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回 鎮將南朝偏跋扈 部兵西楚最輕剽
韋小寶和公主只盼到雲南這條路永遠走不到近頭,但路途雖遙,行得雖慢,終於也有到達的一日。貴州省是吳三桂的轄地,在貴州羅甸駐有重兵。建寧公主剛入貴州省境,吳三桂便已派出兵馬,前來迎接。
將到雲南時,吳應熊出省來迎,見到韋小寶時稱謝不絕。按照朝禮,在成親之前,他與公主不能相見。其時公主正和韋小寶好得如膠似漆,聽到吳應熊到來,登時柳眉倒豎,大發脾氣。當晚公主對韋小寶說,怎生想個法子,把吳應熊送去見閻王,便可和他做長久夫妻。韋小寶嚇了一跳,心想假駙馬不妨在晚上偷偷摸摸的做做,真駙馬卻萬萬做不得。公主見他皺眉沉吟,怒道:「怎麼不作聲了?要送吳就熊這小子去見閻王,是你自己說的,又不是我想出來的主意。」韋小寶道:「送是一定要送的,是只不過咱們等個機會,這才下手,可不能讓人起了疑心。」公主道:「好,暫且聽你的。總而言之,我是跟定了你,我決不跟這小子同床。你如不送他去見閻王,咱們什麼事都抖了出來。我會跟吳三桂說,你強奸我。就算皇帝哥哥再寵你,只怕吳三桂也會將你斬成了十七八塊。你就先見到閻王老子,算是替吳應熊做先行官罷!」韋小寶大怒,揮手便是一記耳光,喝道:「胡說八道,我幾時強奸你了?」公主嘻嘻笑笑,伸臂摟住了他,柔聲道:「你這狠心短命的小冤家,下手這麼重,也不怕人家痛嗎?」
這一日將到昆明,只聽得隊中吹起號角,一軍軍官報道:「平西王來迎公主鸞駕。」韋小寶縱馬上前,只見一隊隊士兵鎧甲鮮明,騎著高頭大馬。馳到眼前,一齊下馬,排列兩旁。絲竹聲中,數百名身穿紅袍的少年童子手執旌籬,引著一名將軍到軍前。一名讚禮官高聲叫道:「奴才平西王吳三桂,參見建寧公主殿下。」
韋小寶仔細打量吳三桂,見他身軀雄偉,一張紫膛臉,須發白多黑少,年紀雖老,仍是步履矯健,高視闊步的走來。韋小寶心道:「普天下人人都提到這老烏龜的名頭,卻原來是這等模樣。」韋小寶見他走到公主車前,跪下磕頭,站在一旁,心中先道:「老烏龜吳三桂免禮。」待他叩拜已畢,才道:「平西親王免禮。」吳三桂站起身來,來到韋小寶身邊笑道:「這位便是勇擒鰲拜、天名天下的韋爵爺?」韋小寶請了個安,說道:「不敢。卑職韋小寶,參見王爺。」吳三桂哈哈大笑,握住他手,說道:「韋爵爺大仁大義,小王久仰英名,快免了這些虛禮俗套。小王父子,今後全仗韋爵爺維持。如蒙不棄,咱們一切就像自己家人一般便是。韋小寶聽他說話中帶著揚州口音,倒有三分歡喜,心道:「辣塊媽媽,你跟我可是老鄉哪。」說道:「這個卻不敢當,卑職豈敢高攀?」話中也加了幾分揚州口音。吳三桂笑道:「韋爵爺是揚州人嗎?」韋小寶道:「正是。」吳三桂笑道:「那就更加好了。小王寄籍遼東,原籍揚州高郵。咱們真正是一家人哪。」韋小寶心道:「辣塊媽媽,原來你是高郵咸鴨蛋。揚州出了你這個在漢奸,老子可倒足了大霉啦。」
吳三桂和韋小寶並轡而行,在前開道,導引公主進城。昆明城中百姓聽得公主下嫁平西王世子。街道旁早就擠得人山人海,競來瞧熱鬧。城中掛燈結彩,到處都是牌樓、喜幛,一路上鑼鼓鞭炮震天價響。韋小寶和吳三桂產騎進城,見人人躬身迎接,大為得意。但轉念又想:「這樣如花似寶的公主,又騷又嗲,平白地給了吳應熊這小子做老婆,老子還千裡迢迢的給他送親,臭小子的艷福也忒好了些。」又感憤憤不平。吳三桂迎導公主到昆明西安阜園。那是明朝黔公沐家的故居,本就祟樓高閣,極盡園亭之勝,吳三桂得到公主下嫁的訊息後,更大興土木,修建得煥然一新。吳三桂父子隔著帘帷向公主請安之後,這才陪同韋小寶來到平西王府。
那平西王府在五華山,原是明永歷帝的故宮,廣袤數裡,吳三桂入居之後,連年不斷增添樓台館閣。這時巍閣雕牆,紅亭碧沼,和皇宮內院也已相差無幾。廳上早已擺設盛筵,平西王麾下文武百官俱來相陪。欽差大臣韋小寶自然坐了首席。
酒過三巡,韋小寶笑道:「王爺,在北京時,常聽人說你要造反……」吳三桂立時面色鐵青,百官也均變色,只聽他續道:「……今日來到王府,才知那些人都是胡說八道。」吳三桂神色稍寧,道:「韋爵爺明鑒,卑鄙小人妒忌誣陷,決不可信。」韋小寶道:「是啊,我想你要造反,也不過是想做皇帝。可是皇上宮殿沒你華麗,衣服沒你漂亮。皇上的飯食向來是我一手經辦,慚愧的緊,也沒你王府的美味。你做平西王可比皇上舒服得多哪,又何必去做皇帝?待回我到北京,就跟皇上說,平西王是決計不反的,就是請你做皇帝,您老人家也萬萬不幹。」一時之間,大廳上一片寂靜,百官停杯不飲,怔怔的聽著他不倫不類的一番說話,心下都怦怦亂跳。吳三桂更是臉上一陣紅,一陣白,不知如何回答才是,尋思:「聽他這麼說,皇帝果然早已疑我心有反意。」只得哈哈的幹笑幾聲,說道:「皇上英明仁孝,勵精圖治,實是自古賢皇所不及。」韋小寶道:「是啊,鳥生魚湯,甘拜下風。」吳三桂又是一怔,隔了一會,才明白他說的是「堯舜禹湯」,說道:「微臣仰慕皇上儉德,本來也不敢起居奢華,只不過聖恩盪浩,公主來歸,我們不敢簡慢,只好盡力竭力,事奉公主和韋爵爺,待得婚事一不定期,那便要大大節省了。」心想這小子回北京,跟皇帝說我這裡窮奢極欲,皇帝定然生氣,總得設法塞住他的嘴巴才好。
哪知韋小寶搖頭道:「還是花差花差,亂花一氣的開心。你做到王爺,有錢不使,又做什麼王爺?你倘若嫌金銀太多,擔心一時花不完,我跟你幫忙使使,有何不可?哈哈!」他這句話一說,吳三桂登時大喜,心頭一塊大石便即落地,心想你肯收錢,那還不容易?文武百官聽他在筵席上公然開口要錢,人人笑逐顏開,均想這小孩子畢竟容易對付。各人一面飲酒,一面便心中籌劃如何送禮行賄。席間原來的尷尬惶恐一掃而空,各人歌頌功德,吹牛拍馬,盡歡而散。
吳應熊親送韋小寶回到安阜園,來到大廳坐定。吳應熊雙手奉上一只錦盒,說道:「這裡一些零碎銀子,請韋爵爺將就著在手邊零花。待得大駕北歸,父王另有心意,以酬韋爵你的辛勞。」韋小寶笑道:「那倒不用客氣。我出京之時,皇上吩咐我說『小桂子,大家說吳三桂是奸臣,你給我親眼去瞧瞧,到底是忠臣還是奸臣。你可得給我瞧得仔細些,別走了眼。』我說:『皇上萬安,奴才睜大了眼睛,從頭至尾的瞧個明白。』哈哈,小王爺,是忠是奸,還不是憑一張嘴巴說麼?」吳應熊不禁暗自生氣:「你大清的江山,都是我爹爹一手給你打下的。大事已定之後,卻忘恩負義,來查問我父子是忠是奸,這樣看來,公主下嫁,也未必安著什麼好心。」說道:「我父子忠心耿耿,為皇上辦事,做狗做馬,也報答不了皇上的恩德。」
韋小寶架起了腿,說道:「是啊,我也知道你是最忠心不過的。皇上倘若信不過你,也不會招你做妹夫了。小王爺,你一做皇帝的妹夫,連升八級,可真快得很哪。」吳應熊道:「那是皇上天恩浩盪。韋爵爺維持周旋,我也感激不盡。」韋小寶心道:「我給一只小烏龜你做做,不知你是不是感激不盡?」送了吳應熊出去,打開錦盒一看,裡面是十紮銀票,每紮四十張,每張五百兩,共是二十萬兩銀子。韋小寶又驚又喜,心想:「他出手可闊綽得很哪,二十萬兩銀,只是給零星花用。老子倘若要大筆花用,豈不是要一百萬、二百萬?」
次日吳應熊來請欽差大臣賜婚使赴校聲閱兵。韋小寶和吳三桂並肩站在閱兵台上。平西王屬下的兩名都統率領十名佐領,頂盔披甲,下馬上台前行禮。隨即一隊隊兵馬在台上操演。藩兵過盡後,是新編的五營勇兵,五營義勇兵,每一營由一名總兵統帶,排陣操演,果然是兵強馬壯,訓練精熟。韋小寶雖全然不懂軍事,但見兵將雄壯,一隊隊的老是過不完,向吳三桂道:「王爺,今日我可真服了你啦。我是驍騎營的都統,我們驍騎營是皇上的親軍,說來慚愧,倘若跟你部下的忠通營,義勇營交手,驍騎營非大敗虧輸,落荒而逃不可。
吳三桂甚是得意,笑道:「韋爵爺夸獎,愧不敢當。小王是行伍出身,訓練士卒,原是本份的事兒。」只聽得號炮響聲,眾兵將齊聲吶喊,聲震四野,韋小寶吃了一驚,雙膝一軟,一屁股坐倒椅中,登時面如土色。
吳三桂心下暗笑:「你只不過是皇上身邊的一個小弄臣,仗著花言巧語,哄得小皇帝歡心,除此之外,又有什麼屁用?一個乳臭未幹的黃口小兒,居然晉封子爵,做到驍騎營都統,欽差大臣,可見小皇帝莫名其妙,只會任用親信。」他本來就沒把康熙瞧在眼裡,這時見了韋小寶這等膿包模樣,更是暗暗歡喜,料想朝廷無人,不足為慮。閱兵已畢,韋小寶取出皇帝聖諭,交給吳三桂,說道:「這是皇上聖諭,王爺給大伙兒讀讀罷。」吳三桂跪下接過,說道:「是皇上的聖諭,還是請欽差大臣宣讀。」韋小寶笑道:「他認得我,我可不認得他。我瞎字不識,怎生讀法?」
吳三桂一笑,捧著聖諭,向著眾兵將大聲宣讀。他聲音清朗,中氣充沛,一句句遠遠傳了出去。廣場上數萬兵將屈膝跪倒,鴉雀無聲的聆聽。聖諭中嘉獎平西王功高勛重,勤勞王事,鎮守邊陲,扶定蠻夷,屬下諸將士卒,俱有辛績,各升職一級,賞賜有差。待聖諭讀完,吳三桂向北磕頭,叫道:「恭謝皇上恩典,萬歲萬歲萬萬歲!」眾兵將一齊叫道:「恭謝皇上恩典,萬歲萬歲萬萬歲!」
這一次韋小寶事先有備,沒有吃驚,但數萬兵將如此驚天動地的喊了出來,卻也令他心旌搖動,站立不穩。回到平西王府,吳三桂便跟他商量公主的吉期。韋小寶皺起眉頭,甚是不快。
吳三桂道:「下月初四是黃道吉日,婚嫁喜事,大吉大利。韋爵爺瞧這日子可好?」韋小寶心想:「公主一嫁了給了吳應熊,這我假駙馬便做不成了。」說道:「這似乎太局促些了罷?公主下嫁,非同小可,王爺,你可得一切預備周到才是。不瞞你說,這位公主很得太後和皇上寵幸,有什麼事馬虎了,咱們做奴才的可有大方便。」吳三桂一凜,心想:「你故意刁難,還是在勒索賄賂?」笑道:「是,是。全仗韋爵爺照顧,有什麼不到之處,請你吩咐指點,我們自當盡力辦理。初四倘若太急促,那麼下月十門也是極好的日子,跟公主和小兒的八字全不沖克,百無禁忌。」韋小寶道:「好罷!我去請示公主,瞧她怎麼說。」
回安安阜園,已有雲南的許多官員等候傳見,韋小寶收了禮物,隨口敷衍幾句,打發他們走了。想起來到雲南之後,結義兄長楊溢之卻未見過,便差人去告知吳應熊,請楊溢之過來一見。楊溢之沒來,吳應熊卻親自來見,說道:「韋爵爺,父王派了楊溢之出外公幹未回,不能來伺候爵爺。」韋小寶好生失望,問道:「不知他去了何處?幾時可以回來?」吳應熊臉色微變,說道:「他……他去西藏,路途遙遠,這一次……韋爵爺恐怕見他不著了。」韋小寶見他似有支吾之意,心想:「他說話不盡不實,在搗什麼鬼?」問道:「不知楊兄去西藏辦什麼要事?去了多久?」吳應熊道:「也不是什麼要緊大事,西藏的喇嘛差人送了禮來,父王便命楊溢之送回禮去。還是前幾天走的。」韋小寶道:「這可不巧得很了。」送走吳應熊後,越想越覺這件事中間有些古怪,他們明知自已跟楊溢之交情甚好,自己來到雲南,正好派楊溢之陪伴接待,怎麼遲不走,早不走,自己剛到雲南,吳三桂便派楊溢之出門,倒似故意不讓他跟自己相見。當下叫了趙齊賢和張康年二人來,命他們去和吳三桂父子的侍衛喝酒賭錢,設法打探楊溢之的消息。
這晚他和公主相見,說起完婚之期已定了下月十門。公主道:「我限你在婚期之前,送吳應熊這小子去見閻王,否則的話,我在拜堂之時大叫大嚷,說什麼也不嫁他。」韋小寶心情本已不佳,聽她這麼說,更是怒火上沖,一跺腳便出了房門。公主搶上拉住他手,被他重重一甩,出房去了。公主大哭大叫,他只當沒聽見。坐下半晌,甚感無聊,叫了十幾名侍衛來擲骰賭錢,這才心情暢快。賭到半夜,趙齊賢和張康年走進房來。韋小寶拿起一把骰子,還沒擲下,見到二人,笑道:「現下是霉莊,要下注乘早。」趙齊賢道:「副總管吩咐的事,屬下查到了些消息。」韋小寶道:「好!」骰子擲下,翻牌吃了天門,賠了上門下門,拉了二人的手來到廂房,問道:「怎麼?」
趙齊賢道:「回副總管的話:那楊溢之果然沒去西藏,原來是犯了事,給平西王關了起來。」韋小寶皺眉道:「犯了什麼事?」越齊賢道:「屬下跟王府的衛士喝酒,說起識得這個姓楊的,想請他來一起喝酒賭錢。一名衛士說:『打楊溢之嗎?得去黑坎子。』我問他黑坎子在哪裡。旁的衛士罵他胡說八道,愛說笑話,叫我別信他的。」韋小寶沉吟道:「黑坎子?」趙齊賢道:「我們知道其中必有古怪,跟他們喝了了會兒酒,就分了手。回到這裡,向人一問,原來黑坎子是大監的所在,才知楊溢之是給平西王關了。到底犯了什麼事,我怕引起疑心,沒敢多問。」韋小寶問:「黑坎子在什麼地方?」趙齊賢道:「在五華宮西南約莫五裡地。」韋小寶點頭道:「是了,兩位大哥,你們到外面玩玩去罷,代我做莊。」趙張二人大喜,徑去賭錢。二人知道代他做莊,輸了算他的,贏了有紅分,那是大大有好處的差使。
韋小寶悶悶不樂,尋思:「楊大哥定是犯了大事,否則吳應熊不會騙我,說派了去西藏。若非大罪,他爺兒倆定會沖著我的面子,放了他出來。吳應熊已經撒了謊,我若再去說情,他們一定死賴到底,多半還會立刻殺了他,毀屍滅跡,從此死無對証。要救他出來,只有硬幹。吳三桂就算生氣,老子也不怕他,諒他他也不敢跟我翻臉。」當下把李力世、風際中、馬彥超、錢老本、玄貞道人、徐天川等天地會群雄請來,告知此事,籌商如何救人。李力世道:「韋香主,這件事咱們幹了!能救得出這位楊大哥,那是最好。就算救不出,吳三桂知道你他動手,定然以為你是奉了皇帝之命。不是將他嚇個半死,便逼得他早日造反。」韋小寶道:「正是如此,就怕他立刻造反,咱們一古腦兒給他抓了起來,大伙兒在黑坎子大監獄賭錢,那可不妙了。」玄貞道人道:「一見情勢不妙,大家快馬加鞭就是。」韋小寶道:「你們去設法救人,我把吳應熊這小子請來,,扣在這裡,做個抵押,教吳三桂不敢胡來。」錢老本道:「韋香主這著棋極是高明。咱們明天先去察看了黑坎子的地勢,然後扮著吳三桂的手下親隨,沖進監獄去提人。」
次日午後,韋小寶命人去請吳應熊來赴宴,商議婚事。安阜園大廳中絲竹齊奏,酒肉紛呈之際,天地會群雄穿起平西王府親隨的服色,闖入黑坎子大監。韋小寶吩咐驍騎營軍士和御前侍衛前後嚴密把守,監視吳應熊帶來的衛隊。他和吳應熊一面飲酒,一面觀賞戲班子做戲。這時所演的是一出昆曲「鐘馗嫁女」,五個小鬼翻筋鬥、鑽台子,演出諸般武功,甚是熱鬧。韋小寶看得連連叫好,吩咐賞銀子。正熱鬧間,有人走到他身後,悄悄拉了拉他衣袖。韋小寶回頭一看,卻是馬彥超,見他緩緩點頭,知已得手,心中大喜,向吳應熊道:「小王爺,你請寬坐,我要去撒一泡尿。」吳應熊心道:「這小流氓,說話如此粗俗。」笑道:「爵爺請便。」
韋小寶來到後堂,見天地會群雄一個不少,喜道:「很好,很好,眾兄弟都沒損傷,人救出來了嗎?」見各人臉色鄭重,料想另有別情。馬彥超恨恨的道:「吳三桂這奸賊下手了毒!」韋小寶道:「怎麼?」馬彥超和徐天川轉身出去,抬進氈毯裹著的一個人來。但見氈毯上盡是鮮血,韋小寶一驚,搶上前去,見氈毯中裹著正是楊溢之。但見他雙目緊閉,臉上更無半分血色,韋小寶叫道:「楊大哥,是我兄弟救你來了。」楊溢之微微點頭,也不知是否聽見。韋小寶道:「大哥,你受了傷麼?」徐天川輕輕揭開氈毯。韋小寶一聲驚呼,退後兩步,身子一晃,險些摔倒,錢老本伸手扶住。原來楊溢之雙手已被齊腕斬去,雙腳齊膝斬去。徐天川低聲道:「他舌頭也被割去了,眼睛也挖出了。」
眼前這般慘狀,韋小寶從所未見,心情激動,登時放聲大哭。他和楊溢之本來並沒多大交情,只不過言談投機,但既拜了把子,便存了有福共享,有難同當之心,見到他四肢俱斬的模樣,不禁悲憤難當,伸手拔出匕首,叫道:「我去把吳應熊的手腳也都斬了。」風際中拉住他手臂,說道:「從長計議。」此人說話不多,但言必有中,韋小寶向來對他忌憚三分,當即定了定神,點頭道:「風大哥說得對。」徐天川蓋上氈毯,說道:「這件事果然跟咱們有關。吳三桂怪楊大哥跟韋香主相交,又拜了把子,說他背叛舊主,貪圖富貴,投靠朝廷,因此整治得他死不死,活不活,好讓他手下的將領,沒一個敢起反叛之心。」
韋小寶垂淚道:「吳三桂他祖宗十八代都是死烏龜!楊大哥跟我拜把子,又沒背叛他。這大漢奸自己存心不良,瞎起疑心。楊大哥這等模樣,便是這大漢奸造反的明証。就算楊大哥真的投靠了朝廷,又有什麼不對了?」錢老本道:「正是。韋香主把楊大哥帶去北京,向小皇帝告上一狀。」韋小寶問徐天川:「吳三桂下這毒手,是為了怪楊大哥跟我結交,徐大哥怎麼得知?」
徐天川轉身出外,提進一個人來,重重往地下一擲。這人身穿七品官服色,白白胖胖,爬在地下,一動不動。徐天川道:「韋香主,這個家伙,你是久聞大名了,卻從沒見過,他便是盧一峰。」韋小寶冷笑道:「啊哈,原來是盧老兄,你在北京城裡大膽放肆,後來給吳應熊打斷了狗腿,怎麼又在這裡了?」盧一峰嚇得只說:「是,是,小人不敢!」徐天川道:「當真是冤家路窄,這家伙原來是黑坎子大監的典獄官。他便是變了灰,老子認他得出,我們扮了吳三桂的親隨去監獄提人,這家伙神氣活現,又說要公事,又說要平西王的手諭。他媽的,他自己這殺狗命,便是平西王的手諭。」
韋小寶點頭道:「那倒巧得很。遇上這家伙,救人便容易了。」料想群雄將刀子架在他頭頸裡,兵不血刃便提了人出來,「八臂猿猴」反正手臂多,順手牽羊,將他也抓了來。徐天川道:「楊大哥得罪吳三桂的事,就是他老兄向我告的密。」盧一峰聽到「告密」二字,忙道:「是……是你老人家……你老人家逼我說的,我……我可不敢泄漏平西王的機密。」
韋小寶一腳踢去,登時踢下了他三顆門牙,說道:「我去穩住吳應熊,防他起疑,各位仔細盤問這家伙,他如不說,也把他兩只手,兩只腳割了下來便是。」盧一峰滿口鮮血,忙道:「我說,我說。」他知這伙人行事無法無天,想起楊溢之的慘狀,險些便欲暈去。他知這伙人行事無法無天,想起楊溢之的慘狀,險些便欲暈去。韋小寶走到楊溢之身前,又叫:「楊大哥!」
楊溢之聽到叫聲,想要坐起,上身一抬,終於又向後摔摔倒。群雄見到他的慘狀,都感憤慨。此人為漢奸作走狗,本來也有值得如何可惜,然而吳三桂父子對自己忠心部屬也下此毒手,心腸之狠毒,可想而知。韋小寶試幹了眼淚,定了定神,回到廳上,哈哈大笑,說道:「當真有趣!」只見席前的戲子站著呆呆的不動,一見韋小寶到來,鑼鼓響起,扮演「鐘馗嫁妹」的眾戲子又都演了起來。原來他一進內,吳應熊就吩咐停演,直等他回來,這才接演下去,好讓他中間不致漏看一段。韋小寶向吳應熊致歉,說道:「公主聽說額駙在此飲酒,叫了他進去,細問額駙平日愛穿什麼衣服,愛吃什麼食物,問了許久,累得他在廳上久候。吳應熊大喜,連說不妨。
吳應熊辭去後,韋小寶到廂房中,不見天地會群雄,一問之下,原來又都出去了,心下奇怪,不知他們又去幹什麼。直等到深夜,群雄才歸,卻又捉了一個人來。原來徐天川逼問盧一峰,得知吳三桂所以如此折磨楊溢之,一來固是疑心他和韋小寶拜了把子,有背叛吳藩之意,二來卻還和蒙古葛爾丹有關。這葛爾丹和吳三桂近年來交往甚是親熱,不斷來來去去的互送禮物,最近他又派了使者,攜帶禮物到了昆明來。這使者名叫罕貼摩,跟吳三桂條談了數日,不知如何,竟給楊溢之得悉了內情,似乎向吳三桂進言,致觸其怒。盧一峰官職卑小,不知其詳,只是從吳三桂衛士的口中聽得幾句,在天地會群雄拷打之下,不敢隱瞞,盡其所知的都說了出來。群雄一商議,一不做,二不休,索性再假扮吳三桂的親隨,又去將那蒙古使者罕貼摩捉了來。
韋小寶在少林寺中曾見過葛爾丹,這人驕傲橫蠻,曾令部屬向他施發金鏢,若不是有寶衣護身,早已命喪鏢下,心想他的使者也決非好人,眼見那罕貼摩約莫五十歲年紀,頦下一部淡黃胡子,目光閃爍不定,顯然頗為狡獪。韋小寶道:「領他去瞧瞧楊大哥。」馬彥超答應了,推著他去鄰房。只聽得罕貼摩一聲大叫,語音中充滿了恐懼,自是見到楊溢之的模樣後嚇得魂不附體。馬彥超帶了他回來,但見他臉上已無血色,身子不斷的發抖。韋小寶道:「剛才那人你見到了?」罕貼摩點點頭。韋小寶道:「我有話問那人,他回答是示盡不實,說了幾句謊話。我向來有個規矩,有誰跟我說一句謊,我割他一條腿,說兩句謊,割兩條腿,這人說了幾句謊啊?」馬彥超道:「說了七句。」韋小寶搖頭道:「唉,這人說謊太多,只好將他兩只手,兩顆眼珠,一條舌頭,一古腦兒都報銷啦。」拔了匕首出來,俯身輕輕一劃,已將一條木凳腿兒割了下來,拿在手中玩弄,笑道:「我這把刀割人手腿,一點也不拖泥帶水,你要不要試試?」
罕貼摩本是蒙古勇士,但見到楊溢之的慘狀,卻也嚇得魂飛魄散,結結巴巴的道:「大人……大人有什麼要問,小的……小的……不敢有半句隱……隱瞞。」韋小寶道:「很好。平西親王要我問你,你跟王爺說的話,到底是真是假,有什麼虛言?」罕貼摩道:「大人明鑒,小的……小的怎敢瞞騙王爺?的的確確並無虛言。」韋小寶搖頭道:「王爺可不相信,他說你們蒙古人狡獪得很,說過的話,常常不算數,最愛賴帳。」罕貼摩臉上出現又驕傲又憤怒之色,說道:「我們是成吉斯汗的子孫,向來說一是一,二是二……」韋小寶點頭道:「不錯,說三是三,說四是四。」罕貼摩一怔,他漢話雖說得十分流利,但各種土話成語,卻所知有限,不知韋小寶這兩句話乃是貧嘴貧舌的取笑,只道另有所指,一時無從答起。
韋小寶臉一沉,問道:「你可知道我是什麼人?」罕貼摩道:「小的不知。」韋小寶道:「你猜猜看。」罕貼摩見這安阜園建構宏麗,他自己是平西王府親隨帶來的,見韋小寶年紀輕輕,但身穿一品武官服色,黃馬褂,頭帶紅寶石頂子,雙眼也雀翎,乃是朝中的顯貴大官,賜穿黃馬褂,更是特異的尊榮。這罕貼摩心思甚是靈活,尋思:「你小小年紀,做到這樣的大官,自是靠了你們的福蔭。昆明城中,除了平西親王之外,誰能有這般聲勢?平西王屬下的親隨又對你如此恭謹,是了,定是如此。」當下恭恭敬敬的道:「小的有眼無珠,原來大人是平西王的小公子。」他見過吳應熊,眼見韋小寶的服色和吳應熊差不多,便猜到了這條路上去。韋小寶一愕,罵道:「他媽的,你說什麼?」心道:「你說我是大漢奸老烏龜的兒子,老子不成了小漢奸小烏龜?」隨即哈哈一笑,說道:「你果然聰明,難怪葛爾丹王子派你來幹這等大事。你們王子,跟我交情也是挺不錯的。」說了葛爾丹的相貌服飾,又道:「那是我和你家王子講論武功,他使的這幾下招式,當真了得。」於是便將葛爾丹在少林寺中所使的招式,比劃幾下。
罕貼摩大喜,當即請了個安,說道:「小王爺跟我家王子是至交好友,大家原是一家人。」韋小寶道:「你家王子安好?他近來可和昌齊喇嘛在一起嗎?」罕貼摩道:「昌齊喇嘛刻下正在我們王計裡作客。」韋小寶點頭道:「這就是了。」問道:「有一位愛穿藍色衫裙的漢人姑娘,名叫阿琪,也中你們王府嗎?」罕貼摩睜大了眼睛,滿臉又驚又喜之色,說道:「原來……原來小王爺連……這件事也知道了,果然……果然了……了不起。」韋小寶隨口一猜,居然猜中,十分得意,哈哈大笑,道:「你家王子什麼也不瞞我,阿琪姑娘你家王子的相好,他的師妹阿珂姑娘,就是我的相好。咱們還不算是一家人嗎?哈哈,哈哈!」兩人相對大笑,更無隔閡。
韋小寶道:「父王派我來好好問你,到底你跟父王所說的那番話,是否當真誠心誠意,別無其他陰謀?」罕貼摩道:「小王爺,你跟我家王子這等交情,怎麼還會起疑心?」韋小寶道:「父王言道:一個人倘若說謊,第一次的跟第二次再說,總有一些兒不同。這件事情實在牽涉重大,一個不小心,大家全鬧得灰頭土臉,狼狽之至,因此要你從頭至尾再跟我說一遍,且看兩番言語之中,有什麼不接榫的地方。罕貼摩老兄,我不是信不過你家王子,不過跟你卻是初會,不明白你的為人,因此非得仔細盤問不可,得罪莫怪。」罕貼摩道:「那是應當的。這件事倘若泄漏了風聲,立時便有殺身之禍。平西王做事把細,在理之至。請小王子回稟王爺,咱們回家結盟之後,一起出兵,四分天下。在原江山,準定由王爺獨得,其余三家決不眼紅,另生變卦。」韋小寶大吃一驚,心道:「四分天下!卻不知是哪四家?但如問他,顯得我一無所知,不免泄了底。」笑吟吟的道:「這件事我跟你家王子商量過幾次。只是事成之後,這天下如何分法、談來談去總是說不攏。這一次你家王子又怎麼說?」
罕貼摩道:「我家王子言道,他決不是有心要多佔便宜,不過聯絡羅剎國出兵,卻是他殿下……」韋小寶一聽到「羅剎國出兵」五字,心中一凜,只聽罕貼摩續道:「……是他殿下費了千辛萬苦,才說成的。羅剎國火器厲害無比,槍炮轟了出來,清兵萬難抵擋。只要羅剎國出兵,大事必成。平西王做了中國大皇帝,小王爺就是親王了。」羅剎國就是俄羅斯,該國國人黃發碧眼,形貌特異,中國人視之若鬼,「羅剎」是佛經中惡鬼之意,因此當時稱之羅剎國。順治年間,羅剎國的哥薩克騎兵曾和清兵數度交鋒,雖每次均為清兵擊退,清兵卻也損傷甚重。韋小寶不懂國家大事,然在皇宮之中,卻也聽說過羅剎國兵將殘暴兇悍,火器凌厲難當,心想:「乖乖不得了,吳三桂賣國成性,又要去勾結羅剎國了,可得趕緊奏知小皇帝,想法子抵擋羅剎的槍炮火器。」罕貼摩見他沉吟不語,臉有不愉之色,問道:「不知小王爺有什麼指教?」
韋小寶嗯了幾聲,念頭電轉,如何再套他口風,突然想起鄭克爽和他哥哥爭位,派馮錫范來殺陳近南的事,當即站起,滿腔憤慨的道:「他媽的,我能有什麼指教?父王做了皇帝,將來我哥哥繼承皇位,我只做個親王,又有什麼好了?」罕貼摩恍然大悟,走近他身邊,低聲道:「我家王子既和小王爺交好,小人回去跟王子說明小王爺這番意思,成了大事之後,我們蒙古和羅剎國,再加上西藏的活佛,三家力保小王爺,那麼……那麼……小王爺又何必擔心?」韋小寶心道:「原來四家起兵的四家,是蒙古、西藏、羅剎國,再加上吳三桂。」當下臉現喜容,說道:「倘若你們三家真的出力,我大權在手,自然重重報答,決計忘不了你老兄的好處。」隨手從身邊抽出四張五百兩銀子的銀票,交了給他,說道:「這個你先拿去零花。」
罕貼摩見他出手如此豪闊,大喜過望,當拜謝,心中本來就有一分半分懷疑,此刻也消除得幹幹淨淨了,料定這位小王爺是要跟他哥哥吳應熊爭皇帝做,主子葛爾凡和自己正好從中上下其手,大佔好處。韋小寶道:「你家王子說事成之後,天下如何分法?」罕貼摩道:「中原的花花江山,自然都是你吳家的。四川歸西藏活佛。天山南北路和內蒙檔四盟、西二盟、察哈爾、熱河、綏遠城都歸我們蒙古。」韋小寶道:「這地面可大得很哪。」他本不知這些地方的大小,但聽罕貼摩說了許多地名,料想決計不小。罕貼磨擦微一笑,道:「我們蒙古為王爺出的力氣,可也大得緊哪。」韋小寶點點頭,問道:「那麼羅剎國呢?」罕貼摩道:「羅剎國大皇帝說,羅剎國和王爺的轄地,以山海關為界,他們決不踏進關內一步。山海關之外,本來都是滿洲韃子的地界,羅剎國只佔滿洲人的,決不佔中國人的一寸土地。」
韋小寶點頭道:「如此說來,倒也算公平。你家王子預定幾時起事?」罕貼摩道:「這件大事王爺是主,其余三家只是呼應夾攻,自然一切全憑王爺的主意。」韋小寶道:「父王要的的確確的知道,我們出兵之後,你們三家如何呼應?」罕貼摩道:「這一節請王爺不必擔心。王爺大軍一出支貴,我們蒙古精兵就從西而東,羅剎國的哥薩克精騎自北而南,兩路夾攻北京,西藏活佛的藏兵立刻攻掠川邊,而神龍教的奇兵……」韋小寶「啊」的一聲,一拍大腿,說道:「神龍教的事,你……你們也知道了?洪教主他……他怎麼說?」聽到神龍教竟也和這項大陰謀有關,心下震盪,說話聲音也發顫了。罕貼摩見他神色有異,問道:「神龍教的事,王爺跟小王爺說過嗎?」
韋小寶哈哈一笑,說道:「怎麼沒說過?我跟洪教主、洪夫人談過兩次,教中的龍龍使我也都見到了。我只知道你們王子不知這件事。」罕貼摩微微一笑,說道:「神龍教洪教主既受羅剎國大皇帝的敕刺,羅剎國一出兵,神龍教自然非響應不可。將來中國所有沿海島嶼,包括台灣和海南島,那都是神龍教的轄地。再加上福建精忠、廣東尚可喜、廣西孔四貞,大家都會響應的。只須王爺登高一呼,東南西北一齊動手,這滿清的天下還不是王爺的嗎?」韋小寶哈哈大笑,說道:「妙極,妙極!」心中卻在暗叫:「糟糕,糟糕!」他畢竟年紀幼小,尋常事情撒幾句謊,半點不露破綻,一遇上國家大事,不禁為小皇帝暗暗擔憂,這「妙極,妙極」四字,說來殊無歡愉之意。
罕貼摩甚是精明,瞧出他另有心事,說道:「小王爺跟我家王子交情大非尋常,對小人又這等厚待,小人實在是粉身難報。小王爺有什麼為難之處,不妨明白指點。小人若有得能效勞之處,萬死不辭。」韋小寶道:「我是在想,大家東分一塊,西分一塊,將來我如做成了皇帝,所管的土地七零八落,那可差勁之至了。」罕貼摩心想:「原來你擔心這個,倒也有理。」低聲道:「小王爺明鑒,待得大功告成之後,耿精忠、尚可喜、孔四貞他們一伙人,個個除掉就是。那時候要我們蒙古出兵相助,自然也義不容辭。」
韋小寶喜道:「多謝,多謝。這一句話,可得給我帶到你們王子耳中。你是葛爾丹王子的心腹親信,你答應過的話,就跟你王子殿下親口答應一般無異。」罕貼摩微感為難,但想那是將來之事,眼前不妨胡亂答應,二是一拍胸膛,說道:「小人定為小王爺盡心竭力,決不有負。」韋小寶又再盤問良久,實在問不出什麼了,便道:「你在這裡休息,我去回報父王。」低聲道:「咱們的說話,你如泄露了半句。我哥哥非下毒手害死我不可,只怕連父王也救我不得。」蒙古部族中兄弟爭位,自相殘殺之事,罕貼摩見得多了,知道此事百同小可,當即屈膝跪倒,指天立誓。
韋小寶走出房來,吩咐風際中和徐天川嚴密看守罕貼摩,然後去看望楊溢之。推開房門,不禁吃了一驚,只見楊溢之半截身子已滾在地下,忙搶上前去,見他圓睜雙眼,一動不動,已然死去,床上的被單上寫著幾個大血字。韋小寶只識得一個「三」字,一個「桂」字,轉頭問道:「是什麼字?」馬彥超道:「是『吳三桂造反賣國』七字。」韋小寶嘆了口氣,道:「楊大哥臨死時用斷臂寫的。」馬彥超黯然道:「正是。」韋小寶召集天地會群雄,將罕貼摩的話說了。群雄無不憤慨,痛罵吳三桂做了一次大漢奸,又想做第二次。
玄貞道人咬牙切齒,突然解開衣襟,說道:「各位請看!」只見他胸口有個海碗大的疤痕,皮皺骨凸,極是可怖,左肩上又有一道一尺多長的刀傷。眾人和他相交日久,均不知他曾負些重傷,一見之下,無不駭然。玄貞道人道:「這便是羅剎國鬼子的火槍所傷。」韋小寶道:「道長曾和羅剎國人交過手?」玄貞道人神色慘然,說道:「我父親、伯叔、兄長九人,盡數死於羅剎人之手,貧道出家,也是為此。」當下略述經過。原來他家祖傳做皮貨生意,在張家口開設皮貨行,是家百年老店。這一年他伯父和父親帶同兄弟子侄,同往塞外收購銀狐,紫貂等貴重皮貨,途中遇上了羅剎人,覦覬他們的金銀貨物,出手搶劫。他家皮貨行本雇有三名鑣師隨同保護,但羅剎人火器厲害,開槍轟擊,三名鑣師登時殞命,父兄伯叔也均死於火槍和刀馬之下,玄貞肩頭中刀,胸口被火藥炸傷,暈倒在血泊之中。羅剎人以為他已死,搶了金銀貨物便去。玄貞醒轉後在山林中掙紮了幾個月,這才傷癒。經此一場大禍,家業盪然,皮貨行也即倒閉,他心灰意冷之下,出家做了道人。國變後入了天地會,但想起羅剎人火器的凌厲,雖然事隔二十余年,半夜裡仍是時時突發噩夢,大呼驚醒。李力世道:「羅剎人最厲害的火器,只要能想法子破了,便不怕他們。」玄貞搖頭道:「火器一發,當真如雷轟電閃一般,任你武功再高,那也是閃避不及,抵擋不了。」徐天川道:「羅剎人要跟吳三桂聯手,他奪韃子的天下,咱們正好袖旁觀,讓他們打個天翻地覆。咱們漁翁得利,乘機便可規復大明的江山。」玄貞道:「就怕前門拒虎,後門進狼。羅剎人比滿洲韃子更兇狠十倍,他們打垮了滿清之後,決不能以山海關為界,定要進關來佔我天下。」徐天川道:「難道咱們反去幫滿清韃子?」
群雄議論紛紛。韋小寶自然決意相助康熙,卻也不敢公然說出口來,說道:「這件事現下不忙決定。咱們劫了楊大哥,捉了罕帖摩和盧一峰,轉眼便會給吳三桂知道,那便如何應付?」眾人沉吟籌思,有的說立刻跟他翻臉動手,有的說不如連夜逃走。韋小寶道:「這老烏龜手下兵馬眾多,打是打他不過的。雲貴地方這樣大,十天半月之間,也逃不出他的手掌。嗯,這樣罷,各位把盧一峰這狗官,連同楊大哥的屍體,立刻送回黑坎子大監去。」群雄一怔:「送回去?」韋小寶道:「正是。咱們只消嚇一嚇盧一峰這狗賊,我看他多半不敢聲張。他如稟報上去,自己脫不了幹系。楊大哥反正死了,留著他的屍體也是無用。」群雄江湖上的閱歷雖富,對做官人的心性,卻遠不及韋小寶所知的透徹,均覺這一著棋太過行險,這等劫獄擒官的大事,盧一峰豈有不向上司稟報之理?李力世躊躇道:「我瞧盧一峰這狗官膽小之極,只怕……只怕這件大事,不敢不報。」
韋小寶笑道:「倒不是怕他膽小,卻怕他愚蠢無用,不會做官。官場之中,有道是『瞞上不瞞下』,天大的事情,只消遮掩得過去,誰也不會故意把黑鍋拉到自己頭上。你們把這狗官帶來,待我點醒他幾句。」馬彥超轉身出去,把盧一峰提了來,放在地下。他又挨打,又受驚,早已面無人色。韋小寶道:「盧老哥,你可辛苦了。」盧一峰道:「不……不……不敢。」韋小寶道:「盧老哥很夠朋友,把平西王的機密大事,一五一十的都跟我們說了,絲毫沒有隱瞞。好罷,交情還交情,我們就放你回去。老哥泄漏了平西王的機密的事,我們也決不跟人提起。江湖上好漢子,說話一是一,二是二。你老哥倘若自己喜歡張揚出去,要公然跟平西王作對,那是你自己的事了,哈哈,哈哈。」盧一峰全身發抖,道:「小……小人便有天……天大的膽子,也……也不敢。」韋小寶道:「很好,眾兄弟,你們護送盧大人回衙門辦事。那個囚犯的屍身,也給送回去,免得上頭查問起來,盧大人難以交代。」群雄齊聲答應。盧一峰又驚又喜,又是大胡塗,給群雄擁了出去。
此後數日,天地會群雄提心吊膽,唯恐盧一峰向吳三桂稟報,平西王麾下的大隊人馬向安阜園殺將進來,但居然一無動靜,也不知吳三桂老奸巨滑,要待謀定而後動,還是韋香主所料不錯,盧一峰果然不敢舉報。群雄心下均感不安,連日眾議。韋小寶道:「這樣罷,我去拜訪吳三桂,探探他口氣。」徐天川道:「就怕他扣留了韋香主,不放你回來,那就糟了。」韋小寶笑道:「咱們都在他掌握之中,老烏龜如要捉我,我就算不去見他,那也逃不了。」點了驍騎營官兵和御前侍衛,到平西王府來。
吳三桂親自出迎,笑吟吟的攜著韋小寶的手,和他一起走進府裡,說道:「韋爵爺有什麼意思,傳了小兒的吩咐,不就成了?怎敢勞您大駕?」韋小寶道:「啊喲,王爺可說得太客氣了。小將官卑職小,跟額駙差著老大一截。王爺這麼說,可折殺小將了。」吳三桂笑道:「韋爵爺是皇上身邊最寵幸的愛將,前程遠大,無可限量,將來就算到這王府中來做王爺,那也是毫不希奇的。」韋小寶嚇了一跳,不由得臉上變色,停步說道:「王爺這句話可不大對了。」
吳三桂笑道:「怎麼不對?韋爵爺只不過十五六歲年紀,已貴為驍騎營都統、御前侍衛副總管、欽差大使,爵位封到子爵。從子爵到伯爵、侯爵、公爵、王爵,再到親王,也不過是十幾二十年的事而已,哈哈,哈哈。」韋小寶搖頭道:「王爺,小將這次出京,皇上曾說:『你叫吳三桂好好做官,將來這個平西親王,就是我妹婿吳應熊的﹔吳應熊死後,這親王就是我外甥的﹔外甥死了,就是我外甥的兒子的。總而言之,這平西親王,讓吳家一直做下去罷。』王爺,皇上這番話,可說得懇切之至哪。」
吳三桂心中一喜,道:「皇上真的這樣說了?」韋小寶道:「那還能騙你麼?不過皇上吩咐,這番話可不忙跟你說,要我仔細瞧瞧,倘若王爺果然是位大大的忠臣呢,這番話就跟你說了,否則的話,嘿嘿,豈不是變成萬歲爺說話不算數?那個一言既出,死馬能追?」吳三桂哼了一聲,道:「韋爵爺今日跟我說這番話,那麼當我忠臣了?」韋小寶道:「可不是麼?王爺若不是忠臣,天下也就沒誰是忠臣了。所以哪,倘若韋小寶將來真有那一天,能如王爺金口,也封到什麼征東王、掃北王、定南王,可是這裡雲南的平西王府,哈哈,我一輩子是客人,永遠挨不運做主人的份兒。」
兩人一面說話,一面向內走去。吳三桂給他一番言語說得很是高興,拉著他手,說道:「來,來,到我內書房坐坐。」穿過兩處園庭,來到內書房中。這間屋子雖說是書房,房中卻掛滿了刀槍劍戟,並沒什麼書架書本,居中一張太師椅,上舖虎皮。尋常虎皮必是黃章黑紋,這一張虎皮卻是白章黑紋,其是奇特。韋小寶道:「啊約,王爺,這張白老虎皮,那可名貴得緊了。小將在皇宮之中,可也從來沒見過,今日是大開眼界了。」
吳三桂大是得意,說道:「這是當年我鎮守山海關,在寧遠附遠打獵打到的。這種白老虎,叫做『騶虞』,極中少見,得到的大吉大利。」韋小寶道:「王爺天天在這白老虎皮上坐一坐,升官發財,永遠沒盡頭,嘖嘖嘖,真了不起。」只見虎皮椅兩有座大理石屏風,都有五六尺高,石上山水木石,便如是畫出來一般。一座屏風上有一山峰,山峰上似乎有只黃鶯,水邊則有一虎,顧盼生姿。韋小寶讚道:「這兩座屏風,那也是大大的寶物了。我在皇宮之中,可也沒見過。王爺,我聽人說,老天爺生就這種圖畫,落在誰的手裡,這是有兆頭的。」吳三桂微笑道:「這兩座屏風,不知有什麼兆頭?」韋小寶道:「依小將看哪,這高高在上的是只小黃鶯兒,只會嘰嘰喳喳的叫,沒什麼用,下面卻是一只大老虎,威風凜凜,厲害得很。這只大老虎,自然是王爺了。」
吳三桂心中一樂,隨即心道:「他說這只小黃鶯站在高處,只會嘰嘰喳喳,不管什麼用,說的豈不就是小皇帝?他這幾句話,是試我來麼?」問道:「這只小黃鶯兒,不知指的又是什麼?」韋小寶笑道:「王爺以為是什麼?」吳三桂搖頭道:「我不知道,還請韋爵爺指教。」韋小寶微微一笑,指著另一座屏風,道:「這裡有山有水,那是萬里江山了,哈哈,好兆頭,好兆頭!」吳三桂心中怦怦亂跳,待要相問,終究不敢,一時之間,只覺唇幹舌燥。
韋小寶一瞥眼間,忽見書桌上放著一部經書,正是他見之已熟的「四十二章經」,不過是藍綢封皮,登時心中怦的一跳,尋思:「這第八部經書,果然是在老烏龜這裡,妙極,妙極!」當下眼角兒再也不向經書瞥去,瞧著牆上的刀槍,笑道:「王爺,你真是大英雄,大豪傑,書房中也擺滿了兵器。不瞞你說,小將一字不識,一聽到『書房』兩字,頭就大了,想不到你這書房也這等高明,當真佩服之至。」吳三桂哈哈大笑,說道:「這些兵器,每一件都有來歷。小王掛在這裡,也只是念舊之意。」
韋小寶道:「原來如此。王爺當年東掃西盪,南征北戰,立下天大汗馬功勞,這些兵器,想來都是王爺陣上用過的?」吳三桂微笑道:「正是。本藩一生大小數百戰,出生入死,這個王位,那是拚命拚得來的。」言下之意,似是說可不像你這小娃娃,只不過得到皇帝寵幸,就能升官封爵。韋小寶點頭稱是,說道:「當年王爺鎮守山海關,不知用的是哪一件兵器?立的是哪一件大功?」吳三桂倏地變色,鎮守山海關,乃是與滿洲人打仗,立的功勞越大,殺的滿洲人越多,韋小寶問這一句話,那顯是譏刺他做了漢奸,一時之間,雙手微微發抖,忍不住要發作。
韋小寶又道:「聽說明朝的永歷皇帝,給王爺從雲南一直追到緬甸,終於捉到,給王爺用弓弦絞死……」說著指著牆上的一張長弓,問道:「不知用的是不是這張弓?」吳三桂當年害死明室永歷皇帝,是為了顯得決意效忠清朝,更無貳心,內心畢竟深以為恥,此事在王府中誰也不敢提起,不料韋小寶竟然當面直揭他的瘡疤,一時胸中狂怒不可抑制,厲聲道:「韋爵爺今日一再出言譏刺,不知是什麼用意?」
韋小寶愕然道:「沒有啊!小將怎敢譏刺王爺?小將在北京之時,聽得宮中朝中大家都說,王爺連明朝的皇帝也絞死了,對我大清可忠心得緊哪。聽說王爺絞死永歷皇帝之時,是親自下手,弓弦吱吱吱的絞緊,永歷皇帝唉唉唉的呻吟,王爺就哈哈大笑。很好,忠心得很哪!」吳三桂霍地站起,握緊了拳頭,隨即轉念:「諒這小小孩童,能有多大膽子,竟敢沖撞我,定是小昏君授意於他,命他試我﹔又或是朝中的對頭,有意指使他出言相激,好抓住我的把柄。」他老奸巨滑,立即收起怒色,笑吟吟的道:「本藩汗馬功勞什麼的,都是不值一提,倒是對皇上忠心耿耿,那才算是我的一點長處。小兄弟,你想做征東王,掃北王,可得學一學老哥哥這一份對皇上忠心。」
韋小寶道:「是,是!那是非學不可的!就可惜小將晚生了幾十年,明朝的皇帝都給王爺殺光了,倒叫小將沒下手的地方。」吳三桂肚裡暗罵:「總有一日,教你落在我手中,將你千刀萬剮!」笑道:「韋爵爺要立功,何愁沒有機會。」韋小寶笑道:「倘若有人造反,那就好了。」吳三桂心中一凜,問道:「那為什麼?」韋小寶道:「有人造反,皇上派我出征,小將就學王爺一般,拚命廝殺一番,拿住反賊,就可裂土封疆了。」吳三桂正色道:「韋兄弟,這種言語,是亂說不得的。方今聖天子在位,海內歸心,人人擁戴,又有誰會造反?」韋小寶道:「依王爺說,是沒有人造反的?」吳三桂又是一怔,說道:「若說一定沒有人造反,自然也未必盡然。前明余逆,或是各地不軌之徒,妄自作亂,只怕也是有的。」韋小寶道:「倘若有人造反,那就不是聖天子在位了?」吳三桂強抑怒氣,嘿嘿嘿的幹笑了幾聲,說道:「小兄弟說話有趣得緊。」
原來韋小寶見到書案上的四十二章經後,便不斷以言語激怒吳三桂,盼他大怒之下,拂袖而出,自己便可乘機盜經。不料吳三桂城府甚深,雖然發作了一下,但隨即忍住,竟不中他計。韋小寶眼見吳三桂竟不受激,這部經收伸手即可拿到,卻始終沒機會伸手,當下便改口,盡說些吳三桂十分受用的言語。他嘴裡大拍馬屁,心下卻在急轉念頭,如何能將經書盜了出去,尋思:「倘若我假傳聖旨,說道皇上要這部經書,諒來老烏龜也不敢不獻。何況皇上確是要得經書,曾吩咐我來雲南時乘機尋訪我要老烏龜繳書,也不算是假傳聖旨。就怕老烏龜一口答應,卻暗做手腳,就像康親王那樣,另外假造一部西貝貨來敷衍皇帝,書中的碎皮拿不到了。」一想到假造經書,登時有了主意,突然低聲道:「王爺,皇上有一道密旨。」吳三桂一驚,立即站起,道:「臣吳三桂恭聆聖旨。」韋小寶拉住他手,說道:「不忙,不忙,我先把這前因後果說給你聽。」吳三桂道:「是,是。」卻不坐下。
韋小寶道:「皇上明知你是大清忠臣,卻一再吩咐我來查明你是忠是奸,王爺可知是什麼用意?」吳三桂搔了搔頭,道:「這個我可就不明白了。」韋小寶道:「原來皇上這一件大事,要差你去辦,只是有些放心不下,不知你肯不肯盡力。將建寧公主嫁給你世子,原是有……有那個……」吳三桂道:「有勉勵之意?」韋小寶道:「是了,皇上說過有勉勵之意,我學問太差,這句話說不上來了。」吳三桂道:「皇上有何差遣,老臣自當盡心竭力,效犬馬之勞。但不知皇上吩咐老臣去辦什麼事。」韋小寶道:「這件事哪,關涉大得很。明天這時候,請王爺在府中等候,小將再來傳皇上密旨。」吳三桂道:「是,是。皇上有旨,臣到安阜園來恭接便是。」韋小寶低聲道:「安阜園中耳目眾多,還是這裡比較穩妥。」說著便即告辭。吳三桂不知他故弄玄虛,恭恭敬敬將他送了出去。
次日韋小寶依時又來,兩人再到內書房中。韋小寶道:「王爺,我說的這件事,關連可大得很,你卻千萬不能漏了風聲,便是上給皇上的奏章之中,也不能提及一字半句。」吳三桂應道:「是,是,那自然不敢泄露機密。」韋小寶低聲道:「皇上得到密報,尚可喜和耿精忠要造反!」
吳三桂一聽,登時臉色大變。平南王尚可喜鎮守廣東、靖南王耿精忠鎮守福建,和吳三桂合稱三藩。三藩共榮共辱,休戚相關。吳三桂陰蓄謀反,原是想和尚耿二藩共謀大舉,一聽得皇帝說尚耿要造反,自不免十分驚謊,顫聲道:「那 ……那是真的麼?」韋小寶昨日捏造有一道密旨,想嚇得吳三桂驚慌失措,以便乘機偷書,但畢竟年幼,於軍國大事所知有限,心想倘若胡言亂語一番,一來吳三桂未必肯信,二來日後揭穿,說不定幹系重大,受到康熙責怪﹔是以決定先回安阜園,和群雄商議之後,次日再來假傳聖旨。祁清彪獻議誣陷尚耿二藩謀反,好嚇吳三桂一大跳,更促成他的謀反。此刻說了出來,果然驚得他手足無措。
韋小寶道:「本來嘛,說三藩要造反的話,皇上日日都聽到,全是生安白造,就像沐家後人的誣陷那樣,皇上從來不信。」吳三桂道:「是,是。皇上聖明,皇上聖明。」韋小寶道:「不過這次尚耿二藩的逆謀,皇上卻是得到真憑實據。皇上說道:他二藩反謀未顯,暫且不可打草驚蛇,不過要吳藩調庥重兵,防守廣東、廣西的邊界。一等他二藩起事,要吳藩立刻派失去廣東、福建,將這兩名反賊拿了,送到北京,那是一件大大的功勞。」吳三桂躬身道:「謹領聖旨。尚耿二藩若有不軌異功,老臣立即出兵,擒獲二人,獻到北京。」韋小寶道:「皇上說道,尚可喜昏庸胡塗,耿精忠是個無用小子,決計不是吳藩的對手,只須吳藩肯發兵,不用朝廷一兵一卒,就能手到擒來。」吳三桂微微一笑,說道:「請萬歲爺望安。老臣在這裡操練兵馬,不敢稍有怠忽,專候皇上調用。老臣麾下所轄的兵將,每一個都如上三旗親兵一般,對皇上誓死效忠。」韋小寶道:「我把王爺這番話照實回奏,皇上聽了,一定十分歡喜。」吳三桂心下暗喜:「這麼一來,我調兵遣將,小昏君就是知道了,也不會有什麼疑心。」
韋小寶指著牆上所掛的一柄火槍,說道:「王爺,這是西洋人的火器麼?」吳三桂道:「正是,這是羅剎國的火槍。當年我大清和羅剎兵在關外開仗時繳獲來的,實是十分犀利的兵器。」韋小寶道:「我從來沒放過火槍,借給我開一槍,成不成?」吳三桂微笑道:「自然成!這種火槍是戰陣上所用,雖能用遠,但攜帶不便。羅剎人另一種短銃火槍。」走到一只木櫃之前,拉開抽屜,捧了一只紅木盒子出來。
韋小寶本就站在書桌之旁,一見他轉身,也即轉身,掀開身上所穿黃馬褂,取出馬褂內口袋中的一部四十二章經,放在書桌上,將桌上原來那部經書放入馬褂袋中。這一調包,手法極是迅捷,別說吳三桂正在轉身取槍,便是眼睜睜的瞧著他,也被他背脊遮住難以發覺。八部經書形狀一模一樣,所別者只是書函顏色不同,韋小寶昨晚將一部鑲藍旗的經書封皮拆去了所鑲紅邊,掉了這部正藍旗的經書。只見吳三桂揭開木盒,取出兩把長約尺的短槍來,從槍口中塞入火藥,用鐵條樁實火藥,再放入三顆鐵彈,取火刀火石點燃紙媒,將短槍和紙媒都交給了韋小寶,說道:「一點藥線,鐵彈便射了出去。」韋小寶接了過來,槍口對準窗外的一座假山,吹著紙媒,點燃藥線。只聽得轟的一聲大響,一股熱氣撲面,手臂猛烈一震,火槍掉在地下,眼前煙霧彌漫,不由得退了兩步。
吳三桂哈哈大笑,說道:「這火槍的力道十分厲害,是不是?」韋小寶手臂震得發麻,罵道:「他媽的,西洋人的玩意當真邪門。」吳三桂笑道:「你瞧那假山!」韋小寶凝目看去,只見假山已被轟去了小小一角,地下盡是石屑,不由得伸了伸舌頭,半晌縮不回來,說道:「這一槍倘若轟在身上,憑你銅筋鐵骨,那也抵擋不住。」俯身拾起短槍,放回盒中。
王府衛士聽見槍聲,都來窗外張望,見王爺安然無恙,在和韋小寶說話,這才放心。吳三桂捧起木盒,笑道:「這兩把家伙,請韋兄弟拿去玩罷。」韋小寶搖搖頭道:「這是防身利器,王爺厚賜,可不敢當。」吳三桂將盒子塞在他手裡,笑道:「咱們自己兄弟,何分彼此?我的就是你的。」
韋小寶道:「這是羅剎人的寶物,今日未必再能得到,小將萬萬不可收受。」心中卻道:「你羅剎人勾結,這種火器要多少有多少,自然毫不希罕。」吳三桂笑道:「就是因為難得,才送給韋兄弟。尋常的物事,韋兄弟也不放在眼裡。哈哈!」
韋小寶當即謝過收了,笑道:「以後倘若撞到有人想來害我,我取出火槍,砰的就是一槍,轟得他粉身碎骨。小將這條性命,就是王爺所賜的了。」吳三桂拍拍他肩頭,笑道:「那也不用說得這麼客氣。火槍的確是很厲害的,只不過裝火藥、上鐵彈、打火石、點藥線,手續挺麻煩,不像咱們的弓箭,連珠箭發,前後不斷。」韋小寶道:「是啊。倘若洋人的火槍也像弓箭一樣,拿起來就能放,咱們中國人還有命嗎?大清的花花江山也難保了。」說到這裡,嘻嘻一笑,說道:「不過那倒也有一樁好處,我有了這兩把槍,武功也不用練了,什麼武學高手大宗師,全都不是我的對手。」
說了些閑話,韋小寶告辭出府,回到安阜園中,關上了房門,將那部經書的封皮拆開,果然也有許多碎羊皮在內,心想:「八部經書中所藏的地圖碎片已全部到手,老子只須花點心思,慢慢拼湊起來,韃子的寶藏龍脈,全都在老子手中。」不過要他花些心思,半這幾千片碎羊皮拼成一張地圖,想起來就覺頭痛,心道:「這件事也不忙幹,咱們有的是時候。」當下縫好了封皮,將碎羊皮與其余的碎皮包在一起,貼身藏了,想起大功告成,不禁怡然自得:「小皇帝、老婊子、老烏龜、洪教主、大漢奸,還有我師父不老不小中尼姑,人人都想得這八部經書,終究還是讓我韋小寶得了。哈哈,他們倘若知道了,一個拉我手,一個拉我腳,四下裡一扯,非把我五馬分屍不可。」這件事想來十分有趣,只可惜跟誰也不能話,無法夸耀一番,未免美中不足。他架起了腿,哼著揚州妓院中的小曲:「一杯酒,慢慢斟,我問情哥哥,是哪裡人。揚州,那個地方,二十四條橋,每一條橋頭,有個美人,情哥哥……」正唱得高興,忽聽有人輕敲房門,敲三下,停一停,敲了兩下,又敲三下,正是天地會的暗號。
韋小寶起身開門,進來的是徐天川和馬彥超。他見兩人神色鄭重,問道:「出了什麼事吧?」徐天川道:「聽得侍衛說,王府的衛士東查西問,要尋一個蒙古人,那自是在查罕帖摩了。聽口氣,似乎對咱們很有些懷疑,就只不敢明查而已。韋香主瞧怎麼辦?」韋小寶道:「去把這家伙提來,綁住了藏在我床底下,諒吳三桂的手下,也不敢來搜查我屋子。」徐天川道:「就怕韋香主出去之時,大漢奸手下的衛士借個什麼因頭,硬要進來查看。」韋小寶道:「說什麼也不讓他們進來,當真說僵了,便跟他們動手,難道他們還敢行兇殺人?」徐天川、馬彥超點頭稱是。
忽然錢老本匆匆進來,說道:「大漢奸要放火。」三人都一驚,齊問:「什麼?」錢老本道:「這幾天我在安阜園前後察看,防大漢奸搗鬼。剛才見到西邊樹林子中有人鬼鬼祟祟,悄悄過去一查,原來有十幾人躲著,帶了不少火油硝磺等引火物事。」韋小寶罵道:「他媽的,大漢奸好大膽子,想燒死公主嗎?」
錢老本道:「那倒不是。他們疑心罕貼摩給咱們捉了來,又不敢進園來搜,一起火,大批人馬來救火,就可乘機搜查了。」韋小寶點頭道:「不錯,定是這道鬼計。三位大哥有何高見?」徐天川揮手作個吹頭的姿勢,道:「殺人滅口,毀屍滅跡!」韋小寶一聽到「毀屍滅跡」四字,便想:「那是我的拿手好戲,再也容易不過,管教這蒙古大胡子片刻之間便化成一灘黃水。只是這家伙熟知大漢奸跟羅剎國勾結的內情,須得送去讓小皇帝親自審問才好。」說道:「大漢奸造反,這蒙古大胡子是最大的証據。咱們只須將他送到北京,大漢奸就算不反,也要反了。這個罕貼什麼的,乃是要沐王府聽命於我天地會的法寶。」如何搶先逼得吳三桂造反,好令沐王府歸屬奉令,正是群雄念念不忘的大事,三人一聽此言,悚然動容,齊聲稱是。徐天川道:「若不是韋香主提醒,我們險些誤了大事。」心中對這個油腔滑調的少年越來越佩服。
錢老本道:「眼前之事,是怎生應付大漢奸的手下放火搜查,又怎樣設法半這罕貼摩運出大漢奸的轄地。雲貴兩省各中關口盤查很緊,離開昆明更加不易。」韋小寶笑道:「錢老板,你一口口花雕茯苓豬也運進皇宮去了,再運一口大肥豬出昆明,豈不成了?」錢老本笑道:「運肥豬出城,只怕混不過關,不過咱們可以想別的法子。當死屍裝在棺材裡,這法兒太舊,恐怕也難以瞞過。」韋小寶笑道:「裝死人不好,那就讓他扮活人,錢老板,你去剃了他的大胡子,給他臉上塗些面粉石膏什麼的,改一改相貌,給他穿上驍騎營官兵的衣帽。我點一小隊驍騎營軍士回北京去,說是公主給皇上請安,將成婚的吉期稟告皇太後和皇上。讓這個沒了胡子的大胡子,混在驍騎營隊伍之中,點了他啞穴,使他叫嚷不得。吳三桂的部下,難道還能叫皇上的親兵一個個自報姓名,才放過關?」三人一起鼓掌稱善,連說妙計。
韋小寶忽然問道:「昆明地方也有妓院罷?」錢老本等三人相互瞧了一眼,均想:「韋香主要去嫖妓?」錢老本笑道:「那自然有的。」韋小寶笑道:「咱們請玄貞道長去妓院逛逛,他肯不肯去呀?」錢老本搖頭道:「道長是出家人,妓院是不肯去的。韋香主倘若有興致,屬下倒可奉陪。」韋小寶道:「你當然要去。不過玄貞道長高大魁梧,咱們兄弟之中,只有他跟大胡子身材差不多。」三人一聽,這才明白是要玄貞道人扮那罕貼摩。馬彥超笑道:「為了本會的大事,玄貞道長也只有奉命嫖院了。」四人一齊哈哈大笑。
韋小寶道:「你們請道長穿上大胡子的衣服,帶齊大胡子的物事,下巴上粘從大胡子臉剃下來的、貨真價實的黃胡子,其余各位兄弟,仍然穿了平西王府家將的服色,揀一間大妓院去喝胡鬧,大家搶奪美貌粉頭,打起架來,錢老板一刀就將道長殺了……」錢老本吃了一驚,但隨即領會,自然並非真的殺人,笑道:「韋香主此計大妙。玄貞道長跟我爭風吃醋之時,還得嘰哩咕嚕,大說蒙古話… …不過須得另行預備好一具屍體。」
韋小寶點頭道:「不錯。你們出去找找,昆明城裡有什麼身材跟大胡子差不多的壞人,隨便捉一個來殺了,把屍首藏在妓院之旁。錢老板一殺了道長之後,將眾妓女轟了出去。道長翻身復活,把大胡子的衣服穿在那屍首之上。」馬彥超笑道:「這具屍首的臉可得剁個稀爛,再將剃下來的那叢黃胡子丟在床底下,好讓吳三桂的手下搜查出來,只道是殺人兇手有意隱瞞死者罕貼摩的真相。」韋小寶笑道:「馬大哥想得比我周到。大伙兒拿些銀子去,這就逛窯子罷!這件事好玩得緊,可惜我不能跟大伙兒一起去。」
2008年7月19日 星期六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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