻半點也錯忽不得。祁老弟,真命天子明明是朱五太子。永歷天子乃是大明正統,天下皆知,你可不得胡說。」

陳近南道:「柳老爺子請勿努怒,咱們眼前大事,乃是聯絡湖湖豪傑,共反滿清,至於將來到底是朱三太子還是朱五太子做皇帝,說來還早得很,不用先務了自己人的和氣。大明帝系的正統誰屬,自然是大事,可也不是咱們做臣子的一時三刻所能爭得明白。來來來,擺上酒來,大伙兒先喝個痛快。只要大家齊心協力,將韃子殺光了,什麼事不能慢慢商量?」沐劍聲搖頭道:「陳總舵主這話可不對了!名不正則言不順,言不順則事不成。我們保朱五太子,決不是貪圖什麼榮華富貴。陳總舵主只要明白天命所歸,向朱五太子盡忠,我們沐王府上下,盡歸陳總舵主驅策,不敢有違。」陳近南微笑搖頭,說道:「天無二日,民無二主。朱三太子好端端在台灣。台灣數十萬軍民,天地會十數弟兄,早已向朱三太子效忠。」

柳大洪雙眼一瞪,大聲道:「陳總舵主說什麼數十萬軍民,十數萬弟兄,難道想倚多為勝嗎?可是天下千千萬萬百姓,都知道永歷天子在緬甸殉國,是大明最後的一位皇帝。咱們不立永歷天子的子孫,又怎對得起這位受盡了千辛萬苦,終於死於非命的大明天子?」他本來聲若洪鐘,這一大聲說話,更是震耳欲聾,但說到後來,心頭酸楚,話聲竟然嘶啞。

陳近南這次來到北京,原是得悉徐天川為了唐王、桂王正統誰屬之事,與沐王府白氏兄弟起了爭執,以致失手打死白寒鬆。他一心以反清復明大業為重,倘若韃子尚未打跑,自己伙裡先爭鬥個為亦樂乎,反清大事必定障礙重重。是以他得訊之後,星夜從河南趕到京城,只盼能以極度忍讓,取得沐王府的原宥。到北京後一問,局面遠比所預料的為佳,天地會在京人眾由韋小寶率領,已和沐王府的首腦會過面,雙方並未破臉,頗有轉圜余地,待知韋小寶又救了吳立身三人,則徐天川誤殺白寒鬆之事定可揭過無疑。不料祁彪清和柳大洪提到唐桂之爭,情勢又漸趨劍拔弩張。眼見柳大洪說到永歷帝殉國之事,老淚涔涔而下,不由得心中一酸,說道:「永歷陛下殉國,天人共憤。古人言道:『楚雖三戶,亡秦必楚。』何況我漢人多過韃子百倍?韃子勢力雖大,我大漢子只須萬眾一心,何愁不能驅除胡虜,還我河山。沐小公爺,柳老爺子,咱們大仇未報,豈可自己先起爭執?今日之計,咱們須當同心合力,殺了吳三桂那廝,為永歷陛下報仇,為沐老公爺報仇。」

沐劍聲,柳大洪,吳立身等一齊站起,齊聲道:「對極,對極!」有的人淚流滿面,有的人全身發抖,都是激動無比。

陳近南道:「到底正統在隆武,還是永歷,此刻也不忙細辯。沐小公爺,柳老爺子,天下英雄,只要是誰殺了吳三桂,大家都奉他號令!」沐劍聲之父沐天波為吳三桂所殺,他日日夜夜所想,就是如何殺了吳三桂,聽陳近南這麼說,首先叫了出來:「正是,哪一個殺了吳三桂,天下英雄都奉他號令。」

陳近南道:「沐小公爺,敝會就跟貴府立這麼一個誓約,是貴府的英雄殺了吳三桂,天地會上下都奉沐王府的號令...」沐劍聲接著道:「是天地會的英雄殺了吳三桂,雲南沐家自沐劍聲以次,個個都奉天地會陳總舵主號令!」兩人伸來手來,拍的一聲,擊了一掌。

江湖之上,倘若三擊掌立誓,那就決計不可再有反悔。

二人又待擊第二掌,忽聽得屋頂有人一聲長笑,說道:「要是我殺了吳三桂呢?」東西屋角上都有人喝問:「什麼人?」天地會守在屋上的人搶近查問。接著拍的一聲輕響,一人從屋面躍入天井,廳上長窗無風自開,一個青影迅捷無倫的閃將進來。

東邊關安基,徐天川,西邊柳大洪,吳立身同時出掌張臂相攔。那人輕輕一縱,從四人頭頂躍過,已站在陳近南和沐劍聲身前。

關徐柳吳四人合力,居然沒能將此人攔住。此人一足剛落地,四人的手指都已抓在他身上,關安基抓住他右肩,徐天川抓住他右脅,柳大洪捏住了他左臂,吳立身則是雙手齊施,抓住了他後腰。四人所使的全是上乘的擒拿手法。那人並不反抗,笑道:「天地會和沐王府是這樣對付好朋友麼?」

眾人見這人一身青衣長袍,約莫二十三四歲,身形高瘦,瞧模樣是個文弱書生。

陳近南抱拳道:「足下尊姓大名?是好朋友麼?」

那書生笑道:「不是好朋友,也不來了。」突然間身子急縮,似乎成為一個肉團。關安基等四人手中陡然鬆了,都抓了個空。嗤嗤裂帛聲中,一團青影向上拔起。

陳近南一聲長笑,右手疾抓。那書生脫卻四人掌握,猛感左足踝上陡緊,猶如鐵箍一般箍住。他右足疾出,徑踢陳近南面門。這一腳勁力奇大,陳近南順手提起身旁茶幾一擋,拍的一聲,一張紅木茶幾登時粉碎。陳近南右手甩出,將他往地下擲去。那書生臀部著地,身子卻如在水面滑行,在青磚上直溜了出去,溜出數丈,腰一挺,靠牆站起。關安基,徐天川,柳大洪,吳立身四人手中,各自抓住一塊布片,卻是將那書生身上青布長袍各自拉了一大片下來。這幾下兔起鶻落,動作迅捷無比。六人出手幹淨利落,旁觀眾人看得清楚,忍不住大聲喝彩。這中間喝彩聲最響,還是那「鐵背蒼龍」柳大洪。吳立身連連搖頭,臉上卻是又慚愧,又佩服的神情。陳近南微笑道:「閣下既是好朋友,何不請坐喝茶?」那書生拱手道:「這杯茶原是要叨擾的。」踱著方步走近,向眾人團團一揖,在最末的一張椅子上坐下。各人若不是親眼見他顯示身手,真難相信這樣一個文質彬彬的書生,竟會身負如此上乘武功。

陳近南笑道:「閣下何必太謙?請上座!」

那書生搖手道:「不敢,不敢!在下得與眾位英雄並坐,已是生平最大幸事,又怎敢上座?陳總舵主,你剛才問我姓名,未及即答,好生失敬。在下姓李,草字西華。」陳近南,柳大洪等聽他自報姓名,均想:「武林之中,沒聽到有李西華這一號人物,那多半假名了。但少年英雄之中,也沒聽到有哪一位身具如此武功。」陳近南道:「在下孤陋寡聞,江湖上出了閣下這樣一位英雄,竟未得知,好生慚愧。」李西華哈哈一笑,道:「人道天地會陳總舵主待人誠懇,果然名不虛傳。你聽了賤名,倘若說道:『久仰,久仰』,在下心中,不免有三分瞧你不起了。在下初出茅廬,江湖上沒半點名頭,連我自己也不久仰自己,何況別人?哈哈哈哈!」

陳近南微笑道:「今日一會,李兄大名播於江湖,此後任誰見到李兄,都要說一聲『久仰,』了」這句話實是極高的稱譽,人人都聽得出來。天地會,沐王府的四大高手居然攔他不住,抓他不牢,陳近南和他對了兩招,也不過略佔上風,如此身手,不數日間自然遐邇知聞。李西華搖手道:「不然,在下適才所使的,都不過是小巧功夫,不免有些旁門左道。這位老爺子使招『雲中現爪』,抓得我手臂險些斷折。這位愛搖頭的大胡子朋友雙手抓住我後腰,想必是一招『搏兔手』,抓得我哭又不是,笑又不是。這位白胡子老公公這招『白猿取桃』,真把我脅下這塊肉作蟠桃兒一般,牢牢拿住,再不肯放。這位長胡子朋友使的這一手...嗯,嗯。招數巧妙,是不是『城隍扳小鬼』啊?」關安基左手大拇指一翹,承認他說得不錯。其實這一招本名『小鬼扳城隍』,他倒轉來說,乃是自謙之詞。關安基等四人同時出手,抓住他身子,到他躍起掙脫,不過片刻之間,他竟能將四人所使招數說得絲毫無誤,這份見況,似乎在武功之上。

柳大洪道:「李兄,你這身手了得,眼光更是了得。」

李西華搖手道:「老爺子夸獎了。四位剛才使在兄弟身上的,不論哪一招,都能取人性命。但四位點到即止,沒傷到在下半分,四位前輩手底留情,在下甚是感激。」

柳大洪等心下大悅,這「雲中現爪」,「搏兔手」,「白猿取桃」,「小鬼板城隆」四招,每一招確然都能化成極厲害的殺手,只須加上一把勁便是。李西華指出這節,大增他四人臉光彩。陳近南道:「李兄光降,不知有何見教?」李西華道:「這裡先得告一個罪。在下對陳總舵主向來仰慕,這次無意之中,得悉陳總舵主來到北京,說什麼要來瞻仰豐採。只是沒人引見,只好冒昧做個不速之客,在屋頂之上,偷聽到了幾位的說話。在下恨吳三桂這奸賊入骨,恨不得將他碎屍萬段,忍不住多口,眾位恕罪。」說著站起身來,躬身行禮。

眾人一齊站起還禮。天地會和沐王府幾位首腦自行通了姓名。韋小寶雖是天地會首腦,此刻在北京名位僅次於陳近南,但見李西華的眼光始終不轉到自己臉眄,便不說話。沐劍聲道:「閣下既是吳賊的仇人,咱們敵愾同仇,乃是同道,不妨結盟攜手,其謀誅此大奸。」李西華道:「正是,正是。適才小公爺和陳總舵主正在三擊掌立誓,卻給在下冒冒失失的打斷了。兩位三擊掌之後,在下也來拍三掌可好?」柳大洪道:「閣下是說,倘若閣下殺了吳三桂,天地會和沐王府群豪,都得聽奉閣下號令?」李西華道:「那可萬萬不敢。在下是後生小子,得能追隨眾位英雄,已是心滿意足,哪敢說號令英雄?」

柳大洪點了點頭道:「那麼閣下心目之中,認為隆武,永歷,哪一位先帝才是大明的正統?」當年柳大洪跟隨永歷皇帝和沐天波轉戰西南,自滇入緬,經歷無盡艱險,結果永歷皇帝還是給吳三桂害死,他立下血誓,要扶助永歷後人重登皇位。陳近南顧全大體,不願為此而生爭執,但這位熱血滿腔的老英雄卻念念不忘於斯。李西華說道:「在下有一句不入耳的言語,眾位莫怪。」柳大洪臉上微微變色,搶著問道:「閣下是魯王舊部?」當年明朝崇禎皇帝死後,在各地自立抗清的,先有福王,其後有唐王,魯王和桂王。柳大洪一言出口,馬上知道這話說錯了,瞧這李西華的年紀,說不定還是生於清兵入關之後,決不能是魯王的舊部,又問:「閣下祖先是是魯王舊部?」李西華不答他的詢問,說道:「將來驅除了韃子,崇禎,福王,唐王,魯王,桂王的子孫,誰都可做皇帝。其實只要是漢人,哪一個不可做皇帝?沐小公爺,柳老爺子何嘗不可?台灣的鄭王爺,陳總舵主自己,也不見得不可以啊。大明太祖皇帝趕走蒙古皇帝,並沒去再請宋朝趙家的子孫,來做皇帝,自己身登大寶,人人心悅誠服。」

他這番話人人聞所未聞,無不臉上變色。

柳大洪右手在茶幾上一拍,厲聲道:「你這幾句話當真大逆不道。咱們都是大明遺民,孤臣孽子,只求興復明朝,豈可存這等狼子野心?」李西華並不生氣,微微一笑,道:「柳老爺子,晚輩有一事不明,卻要請教。那便是適才提及過的。大宋末年,蒙古韃子佔了我漢人的花花江山,我大明洪武帝龍興鳳陽,趕走韃子,為什麼不立趙氏子孫為帝?」柳大洪哼了一聲,道:「趙氏子孫氣數已盡,這江山是太祖皇帝血戰得來,自然不會拱手轉給趙氏?何況趙氏子孫於趕走韃子一事無尺寸之功,就算太祖皇帝肯送,天下百姓和諸將士卒也必不服。」

李西華道:「這就是了。將來朱氏子孫有沒有功勞,此刻誰也不知。倘若功勞大,人人推戴,這皇位旁人決計不搶不去﹔如果也無尺寸之功,就算登上了龍庭,只怕也坐不穩。柳老爺子,反清大業千頭萬緒,有的當急,有的可緩。殺吳三桂為急,立新皇帝可緩。」柳大洪張口結舌,答不出話來,喃喃的道:「什麼可急可緩?我看一切都急,恨不得一古腦兒全都辦妥了才好。」

李西華道:「殺吳三桂當急者,因吳賊年歲已高,若不早殺,給他壽終正寢,豈不成為天下仁人義士的終身大恨?至於奉立新君,那是趕走韃子之後的事,咱們只愁打不挎韃子,至於要奉立一位有道明君,總是找得到的。」

陳近南聽他侃侃說來,入情入理,甚是佩服,說道:「李兄之言有理,但不知如何誅殺吳三桂那奸賊,要聽李兄宏論。」李西華道:「不敢當,晚輩正要向各位領教。」沐劍聲道:「陳總舵主有何高見?」陳近南道:「依在下之見,吳賊作孽太大,單在殺他一人,可萬萬抵不了罪,總須搞得他身敗名裂,滿門老幼,殺得寸草不存,連一切跟隨他為非作歹的兵將部屬,也都一網打盡,方消了我大漢千千萬萬百姓心頭之恨。」柳大洪拍桌大叫:「對極,對極!陳總舵主的話,可說到我心坎兒裡去。老弟,我聽了你這話,心癢難搔,你有什麼妙計,能殺得吳賊合府滿門,雞犬不留?」一把抓住陳近南手臂,不住搖動,道:「快說,快說!」

陳近南微笑道:「這是大伙兒的盼望,在下哪有什麼奇謀妙策,能如此對付吳三桂。」柳大洪「哦」的一聲,放脫了陳近南的手腋,失望之情,見於顏色。

陳近南伸出手掌,向沐劍聲道:「咱們還有兩記沒擊。」

沐劍聲道:「正是!」伸手和他輕輕擊了兩掌。

陳近南轉頭向李西華道:「李兄,咱們也來擊三掌如何?」說著伸出了手掌。

李西華站起身來,恭恭敬敬的道:「陳總舵主要是誅殺了吳賊,李某自當恭奉天地會號令,不敢有違。李某倘若僥幸,得能手刃這神奸巨惡,只求陳總舵主賞臉,與李某義結金蘭,讓在下奉你為兄,除此之外,不敢復有他求。」陳近南笑道:「李賢弟,你可太也瞧得起我了。好大丈夫一言既出,駟馬難追。」韋小寶在一旁瞧著群雄慷慨的神情,忍不住百脈賁張,恨不得自己年紀立刻大了,武功立刻高了,也如這位李西華一般,在眾位英雄之前,大出風頭。聽得師父說到「大丈夫一言既出,駟馬難追」,不禁喃喃自語:「駟馬難追,駟馬難追。」心想:「他媽的,駟馬是匹什麼馬,跑得這麼快?」

陳近南吩咐屬下擺起筵席,和群雄飲宴。席間李西華談笑風生,見聞甚博,但始終不露自己的門派家數,出身來歷。

李力世和蘇岡向他引見群豪。李西華見韋小寶年紀幼小,居然是天地會青木堂的香主,不禁大是詫異,待知他是陳近南的徒弟,心道:「原來如此。」他喝了幾杯酒,先行告辭。陳近南送到門邊,在他身邊低聲道:「李賢弟,適才愚兄不知你是友是敵,多有得罪,抓住你足踝之時使了暗勁。這勁力兩個時辰之後便發作。你不可絲毫動勁化解,在泥地掘出個洞穴,全身埋在其中,只露出口鼻呼吸,每日埋四個時辰,共須掩埋七天,便無後患。」

李西華一驚,大聲道:「我已中了你的『凝血神抓』?」

陳近南道:「賢弟勿須驚恐,依此法化解,絕無大患。愚兄魯莽得罪,賢弟勿怪。」李西華臉上驚惶之色隨即隱去,笑道:「那是小弟自作自受。」嘆了口所,道:「今日始知天外有天,人上有人。」躬身行禮飄然而去。

柳大洪道:「陳總舵主,你在他身上施了『凝血神抓』?聽說中此神抓之,三天後全身血液慢慢凝結,變成了漿糊一般,無藥可治,到底是否如此?」陳近南道:「這功夫太過陰毒,小弟素來不敢輕施,只是見他武功厲害,又竊聽了我們的機密,不明他是何居心,才暗算了他。這可不是光明磊落的行徑,說來慚愧。」沐劍聲道:「此人若是韃子鷹犬,或是吳三桂的部屬,陳總舵主如不將他制住,咱們的機密泄露出去,為禍不小。陳總舵主一舉手間便已制敵,令對方受損而不自知,這等神功,令人好生佩服。」陳近南又為白寒鬆之死向白寒楓深致歉意。白寒楓道:「陳總舵主,此事休得再提。先兄人死不能復生,韋香主救了吳師叔他們三人,在下好生感激。」

沐劍聲心中掛念著妹子下落,但聽天地會群雄不提,也不便多問,以免顯得有懷疑對方之意。又飲了幾巡酒,沐劍聲等起身告辭。韋小寶道:「小公爺,你們最好搬一搬家,早晚韃子便會派兵來跟你們搗亂。雖然你們不怕,但韃子兵越來越多,一時之間,恐怕也殺不了這許多。」柳大洪哈哈大笑,說道:「小兄弟說得好,多謝你關照。我們馬上搬家便是。」沐劍聲道:「陳總舵主,韋香主,眾位朋友,青山改,綠水長流,後會有期。」

沐王府眾人辭出後,陳近南道:「小寶,跟我來,我瞧瞧你這幾個月來,功夫進境怎樣。」韋小寶心中怦怦亂跳,臉上登時變色,應道:「是,是。」跟著師父走進東邊一間廂房,說道:「師父,皇帝派我查問宮中刺客的下落,弟子可得趕著回報。」

陳近南道:「什麼刺客下落?」他昨晚剛到,於宮中有刺客之事,只約略聽說。

韋小寶便將沐王府群豪入宮行刺,意圖嫁禍於吳三桂等情說了。陳近南吁了口氣,道:「有這等事?」他雖多歷風浪,但得悉此事也是頗為震動,說道:「沐家這些朋友膽氣粗豪,竟然大舉入宮。我還道他們三數人去行刺皇帝,因而被擒,原來還是為了對付吳三桂這奸賊。你救了吳立身他們三人,再回宮去,不怕危險嗎?」

韋小寶要逞英雄,自然不說釋放刺客是奉了皇帝命令,回宮去絕無危險,吹牛道:「弟子已拉了幾個替死鬼,將事情推在他們頭上,看來一時三刻,未必會疑心到弟子身上。師父叫我在宮裡刺探消息,倘若為了救沐王府的人,從此不回宮,豈不誤了師父大事?」

陳近南甚喜,說道:「對,咱們已跟沐劍聲三擊掌立誓,按理說,沐王府剩下來的人已經不多,決不能是天地會的對手。我跟他們立這個約,一來免得爭執唐桂正統,傷了兩家和氣,韃子未滅,我們漢人的豪傑先行自相殘殺起來,大事如何可成?二來如能將沐王府收歸本會,也大大增強我天地會的力量。原來他們竟敢入宮大鬧,足見為了搞倒吳賊,無所不用其極。咱們也須盡力以赴,否則給他們搶了先,天地會須奉沐王府號令,大伙兒豈不臉上無光?」韋小寶道:「是啊,沐小公爺有什麼本事,只不過仗著有個好爸爸,如果我投胎在他娘肚裡,一樣的是個沐小公爺。像師父這樣大英雄大豪傑,倘若不得不聽命於他,可把我氣死了。」陳近南一生之中,不知聽過了多少恭維諂諛的言語,但這幾句話出於一個十幾歲的孩子之口,覺得甚是真誠可喜,不由得微微一笑。他可不知韋小寶本性原已十分機伶,而妓院與皇宮兩處,更是天下最虛偽最奸詐的所在,韋小寶浸身於這兩地之中,其機巧獍獪早已遠勝於尋常大人。陳近南在天地會中,日常相處的均是肝膽相照的豪傑漢子,哪想得到這個小弟子言不由衷,十句話中恐怕有五六句就靠不住。他拍拍韋小寶肩頭,微笑道:「小孩子懂什麼?你怎知沐家小公爺沒什麼本事?」

韋小寶道:「他派人去皇宮行刺,徒然送了許多手下人的性命,對吳三桂卻絲毫無損,那便是沒本事,可說是大大的笨蛋。」陳近南道:「你怎知對吳三桂絲毫無損?」韋小寶道:「這沐家小公爺用的計策是極笨的。他叫進宮行刺的人,所穿的內衣上縫了『平西王府』的字,所用兵刃上又刻了『平西王府』或『大明山海關總兵府』的字。韃子又不是笨蛋,自然會想到,如果真是吳三桂的手下,為什麼會用刻上了字的兵器?」陳近南點頭道:「這話倒也不錯。」

韋小寶又道:「吳三桂的兒子吳應熊正在北京,帶了大批珠寶財物向皇帝進貢。吳三桂真要行刺皇帝,不會在這時候。再說,他行刺皇帝幹什麼?只不過是想起兵造反,自己做皇帝。他一起兵,韃子立刻抓住他兒子殺了。他為什麼好端的派兒子來北京送死?」陳近南又點頭道:「不錯。」其實韋小寶雖然機警,畢竟年紀尚幼,於軍國大事,人情世故所知極有限,這幾條理由,他是半條也想不出的,恰好康熙曾經跟他說過,便在師父面前裝作是自己見到的事理。

陳近南一聽之下,覺得這徒兒見事明白,天地會中武功好手不少,頭腦如此清楚之人卻沒幾個。當初他讓這孩子任青木堂香主,只為了免得青木堂中兩派紛爭,先應了眾人誓言,慢慢再選立賢能,韋小寶既是自己弟子,屆時命他退位讓賢便是。這時聽了他這番話,暗想:「這孩子有膽有識,此刻已頗為了不起,再磨練得幾年,便當真做青木堂香主,也未必便輸了給其余九位香主。」問道:「韃子已知道了沒有?」韋小寶道:「此刻還不大明白,不過皇帝像已起疑心。他今早召集了侍衛,叫他們演習刺客所使的武功家數。有個侍衛演了這幾招,大家在紛紛議論。弟子在旁瞧著,記得了兩招。」當下將「高山流水」「橫掃千軍」這兩招使了出來。

陳近南嘆道:「沐王府果然沒有人才。這明明是沐家拳,清宮侍衛中好手不少,哪有認不出來的?」韋小寶道:「弟子曾見風際中風大哥與玄貞道長演過,料想韃子侍衛們會認得出。只怕韃子要搜查拿人。因此剛才勸沐家小公爺早些出城躲避。」陳近南道:「很是,很是!你現下便回宮去打聽,明日再來,我再傳你武功。」

韋小寶聽得師父暫不查考自己武功,心中大喜,急忙行禮告辭,心想:「今晚臨急抱佛腳,請小郡主將師父那本武功秘訣上的話讀來聽聽,好歹記得一些,明兒師父問起,多少有點兒東西交代。師父只能怪我練得不對,可不能怪我貪懶不用功。誰要他沒時候教我呢?他要怪,只能怪自己。」

韋小寶回到宮裡上書房,康熙正在批閱奏章,一見到他,便放下了筆,問道:「探到了什麼消息沒有?」韋小寶道:「皇上料事如神,半點兒不錯,造反的主兒,果然是雲南沐家的。」康熙喜道:「當真如此?那好極了。瞧多隆的臉色,他現下還不肯信呢?你探到了什麼?」韋小寶道:「這三名刺客,本來一口咬定是吳三桂的部屬,多總管將他們打得死去活來,他們說什麼也不肯改口。」康熙道:「多隆武功不錯,卻是個莽夫。」韋小寶道:「奴才奉了皇上聖旨,用蒙汗藥將看守的侍衛迷倒,剛好皇太后派了四名太監來,說要立時動手將刺客處死。奴才大膽,就依照皇上安排下的計策,當著刺客之面,將四名太監殺了,將刺客領出宮去。這三個反賊果然半點也沒起疑。」康熙微笑道:「剛才多隆來報,說道太后手下的一名太監頭兒放走了刺客,我正奇怪,原來是你做的手腳。」

韋小寶道:「皇上可不能跟太后說,否則奴才小命不保。太后已罵過我一頓,說奴才只對皇上忠心,不對太后盡忠。其實太后和皇上又分什麼了?再說,天無二日,民無二主,終究只有皇上的聖旨才算得數。太后沒問過皇上,就下旨將刺客殺了,於道理也不大合。」

康熙不去理他的挑撥離間,說道:「我自不會跟太后說。那三名刺客後來怎樣?」

韋小寶道:「我領他們出得宮去,他們三人自行告訴了我真姓名。原來那老的叫作『搖頭獅子』吳立身,兩名小的,一個叫敖彪,一個叫劉一舟。他們向我千恩萬謝,終於給奴才騙倒,帶我去見他們主人。果然不出皇上所料,暗中主持的是個年輕人,這些反賊叫他作小公爺,真姓名叫做沐劍聲,是沐天波的兒子。他手下有個武功極高的老頭兒,叫什麼『鐵背蒼龍』柳大洪,還有『聖手居士』蘇岡哪,白氏雙俠中的白二俠白寒楓等等一幹人。分別住在楊柳胡同和西坑子胡同兩處。」

康熙道:「你都見到了?」韋小寶道:「都見到了。他們說,天下老百姓道,皇上年紀雖然不大,卻是聖明無比,是幾千年來少有的好皇帝,他們便有大大的膽子,也不敢害皇上。前晚所以進宮來胡鬧,完全是想陷害吳三桂,以報復他害死沐天波的大仇。」這幾句馬屁拍得不免過了分,康熙親政未久,天下百姓不會便已歌功頌德,但「千穿萬穿,馬屁不穿」,康熙聽說百姓頌揚自已是幾千年來少有的好皇帝,不由得大悅,微笑道:「我也沒行過什麼惠民的仁政,『聖明無比』雲雲,是你杜撰出來的罷?」

韋小寶道:「不,不!是他們親口說的。大家都說鰲拜這大奸臣殘害良民,老百姓們恨他恨到骨頭裡。皇上一上來就把他殺了,那是大大的好事。他們恭維你是什麼鳥生,又是什麼魚湯。奴才也不大懂,想來總是好話,聽得可開心得緊。」康熙一怔,隨即明白,哈哈大笑,道:「原來是堯舜禹湯,他媽的,什麼鳥生魚湯!」他想堯舜禹湯的恭維,韋小寶決計不會捏造出,自不會假。哪知道說書先生說《英烈傳》之時,曾說群臣不斷頌揚朱元璋是堯舜禹湯,韋小寶聽得熟了,雖不明其意,卻知「鳥生魚湯」乃是專拍皇帝馬屁的好話,朱元璋每次聽了,都是「龍顏大悅」。

韋小寶這時這句話用在小皇帝身,果然見康熙也是「龍顏大悅」,笑得極是歡暢,知道這馬屁拍對了,問道:「皇上,『鳥生魚湯』到底是什麼東西?」康熙笑道:「還在鳥生魚湯?你這家伙可真沒半點學問。堯舜禹湯是古代的四位有道明君,大聖大智,有仁德於天下的好皇帝。」韋小寶道:「怪不得,怪不得!這些反賊倒也不是全然不明白事理。」康熙道:「雖是如此,也不能讓他們就逃走,快傳多隆來。」韋小寶應了,出去將御前侍衛總管多隆傳進上書房來。康熙吩咐多隆:「反賊果然是雲南沐家的人,你帶領侍衛,立刻便去擒拿。小桂子,反賊一伙有些什麼腳色,你跟多總管說說。」韋小寶當下將沐劍聲,柳大洪等人的姓名說了。

多隆吃了一驚,說道:「原來是『鐵背蒼龍』在暗中主持,這批賊子來頭可是不小。那『搖頭獅子』吳立身,奴才也聽過他的名字,沒想到在宮裡關了他一日一夜,卻查不到他的底細。奴才倘若聰明一點,見到他老是搖頭,早該就想到了。如不是聖上明斷,我們侍衛房裡的人,都認定是吳三桂的人。」康熙微微一笑,說道:「就怕他們這時早已走了,這一次未必拿得到。」頓了一頓,又道:「既知道了正主兒,就算這次拿不到,也沒什麼大礙。就怕咱們蒙在鼓裡,上了人家的當還不知道。」多隆道:「是,是,奴才們胡塗,幸好主子英明,否則可不得了。」磕頭告退,立刻點人去拿。康熙道:「小桂子,我慈寧宮請安,你跟我來。」韋小寶應道:「是!」想到要見太后,不由得膽戰心驚。康熙道:「你愁眉苦臉幹什麼?我帶你去見太后,正為的是要保你頭上的腦袋。」韋小寶應道:「是,是!」

到了慈寧宮,康熙向太后請了安,稟明刺客來歷,說道是自己派小桂子故意放走了刺客,終於查明了真相。

太后微微一笑,說道:「小桂子,你可能幹得很哪!」

韋小寶跪下又再磕頭,道:「那是皇上料事如神,一切早都算定了,奴才不過奉皇上差遣辦事而已。奴才所幹的事,從頭至尾全是皇上吩咐的,奴才自己可沒拿半點主意。」太后向他望了一眼,哼了一聲,說道:「你頑皮胡鬧,可不是皇上吩咐辦的罷!小孩子家出得宮去,一定到處去玩耍了,可到天橋看把戲沒有?買了冰糖葫蘆沒有?」

韋小寶想到在天橋上見到官差捉拿賣冰糖葫蘆的小販,料來定是太后所遣,她怕那人將消息傳去五台山告知瑞棟,便不分青紅皂白,將天橋一帶所有賣冰糖葫蘆的小販都抓了,自然不分青紅皂白,盡數砍了,念及她手段的毒辣,忍不住打了個寒噤,說道:「是,是!」

太后微笑道:「我問你哪,你買了冰糖葫蘆來吃沒有?」

韋小寶道:「回太后的話:奴才在街上聽人說道:『這幾日天橋不大平靜,必門提督府派人將販賣冰糖葫蘆有小販都捉去了,說道裡面有不少歹人。因此本來賣冰糖葫蘆的,現下都改了行,有的賣涼糕兒,有的賣花生,還有改行賣酸棗,賣甜餅的,這些人奴才見得多,有些臉孔很熟,他們都說不賣冰糖葫蘆啦。還有一個真是好笑,說要到什麼五台山,六台山去,販些和尚們吃的素饅頭來賣。」

太后豎眉大怒,自然明白韋小寶這番話的用意,那是說這個傳訊之人沒給抓著,以後也別想抓他得到,隨即微微冷笑,說道:「很好,你很好,很能幹。皇帝,我想要他在我身邊辦事,你瞧怎麼瞧?」

康熙這些日來差遣韋小寶辦事,甚是得力,倚同左右手一般,這次親來慈寧宮,便是要向太后解釋,韋小寶殺了太后所遣的四名太監,是奉自己之命,請太後不要怪責於他,突然聽得太后要人,不由得一怔。他事母甚孝,太后雖不是他親生母親,但他自細由太后撫養長大,實和親母無異,自是不敢違拗,微笑道:「小桂子,太后抬舉你,還不趕快謝恩?」

韋小寶聽得太后向皇帝要人,已然嚇得魂飛天外,一時心下胡塗,只想拔腿飛奔,就此逃出皇宮,再也不回來了,聽得康熙這麼說,忙應道:「是,是!」連連磕頭,說道:「多謝太后恩典,皇上恩典!」

太后冷笑道:「怎麼啦?你只願服侍皇上,不願服侍我,是不是?」韋小寶道:「服侍太后和皇上都是一樣,奴才一樣忠心耿耿,盡力辦事。」太后道:「那就好了。御御膳房的差使,你也不用當了,專門在慈寧宮便是。」韋小寶道:「是,多謝太后恩典。」康熙見太后要了韋小寶,怏怏不樂,說了幾句閑話,便辭了出來。韋小寶跟著出去。太后道:「小桂子,你留著,讓旁人跟皇上回去。我有件事交給你辦。」

韋小寶道:「是!」眼怔怔瞧著康熙的背影出了慈寧宮,心想:「你這一去,我可就糟了,不知以後還見不見得著你。」忍不住便想大哭。

太后慢慢喝茶,目不轉睛的打量韋小寶,只看得他心中發毛,過了良久,問道:「那到五台山去販賣素饅頭的,什麼時候再回北京?」韋小寶道:「奴才不知道。」太后道:「你什麼時候再去會他?」韋小寶隨口胡謅:「奴才跟他約好,一個月後相會,不過不地在天橋上了。」太后說:「在什麼地方?」韋小寶道:「他說到那時候,他自然會設法通知奴才。」

太后點了點頭,道:「那你就在慈寧宮裡,等他的消息好了。」雙掌輕輕一拍,內室走了一名宮女出來。

這宮女已有三十五六歲年紀,體態極肥,腳步卻甚輕盈,臉如滿月,眼小嘴大,笑嘻嘻的向太后彎腰請安。

太后道:「這個小太監名叫小桂子,又大膽又胡鬧,我倒很喜歡他。」那宮女微笑道:「是,這個小兄弟果然挺靈巧的。小兄弟,我名叫柳燕,你叫我姊姊好了。」

韋小寶心道:「他媽的,你是肥豬!」笑道:「是柳燕姊姊,你這名字叫得真好,身材好似楊柳,走路輕快,就像一只小燕兒。」在太后跟前,旁的宮女哪敢說半句這等輕佻言語,但韋小寶明知無幸,這種話說了是這樣,不說也是這樣,那麼不說也是白饒。

柳燕嘻嘻一笑,說道:「小兄弟,你這張嘴可也真甜。」

太后道:「他嘴兒甜,腳也也快。柳燕,你說有什麼法子,叫他不會東奔西跑,在宮裡亂走亂闖?」柳燕道:「太后把他交給奴才,讓我好好看管著就是。」太后搖頭道:「這小猴兒滑溜得緊,你看他不住的。我派瑞棟去傳他,他卻花言巧語,將瑞棟這膽小鬼嚇跑了。我又派了四名太監去傳他,他串通侍衛,將這四人殺了。我再派四人,不知他做了什麼手腳,竟將董金魁他們四人又都害死了。」

柳燕嘖嘖連聲,笑道:「啊喲,小兄弟,你這可也太頑皮啦,那不是難對付得緊嗎?太后,看來只有將他一雙腿兒砍了,讓他乖乖的躺著,那不是安靜太平得多嗎?」

太后嘆了口氣,道:「我看也只有這法兒了。」

韋小寶縱身而起,往門外便奔。

他左腳剛跨出門口,驀覺頭皮一緊,辮子已給人拉住,跟著腦袋向後一仰,身不由主的便一個筋鬥,倒翻了過去,心口一痛,一只腳已踏有胸膛之上。只見那只腳肥肥大大,穿著一只紅色繡金花的緞鞋,自是給柳燕踏住了。韋小寶情急之下,沖口罵道:「臭婆娘,快鬆開你的臭腳!」柳燕腳上微一使勁,韋小寶胸口十幾根肋骨格格亂響,連氣也喘不過來。只聽柳燕笑道:「小兄弟,你一雙腳倒香得很,我挺想砍下來聞聞。」

韋小寶心想太后恨自己入骨,大可將自己一雙腳砍了,再派人抬著,去見瑞棟傳訊的人,還可暗中派遣高手,跟著那人上五台山去,將瑞棟殺了。但世上早已沒有瑞棟這一號人,西洋鏡終究要拆穿,眼前大事,是要保住這一雙腿,此刻恐嚇已然無用,只有出之於利誘,便冷冷的道:「太后,你砍了我的腿不打緊,就算砍了腦袋,小桂子也不過矮了截,沒有什麼,可惜那《四十二章經》,嘿嘿,嘿嘿...」

太后一聽到《四十二章經》五字,立時站起,問道:「你說什麼?」

韋小寶道:「我說那幾部《四十二章經》未免有點兒可惜。」

太后向柳燕道:「放他起來。」柳燕左足一提,離開韋小寶的胸膛,腳板抄入他身底,在他背心一挑,將他身子挑得彈將起來,左手伸出,已抓住他後頸,提在半空,再往地下重重一頓。韋小寶給她放倒提起,毫無抗拒之能,便如嬰兒一般,本已到了口邊的一句「臭婆娘」,嚇得又吞入了肚裡。

太后問道:「《四十二章經》的話,你是聽誰說的?」韋小寶道:「反正我兩條腿就要給你砍了,我什麼也不說,大伙兒一拍兩散,我沒腿沒腦袋,你也沒《四十二章經》。」柳燕道:「我勸你還是乖乖的回答太后的好。」韋小寶道:「回答了是死,不回答也是死,為什麼要回答?最多上些刑罰,我才不怕呢。」柳燕拿起他左手,笑道:「小兄弟,你的手指又尖又長,長得挺好看。」韋小寶道:「最多你把我的手指都斬斷了,又有什麼希罕...」一句話未畢,手指上劇痛連心,「啊」的一聲大叫了出來,卻原來柳燕兩根手指拿住他左手食指重重一挾,險些將他指骨也捏碎了。這肥女人笑臉迎人,和藹可親,下手卻如此狠辣,而指上的力道更十分驚人,一挾之下,有如鐵鉗。

韋小寶這一下苦頭可吃得大了,眼淚長流,叫道:「太后,你快快將我殺了,那幾部《四十二章經》,那叫做老貓聞咸魚,嗅鯗啊嗅鯗(休想)!」太后道:「你將《四十二章經》的事老實說出來,我就饒你性命。」韋小寶道:「我不用你饒命,經書的事,我也決計不說。」

太后眉頭微蹙,對這倔強小孩,一時倒感無法可施,隔了半晌。緩緩道:「柳燕,如他不說,你便將他的兩只眼珠挖了出來。」

柳燕笑道:「很好,我先挖他一只眼珠。小兄弟,你的眼珠子生得可真靈,又黑又圓,骨碌碌的轉動,挖了出來,可不大漂亮啊。」說著右手大拇指放上他右眼皮,微微使勁。

韋小寶只覺得眼珠奇痛,只好屈服,叫道:「投降,投降!你別挖我眼珠子,我說就是了。」柳燕放開了手,微笑道:「那才是乖孩子,你好好的話,太后疼你。」

韋小寶伸手揉了揉眼珠,將那只痛眼眨了幾眨,閉起另一只眼睛,側過了頭向柳燕瞧了一會,搖頭道:「不對,不對!」柳燕道:「什麼不對?別裝模作樣了,太后問你的話,快老實回答。」韋小寶道:「我這只眼珠子給你掀壞了,瞧出來的東西變了樣,我見到你是人的身子,脖子上卻生了個大肥豬的腦袋。」

柳燕也不生氣,笑嘻嘻的道:「那也挺好玩,我把你左邊那顆眼珠子也掀壞了罷。」

韋小寶退後一步,道:「免了罷,謝謝你啦。」閉起左眼向太后瞧去,搖了搖頭。

太后大怒,心想:「這小鬼用獨眼去瞧柳燕,說見到她脖子安著個豬腦袋,現下般瞧我,他口中不說,心裡不知在如何罵我,定是說見到我脖子上安著什麼畜生腦袋。」冷冷的道:「柳燕,你把他這顆眼珠子挖了出來,免得他東瞧西瞧。」

韋小寶忙道:「沒了眼珠,怎麼去拿《四十二章經》給你?」太后問道:「你有《四十二章經》?哪裡來的?」韋小寶道:「瑞棟交給我的,他叫我好好收著,放在一個最隱秘的所在。他說:『小桂子兄弟啊,皇宮裡面,想害你的人很多,倘若將來你有什麼三長兩短,短了兩只眼珠子或兩條腿子,這部經書就從此讓它不見天日好啦。害你的人,眼珠子雖然不瞎,看不到這部寶貝經書,也跟瞎了眼珠子的人沒什麼分別,這叫自作自受。』太后,那部經書是紅綢子封皮,鑲白邊兒的,也不知道是不是。」

太后不信瑞棟說過這種話,但她差遣瑞棟去處死宗人府的鑲紅旗旗主和察博,取了他府中所藏的《四十二章經》,卻確的事實。當日瑞棟回報之時,她正急於要殺韋小寶滅口,來不及詢問經書,此刻聽他這麼說,心下又怒又喜:怒的是瑞棟竟將經書交給了這小鬼,喜的是終於探得了下落,說道:「既是如此,柳燕,你就陪了這小鬼取那經書來給我。倘若經書不假,咱們饒了他性命,將他還皇帝算啦。咱們永世不許他再進慈寧宮來,免得我見了這小鬼生氣。」

柳燕拉住韋小寶右手,笑道:「兄弟,咱們去罷!」韋小寶將手一摔,道:「我是男人,你是女人,拉拉扯扯的成什麼樣子。」柳燕只輕輕握住他手掌,哪知她手指上竟似有極如的黏力,牢牢粘住了他手掌,這一摔沒能摔脫她手。柳燕笑道:「你是太監,算什麼男人?就算男子漢,你這小鬼頭給我做兒子也還嫌小。」

韋小寶道:「是嗎?你想做我娘,我覺得你我娘當真一模一樣。」

柳燕哪知他是繞了彎子,在罵自己是婊子,呸了一聲,笑道:「姑娘是黃花閨女,你別胡說。」一扯他手,走出門外。

來到長廊,韋小寶心念亂轉,只盼能想個什麼妙法來擺脫她的掌握,那柄鋒利之極的匕首插在右腳筒裡,如伸左手去拔,手一動便給她發覺了,這女人武功了得,就算雙手都有利器,也未必能跟她走上三招兩式,心下嘀咕:「他媽的,哪裡忽然鑽了這樣一只大肥豬出來?錢老板什麼不好送,偏偏送肥豬,我早就覺得不吉利。老婊子跟老烏龜動手之時,這頭母豬一定還不在慈寧宮,否則她只要出來幫上一幫,老烏龜立時就死了。這頭母豬定是這兩天才到宮裡來的,否則的話,前幾天老婊子就派她來殺我了,不用老婊子親自動手。」想到這裡,突然心生一計,帶著她向東而行,徑往乾清宮側的上書房走去,眼前之計,只有去求康熙救命,這肥豬進宮不久,未必識得宮中的宮殿道路。

他只向東跨得一步,第二還沒跨出,後領一緊,已被柳燕一把抓住。她嘻嘻一笑,問道:「好兄弟,你上哪裡去?」韋小寶道:「到我屋裡去取經啊。」柳燕道:「那你怎麼去上書房?想要皇上救你嗎?」韋小寶忍不住破口大罵:「臭豬,你倒認得宮裡的道路。」

柳燕道:「別的地方不認得,乾清宮,慈寧宮,和你小兄弟的住處,倒還不會認錯。」手勁向右一扭,將他身子扭得朝西,笑道:「乖乖的走路,別掉槍花。」她話聲柔和,這一扭勁力卻是極重。韋小寶勁骨格格聲響,痛得大叫,還道頭頸已被她扭斷。

前面兩名太監聽見聲音,轉過頭來。柳燕低聲道:「太后吩咐過的,你如想逃,又或是出聲呼叫,要我立刻殺了你。」韋小寶心想縱然大聲求救,驚動了皇帝,康熙也不會違背母後之命。皇帝對自己雖好,決不致為了一個小太監而惹母親生氣。最好能碰到幾名侍衛,挑拔他們殺了柳燕。突然腰裡一痛,給她用力肘大力一撞,聽她說道:「想使什麼鬼計嗎?」

韋小寶無奈,只得向自己住處走去。心下盤算:「到了我房中,雖有兩個幫手,但方怡小郡主身上有傷,我們三個對一個,還是打不過大肥豬。給她發現了兩人蹤跡,枉自多送了兩人性命。」

到了門外,他取出鑰匙開鎖,故意將鑰匙和鎖相碰,弄得叮叮當當的直響,大聲說道:「臭婆娘,大肥豬,你這般折磨我,終有一日,我叫你不得好死。」

柳燕笑道:「你且顧住自己會不會好死,卻來多管別人的事。」韋小寶砰的一聲,將門推開,說道:「這經書給不給太后,你都會殺了我的。你當我是傻瓜,想僥幸活命嗎?」柳燕道:「太后既說過僥過,多半會饒你性命,最多挖了你一對眼珠,斬了一雙腿。」韋小寶罵道:「你以為太后侍你很好嗎?你殺了我之後,太后也必殺了你滅口。」這句話似乎說中柳燕的心事,她一呆,隨即用力在他背上一推。韋小寶立足不定,沖進屋裡。他在門外說了這許多話,料想方怡和小郡主早已聽到,知道來了極兇惡的敵人,自是縮在被窩之中,連大氣也不敢透。

柳燕笑道:「我沒空等你,快些拿出來。」又在他背上重重一推,韋小寶一個踉蹌,幾步沖入了內房。柳燕跟了進去。韋小寶一瞥眼,見床前整整齊齊的並排放著兩對女鞋。其時天色已晚,房中並無燈燭,柳燕進房後未立即發現。

韋小寶暗叫:「不好!」乘勢又向前一沖,將兩雙鞋子推進了床下,跟著身子也鑽了進去,心想再來一次,以殺瑞棟之法宰了這頭肥豬﹔一鑽進床底,右足便想縮轉,右手去摸靴桶中的匕首,不料右足踝一緊,已被柳燕抓住,聽她喝問:「幹什麼?」

韋小寶道:「我拿經書,這部書放在床底下。」柳燕道:「好!」諒他在床底下也逃不到哪裡,便放脫了他的足踝。韋小寶身子一縮,蜷成一團,拔了匕首在手。柳燕喝道:「拿出來!」韋小寶道:「咦!好像有老鼠,啊喲,可不得了,怎地把經書咬得稀爛啦?」

柳燕道:「你在我面前弄鬼,半點用處也沒有!給我出來!」伸手去抓,卻抓了個空,原來韋小寶已縮在靠牆之處。柳燕向前爬了兩尺,上身已在床下,又伸指抓出。

韋小寶轉過身來,無聲無息的挺匕首刺出。刀尖剛在她手背相觸,柳燕便即知覺,反迅捷之極,右手翻轉一探,抓住了韋小寶的手腕,指力一緊,韋小寶手上已全無勁力,只得鬆手放脫匕首。柳燕笑道:「你想殺我?先挖了你一顆眼珠子。」右手叉住他嚥喉,左手便去挖他眼睛。韋小寶大叫:「有條毒蛇!」柳燕一驚,叫道:「什麼?」突然間「啊」的一聲大叫,叉住韋小寶喉嚨的手漸漸鬆了,身子扭了幾下,伏倒在地。

韋小寶驚又喜,忙從床底下爬出來,只聽沐劍屏道:「你...你沒沒受傷嗎?」韋小寶掀開帳子,見方怡坐在床上,雙手扶住劍柄,不住喘氣,那口長劍從褥子上插向床底,直沒至柄。原來她聽得韋小寶情勢緊急,從床上挺劍插落,長劍穿過褥子和棕繃,直刺入柳燕的背心。韋小寶在柳燕屁股上踢了一腳,見她一動不動,欣喜之極,說道:「好...好姊姊,是你救了我性命。」

憑著柳燕的武功,方怡雖在黑暗中向她偷襲,也必難以得手,但她見韋小寶開鎖入房,絲毫沒想到房中伏得有人,這一劍又是隔著床褥刺下,事先沒半點征兆,待得驚覺,長劍已然穿心而過。縱是武功再強十倍之人,也無法避過。只不過真正的高手自重身份,決不會像她這般鑽入床底去捉人而已。

韋小寶怕她沒死透,拔出劍來,隔著床褥又刺了兩劍。沐劍屏道:「惡女人是誰?她好兇,說要挖你的眼珠。」韋小寶道:「是老婊子太后的手下。」問方怡道:「你傷口痛嗎?」方怡皺眉道:「還好!」其實剛才這一劍使勁極大,牽動了傷口,痛得她幾欲暈去,額頭上汗水一滴滴的滲出。

韋小寶道:「過不多時,老婊子又會再派人來,咱們可得立即想法子逃走。嗯,你們兩個女扮男裝,裝成太監模樣,咱們混出宮去。好姊姊,你能行走嗎?」方怡道:「勉強可以罷。」韋小寶取出自己兩套衣衫,道:「你們換上穿了。」

將柳燕的屍身從床底下拖出來,拾起匕首收好,在屍身上彈了些化屍粉,趕忙將銀票,金銀珠寶,兩部《四十二章經》,以及武功秘訣包了個包袱,那一大包蒙汗藥和化屍粉自然也非帶不可。

沐劍屏換好衣衫,先下床來。韋小寶讚道:「好個俊俏的小太監,我來給你打辮子。」過了一會,方怡也下床來。她身材比韋小寶略高,穿了他衣衫繃得緊緊的,很不合身,一照鏡子忍不住笑了出來。

沐劍屏笑道:「讓他給我打辮子,我給師姊打辮子。」韋小寶拿起沐劍屏長長的頭發,胡亂打了個大辮。沐劍屏照了照鏡子,說道:「啊喲,這樣難看,我來打過。」韋小寶道:「現下不忙便打過。此刻天已黑了,出不得宮。老婊孫見肥豬回報,又會派人來拿我。咱們先找個地方躲一躲,明兒一早混出宮去。」

方怡問道:「老...太后不會派人在各處宮門嚴查麼?」

韋小寶道:「也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。」想起從前跟康熙比武摔交的那間屋子十分清靜,從沒第三人到來,當下扶著二人,出得屋來。

沐劍屏斷了腿,拿根門閂撐了當拐仗。方怡走一步,便胸口一痛。韋小寶右手攬住她腰間,半扶半抱,向前行去。好在天色已黑。他又盡揀僻靜的路走,撞到幾個不相幹的太監,也沒難留意。到得屋內,三人都鬆了口氣。韋小寶轉身將門閂上,扶著方怡在椅子上坐了,低聲道:「咱們在這裡別說話,外面便是走廊,可不像我住的屋子那麼僻靜。」

夜色漸濃,初時三人尚可互相見到五官,到後來只見到朦朧的身影。沐劍屏嫌韋小寶結的辮子不好看,自己解開了又再過。方怡拉過自己辮子在手中搓弄,忽然輕輕「啊」的一聲。韋小寶低聲問道:「怎麼?」方怡道:「沒什麼,我掉了根銀釵子。」沐劍屏道:「啊,是了,我解開你頭發時,將你那根銀釵放在桌子上,打好了辮子,卻忘記給你插回頭上。真糟糕,那是劉師哥給你的,是不是?」方怡道:「一根釵子,又打什麼緊?」

韋小寶聽她雖說並不打緊,語氣之中實是十分惋惜,心想:「好人做到底,我去悄悄給她取回來。」當下也不說話,過了一會,說道:「肚子餓得很了,只怕沒力氣走路。我去找些吃的。」沐劍屏道:「快回來啊。」

韋小寶道:「是了。」走近門邊,傾蝗外面無人,開門出去。

他快步回到自己住處,生怕太后已派人守候,繞到屋後聽了良久,確知屋子內外無人,這才推開窗子爬了進去。其時月光斜照,見桌上果然放著一根銀釵。這銀釵手工甚粗,最多值得一二錢銀子,心想:「劉一舟這窮小子,送這等寒蠢的禮物給方姑娘。」在銀釵上吐了口唾沫,放入衣袋,從錫罐、竹籃、抽屜、床上擱板等處胡亂打些糕點,放在紙盒裡,揣入懷中。

正要從窗口爬出去,忽見床前赫然有一雙紅色金線繡鞋,鞋中竟然各有一只腳。

韋小寶嚇了一大跳,淡淡月光下,見一對斷腳穿著一雙鮮艷的紅鞋,甚是可怖。隨即明白:柳燕的屍身被化屍粉化去時,床前面地下不平,屍身化成的黃水流向床底,留下兩只腳沒化去。他轉過身來,待要將兩只斷腳踢入黃水入中,但黃水已幹,化屍粉卻已包入包袱,留在方怡和沐劍屏身邊,心念一轉,童心忽起:「他媽的,老子這次出宮,再也見不到老婊子,子把這兩只腳丟入她屋中,嚇她個半死。」取過一件長衫,裹住一雙連鞋的斷腳,牢牢包住,爬出窗外,悄悄向慈寧宮行去。

離慈寧宮將近,便不敢再走正路,閃身花木之後,走一步,聽一聽,心想:「倘若一個不小心,給老婊子捉到了,那可是自投羅網。」又覺有趣,又是害怕,一步步的走近太后寢宮。手心中汗水斬多,尋思:「我把這對豬蹄放在門口的階石上,她明天定會瞧見。如果投入天井,畢竟太過危險。」

輕輕的又走前兩步,忽聽得一個男人的聲音說道:「阿燕怎麼搞的,怎地這時候還沒回來?」韋小寶大奇:「屋中怎麼有男人?這人說話的聲音又不是太監,莫非老婊子有了姘頭?哈哈,老子要捉奸。」他心中雖說要「捉奸」,可是再給他十倍的膽子,卻也不敢,但好奇心大起,決不肯就此放下斷腳而走。

向著聲音來處躡手躡腳走了幾步,每一步都輕輕提起,極慢極慢的放下,以防踏到枯枝,發出聲響。只聽那男人哼了一聲,說道:「只怕事情有變。你既知這小鬼十分滑溜,怎地讓阿燕獨自帶他去?」韋小寶心道:「原來你是在說你老子。」

只聽太后道:「阿燕的武功高他十倍,人又機警,步步提防,哪會出事?多半那部經書放在遠處,阿燕押了小鬼去拿去了。」那男人道:「能夠拿到經書,自然很好,否則的話,哼哼!」這人語氣嚴峻,對太后如此說話,實是無禮已極。韋小寶越來越奇怪:「天下有誰能對她這般說話?難道老皇帝從五台山回來了?」想到順治皇帝回宮,大為興奮,心想定將有出好戲上演。奇怪的是,附近竟沒一名宮女太監,敢敢都給太后遣開了。

聽得太后說道:「你知道我已盡力而為。我這樣的身分,總不能親自押著個小太監,在宮裡走來走去。我踏出慈寧宮一步,宮女太監就跟了一大串,還能辦什麼事?」那男人道:「你不能等到天黑再押他去嗎?你在這裡,什麼形跡也不能露。」那男人冷笑道:「遇到這等大事,還管什麼?我知道,你不肯通知我,是怕我搶了你的功勞。」太后道:「有什麼好搶的?有功勞是這樣,沒功勞也是這樣。只求太平無事的多挨上一年罷了。」語氣中充滿怨懟。

韋小寶若不是清清楚楚認得太后的聲音,定會當作是個老宮女在給人責怪埋怨。那兩人的說話都壓低了嗓子,但相距既近,靜夜中別無其他聲音,決無聽錯之理,聽他二人說什麼「搶了功勞」,那麼這男子又不是順治皇帝了。

他的好奇再也無法抑制,慢慢爬到窗邊,從窗縫向內張去。這般站在窗外偷看,他在麗春院自幼練得熟了,心道:「從前我偷看瘟生嫖我媽媽,今晚偷看老婊子接客。」只見太后側身坐在椅上,一個宮女雙手負在身後,在房中踱步,此外更無旁人,心想:「那男人卻到哪裡去了?」只見那宮女轉過身來,說道:「不等了,我去瞧瞧。」

她一開口,韋小寶嚇了一跳,原來這宮女一口男嗓,剛才就是她在說話。韋小寶在窗縫中只瞧得到她胸口,瞧不見她臉。

太后道:「我和你去。」那宮女冷笑道:「你就是不放心。」太后道:「那又有什麼不放心了?我疑心阿燕有什麼古怪,咱二人聯手,容易制她。」那宮女道:「嗯,那也不可不防,別在陰溝裡翻船。這就去罷。」太后點點頭,走到床邊,掀開被褥,又揭起一塊木塊來,燭光下青光一閃,手中已多了一柄短劍,將短劍插入劍銷,放在懷中。韋小寶心想:「原來老婊子床上還有這麼個機關。她是防人行刺,短劍不插在劍鞘之中,那是伸手一抓,拿劍就可殺人,用不著從鞘中拔出。萬分緊急的當兒,可差不起這麼霎一霎眼的時刻。」

只見太后和那宮女走出寢殿,虛掩殿門,出了慈寧宮,房中燭火也不吹熄,韋不寶心想:「我將這對豬蹄放在她床上那個機關之中,待會她還短劍,忽然摸到這對豬腳,管教她嚇得死去活來。」

只見這主意妙不可言,當即閃身進屋,掀開被褥,見床板上有個小銅環,伸指一拉,一塊闊約一尺,長約二尺的木板應手而起,下面是個長方形的暗格,赫然放著三部經書,正是他曾見過的《四十二章經》。兩部他在鰲拜府中所抄得,原來放經書的玉匣已不在了。另有一部封皮是白綢子的,那晚聽海老公與太后說話,說順治皇帝送給董鄂妃一總經書,太后殺了董鄂妃後據為已有,料想就是這部了。韋小寶大喜,心想:「這些經書不知有什麼屁用,人人都這等看重。老子這就來個順手牽羊,把老婊子氣個半死。」當即取出三部經書,塞入懷裡。將柳燕那雙腳從長袍中抖入暗格,蓋上木板,放好被褥,將長袍踢入床底,正要轉身出外,忽聽得外房門呀的一聲響,有人推門而進。

這一下當真嚇得魂飛天外,哪料到太后和那宮女回來得這樣快,想也想不及,一低頭便鑽入床底,心中只是叫苦,只盼太后忘記了什麼東西,回來拿了又去找自己,又盼她所忘記的東西並非放在被褥下的暗格之中。

只聽得腳步輕快,一個人竄了進來,卻是個女子,腳上穿的是又淡綠鞋子,褲子也是淡綠的,瞧褲子形狀是個宮女,心想:「原來是服侍太后的宮女,她身有武功,不會是蕊初。她如不馬上出去,可得將她殺了。最好她走到床前來。」輕輕拔出匕首,只待那宮女走到床前,一刀自下而上,刺她小腹,包管她莫名其妙的就此送命。

只聽得她開抽屜,開櫃門,搬翻東西,在找尋什麼物事,卻始終不走到床前,跟著聽得嗤嗤幾聲響,用什麼利器劃破了兩口箱子。韋小寶吃了一驚:「這人不是尋常宮女,是到太后房中偷盜來的,莫非是來盜《四十二章經》?她手中既有刀劍,看來武功也不差過老子,我如出去,別說殺她,只怕先給她殺了。」聽得那女子在箱中一陣亂翻,又劃破了西首的三口箱子找尋。韋小寶肚裡不住咒罵:「你再不走,老婊子可要回來了。你送了性命不要緊,累得我韋小寶陪你歸天,你的面子未免太大了。」

那女子找不到東西,似乎十分焦急,在箱中翻得更快。

韋小寶就想投降:「不如將經書拋了出去給她,好讓她快快走路。」

便在此時,門外腳步聲響,只聽得太后低聲道:「我說定是柳燕這賤人拿到經書,自行去了。」那女子聽到人聲,已不及逃走,跨進衣櫃,關上了櫃門。那男子口間的宮女說道:「你當真差了柳燕拿經書?我怎知你說的不是假話?」太後怒道:「你說什麼?我沒派柳燕去拿經書?那麼要她幹什麼去?」那宮女道:「我怎知你在搗什麼鬼?說不定你要除了柳燕這眼中釘,將她害死了。」

太后怒哼一聲,說道:「虧你做師兄的,竟說出這等沒腦子的話來。柳燕是我師妹,我有這樣大的膽子?」那宮女冷冷的道:「你素來膽大,心狠手辣,什麼事做不出來?」兩人話聲甚低,但靜夜中還是聽得清清楚楚。韋小寶聽太后叫那宮女為「師兄」,而柳燕卻又是她「師妹」,越聽越奇。她二人說話之間,已走進內室,一見到房中箱子劃破,雜物散了一地,同時啊的一聲,驚叫出來。

太后叫道:「有人來盜經書。」奔到床邊,翻起被褥,拉開木板,見經書已然不在叫了聲:「啊喲!」跟著便見到柳燕的那一對斷腳,驚道:「那是什麼?」那宮女伸手拿起,說道:「是女人的腳。」太后驚道:「這是柳燕,她...她給人害死了。」那宮女冷笑道:「我的話沒錯罷?」太后又驚又怒,道:「什麼話沒錯?」那宮女道:「這藏書的秘密所在,天下只你自己一人知道。柳師妹倘若不是你害死的,她的斷腳怎會放在這裡?」

太后怒道:「這會兒還在這裡說瞎話?盜經之人該當離去不遠,咱們快追。」

那宮女道:「不錯。說不定這人還在慈寧宮中。你...你可不是自己弄鬼罷?」太后不答,轉過身來,望著衣櫃,一步步走過去,似乎對這櫃子已然起疑。韋小寶一顆心幾乎要從胸腔中跳了出來,燭光晃動,映得劍光一閃一閃,在地下掠過,料知太后左手拉開櫃門,右手便挺劍刺進櫃去,櫃中那宮女勢必無可躲閃。

眼見太后又跨了一步,離衣櫃已不過兩尺,突然間喀喇喇一聲響,那衣櫃直倒下來,壓向太后。太后出其不意,急向後躍,櫃中飛出好幾件花花綠綠的衣衫,纏在她頭上。太后忙伸手去抓,又有一團衣衫擲向她身前,只聽得她一聲慘叫,衣衫中一把血淋淋的短刀提了起來。原來那團衣衫之中竟裹著人。櫃中宮女倒櫃擲衣,令太后手足無措,一擊成功。

那男嗓宮女起初似乎瞧得呆了,待得聽到太后慘呼,這才發掌向那團衣服中擊落。韋小寶見那團衣服迅即滾開,那綠衣宮女從亂衣服中躍將出來,手提染血短刀,向那男嗓宮女撲去。那男嗓宮女發掌擊出,綠衣宮女斜身閃開,立即又向敵人撲上。

韋小寶身在床底,只見到兩人的四只腳。男嗓宮女穿的是灰色褲子,黑緞鞋子。穿綠鞋孤雙腳疾進疾退,穿黑鞋子的雙腳只偶父跨前一步,退後一步。兩人相鬥甚劇,卻不聞兵刃相交之聲,顯然那男嗓宮女手中沒有兵刃。韋小寶斜眼向太后瞧去,只見她躺在地下,毫不動彈,顯已死了。

但聽得掌聲呼呼,鬥了一會,突然眼前一暗,三座燭台中已有一只蠟燭給掌風撲熄。

韋小寶心道:「另外兩只蠟燭快快也都熄了,我就可乘黑逃走。」

呼的一聲掌風過去,又是一只蠟燭熄了。兩個宮女只是悶打,誰也不發出半點聲息,似乎都怕驚動了外人。慈寧宮本來太監宮女甚眾,鬧了這麼好一會,早該有人過來察看,但這些人顯然一向奉了太后的嚴令,不得呼召,誰也不敢過來窺探。

只聽得察察聲響,桌椅的碎片四散飛濺,韋小寶暗暗心驚:「這說話好似男人般的宮女武功恁地了得,掌風到處,將桌椅都擊得粉碎。」驀地一聲輕呼,白光閃爍,跟著噗的一聲,似是綠衣宮女兵刃脫手,飛上去釘在屋頂。跟著兩人倒在地下,扭成一團。

這一來韋小寶瞧得甚是清楚,但見兩人施展擒拿手法,在數尺方圓之內進攻防御,招招兇險之極。他別的武功所知甚為有限,於擒拿法卻練過不少時日,曾跟康熙日日拆解,見兩個宮女出招極快,出手狠辣凌厲,挖眼,搗胸,批頸,鎖喉,打穴,截脈,勾腕,撞肘,沒一招不是攻敵要害。韋小寶暗暗咋舌:「倘若換作了我,早就大叫投降了。」韋小一顆心隨著兩人的手掌跳動,只想:「那支蠟燭為什麼還為熄?」他明知二人鬥得正緊,他就算堂而皇之的從床底爬出來,堂而皇之的走出門去,兩名宮女也只有驚愕的份兒,誰也緩不出手來阻攔,但就是鼓不起勇氣。

驀地裡燭火一暗,一個女子聲音輕哼一聲,燭光又亮,只見那灰衣宮女已壓住了綠宮女,右手手肘橫架在她嚥喉上。綠衣宮女左手給敵人掠在外門,難以攻敵,右手勾打拿戳,連連出招,都給對方左手化解了,嚥喉給人壓住,喘息艱難,右手的招數漸緩,雙足向上亂踢,轉眼便會給敵人扼死。

韋小寶心想:「這灰衣宮女扼死對手之後。定會探頭到床底下來打經書,韋小寶可得變成韋死寶!」此時不容細思,立即從床底竄出,手起劍落,一匕首插入灰衣宮女的背心,乘勢向上一挑,切了一道長長的口子,隨即躍開。

灰衣宮女縱聲大叫,跳了起來,一撲而前,雙手抓住韋小寶頭頸,用力收緊。韋小寶給她扼得伸出舌頭,眼前陣陣發黑。綠衣宮女飛身躍起,右掌猛落,斬在灰衣宮女的左頸,跟著左手抓住她頭發向後力扯,突然手上一鬆,將她滿頭頭發都拉了下來,露出一個光頭,原來裝的是假發。就是這時,灰衣宮女雙手鬆開,放脫了韋小寶,頭頸扭了幾扭,倒地縮作一團,背上鮮血猶如泉湧,眼見不活了。

綠衣宮女喘息道:「多謝小公公,救了我性命。」韋小寶點了點頭,驚悸不定,伸手撫摸自己頭頸,左手指著那灰衣宮女的光頭,道:「她...她...」綠衣宮女道:「這人男扮女裝,混在宮裡。」

忽聽得門口有人叫道:「來人啊,有刺客!」聲音半男半女,是個太監。

綠衣宮女右手攬住韋小寶,破窗而出,左手揮出,噗的一響,跟著「啊」的一聲慘叫,那太監身中暗器,撲倒了。

綠衣宮衣左手攬著韋小寶的腰,將他橫著提起,向北疾奔,過西三所,進了養華門。韋小寶這時比之初進宮時已高大了不少,也重了不少,這綠衣宮女跟他一般高矮,身子纖弱,但提了他快步而奔,如提嬰兒,毫不費力。韋小寶讚道:「好本事!」

那宮女提著他從小徑繞過雨花閣,保華殿,來到福建宮側的火場之畔,才將他放下。

這火場之近西鐵門,是焚燒宮中垃圾物的所在,晚間極為僻靜。

綠衣宮女問道:「小公公,你叫什麼名字?」韋小寶道:「我是小桂子!」她「啊」的一聲,說道:「原來是手擒鰲拜,皇上最得寵的小桂子公公。」韋小寶微笑道:「不敢!」他在太后寢殿中和這宮女匆匆朝相,當時無暇細年看,依稀覺得她已有四十來歲,說道:「姊姊,你又怎麼稱呼?」

那宮微一遲疑道:「你我禍福與共,那也不用瞞你。我姓陶,宮中便叫我陶宮娥。你在太后床下幹什麼?」

韋小寶隨口胡謅:「我是奉皇帝聖旨,來捉太后的奸!」

陶宮娥微微一驚,問道:「皇上知道這宮女是男人?」韋小寶道:「皇上知道一點兒因頭,不過也不太確實。」陶宮娥道:「我...我殺死了太后,這件事轉眼便鬧得天翻地覆,閉了宮門大搜。我可得立即出宮。桂公公,咱們後會有期。」

韋小寶心想:「老婊子到了陰世去做婊子,我在宮裡倒太平無事了。可是閉宮大搜,方沐兩個姑娘卻非糟糕不可,那便如何是好?」靈機一動,說道:「陶姊姊,我倒有個法子,我立即去稟告皇上,說道親眼看見太后是給那個假宮女殺死的,假宮女則是他後殺的,他兩人鬥了個同歸於盡。反正太后已經死無對証,你也不用逃出宮去了。」

陶宮娥沉吟片刻,道:「這計策倒也使得,但那個太監卻是誰殺的?」韋小寶道:「我說也是那假宮女殺的。」陶宮娥道:「桂公公,這件事可十分危險,皇上雖然喜歡你,多半也要殺了你滅口。」韋小寶打個寒噤,問道:「皇上也要殺我,那為什麼?」

陶宮娥道:「他母親跟人有苟且之事,倘若泄漏了一點風聲出去,你叫皇上置身何地?就算你守口如瓶,皇上每次見到你,總不免心中有愧,遲早非殺了你不可。」韋小寶驚道:「他...他這樣毒辣?」覺得陶宮娥這話畢竟不錯,這些事可千萬不能跟皇帝說。

便在此時,南方傳來幾聲鑼響,跟著四面八方都響起鑼聲,那是宮中失火或是有警的緊急訊號,全宮侍衛,太監立即出動。

陶宮娥道:「咱們逃不出去了。你假裝去搜捕刺客,我自己回屋去睡覺。」伸出左臂,抱住他腰,又帶著他疾奔,向西奔到英華殿之側,將他放下,輕聲道:「小心!」一轉身便隱在牆角之後。

韋小寶記掛著方怡和沐劍屏,急忙向她二人藏身之所。耳聽得鑼聲越響越急,跟著人喧嘩,他沒命價奔進那間屋子,叫道:「是我!」

方沐二女早已嚇得臉無血色。沐劍屏道:「幹麼打鑼?是來捉拿我們嗎?」韋小寶道:「不是,老婊子死了!括括叫,別別跳。還是回到我屋裡比較穩當。」沐劍屏道:「回到你屋裡,我們...我們殺了人...」韋小寶道:「不用怕,你們不知道的,快走!」俯身扶起方怡,左手提了包袱,向外沖出。

三人跌跌撞撞的奔了一會,只見斜刺裡幾名侍衛奔來。為首侍衛高舉火把,喝問:「什麼人?」韋小寶道:「是我,我們趕快去保護皇上。是走了水嗎?」那人認得韋小寶,忙將火把交給旁人,雙手垂下,恭恭敬敬的道:「桂公公,聽說慈寧宮出事了。」韋小寶道:「好,你們先去,我隨後便來。」那侍衛躬身道:「是!」帶領眾人而去。

沐劍屏道:「他們似乎很怕你呢,剛才我還道要糟。」說道連拍胸口。

韋小寶想說句笑話,吹幾句牛,但掛念著太后被殺之事鬧了出來,不知將有何待後果,心慌意亂之下,什麼笑話也說不出口。路上又遇到了一批侍衛,這才回到自己住處,好在方怡和沐劍屏早已換成太監裝束,眾侍衛群相慌亂,誰也沒加留意。

韋小寶道:「你們便耽在這裡,千萬別換裝束。」將包袱放入衣箱,出屋後,將門上了鎖,快步奔向乾清宮康熙的寢殿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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