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六回 粉麝余香銜語燕 佩環新鬼泣啼烏
韋小寶在馬車中合眼睡了一覺。傍晚時分,忽聽得馬蹄聲響,一乘馬自後疾馳而來,奔到近處,聽得一個男人大聲喝道:「趕車的,車裡坐的可是個小孩?」韋小寶認得是劉一舟的聲音,不等車夫回答,便從車中探頭出來,笑道:「劉大哥,你是找我嗎?」只見劉一舟滿頭大汗,臉上都是塵土。他一見韋小寶,叫道:「好,我終於趕到你啦!」縱馬繞到車前,喝道:「滾下來!」
韋小寶見他神色不善,吃了一驚,問道:「劉大哥,我什麼事得罪了你,惹你生氣?」
劉一舟手中馬鞭揮出,向大車前的騾子頭上用力抽去。騾子吃痛大叫,人立起來,大來後仰,車夫險些摔將下來。那車夫喝道:「青天白日的,見了鬼麼?幹麼發橫?」劉一舟喝道:「老子就是要發橫!」馬鞭再揮,卷住了那車夫的鞭子,一拉之下,將他摔在地上,跟著揮鞭抽擊,抽一鞭,罵一聲:「老子就是要發橫!老子就是要發橫!」那車夫掙紮著爬不起來,不住口爺爺奶奶的亂叫亂罵。劉一舟的鞭子越打越重,一鞭子下去,鮮血就濺了開來。
韋小寶驚得呆了,心想:「這車夫跟他無冤無仇,他這般狠打,自是沖著我來了。老子不是他對手,待他打完車夫,多半也會這樣打我,那可大事不妙。」從靴筒中拔出匕首,在騾子屁股上。
騾子吃痛受驚,發足狂奔,拉著大車沿著大路急奔。劉一舟舍了車夫,拍馬趕來,叫道:「好小子,有種的就別走!」韋小寶從車中探頭出來,叫道:「好小子,有種的就別追!」劉一舟出力鞭馬,急馳趕來。騾子奔得雖然甚快,畢竟拖了一輛車,奔得一陣,劉一舟越追越近。韋小寶想將匕首向劉一舟擲去,但想多半擲不中,反而失了防身的利器。他胡亂吆喝,急催騾子快奔。突然間耳邊勁風過去,右臉上勢辣辣的一痛,已給打了一鞭。他急忙縮頭入車,從車帳縫裡見到劉一舟的馬頭已挨到車旁,只消再奔得幾步,劉一舟便能躍上車來,情急智生,探手入懷,摸出一錠銀子,用力擲出,正中那馬左眼。那馬左眼鮮血迸流,眼珠碎裂,登時瞎了,斜刺裡向山坡上奔去。劉一舟急忙勒韁,那馬痛得厲害,幾個虎跳,將劉一舟顛下馬背。他一個打滾,隨即站起,那馬已穿入林中,嘶叫連聲,奔得遠了。韋小寶哈哈大笑,叫道:「劉大哥,你不會騎馬,我勸你去捉只烏龜來騎騎罷!」劉一舟大怒,提氣急奔,向大車追來。韋小寶嚇了一跳,急催騾子快奔,回頭瞧劉一舟時,見他雖與大車相距已有二三十丈,但邁開大步,不停的追來,要拋脫他倒也不易,當下匕首探出,在騾子臀上又是輕輕一戳。豈知這次卻不靈了,騾子跳了幾下,忽然轉過頭來,向劉一舟奔去。韋小大叫:「不對,不對!你這畜生吃裡扒外,要老子的好看!」用力拉韁但騾子發了性,卻哪裡拉得住?韋小見情勢不妙,忙從車中躍出,奔入道旁林中。劉一舟一個箭步竄上,左手前探,已抓住他後領。韋小寶右手匕首向後刺出。劉一舟右手順著他手臂向下一勒,一招「行雲流水」,已抓住了他手腕,隨即拗轉他手臂,匕首劍頭對住他嚥喉,喝道:「小賊,你還敢倔強?」左手啪啪兩下,打了他兩個耳光。韋小寶手腕奇痛,喉頭涼颼颼的,知道自己這柄匕首削鐵如泥,割喉嚨如切豆腐,忙嬉皮笑臉的道:「劉大哥,有話好說,大家是自己人,為什麼動粗?」
劉一舟一口唾味吐在他臉上,說道:「呸,誰認你是自己人?你...你...你這小賊,竟敢在皇宮裡花言巧語,騙我方師妹,又...又跟她睡在一床,這...這...我...我...非殺了你不可...」額頭青筋凸起,眼中如要噴出火來,左手握拳,對準了韋小寶面門。韋小寶這才明白,他如此發火,原來是為了方怡,只不知他怎生得知?眼前局面千鈞一發,他火氣稍大,手上多使半分勁,自己嚥喉眄便多個窟窿,笑道:「方姑娘是你心上人,我如何敢對她無禮?方姑娘心中,就只有你一個。她從早到晚,只是想你。」劉一舟火氣立降,問道:「你怎麼知道?」將匕首縮後數寸。韋小寶道:「只因她求我救你,我才送你出宮,她一得知你脫險,可不知道有多喜歡。」劉一舟忽又發怒,咬牙說道:「你這小狗蛋,老子可不領你的情!你救我也好,不救我也好,為什麼騙得我方師妹答應嫁...嫁你做老婆?」匕首前挺數寸。
韋小寶道:「咦!哪有這種事?你聽誰說的?方姑娘這般羞花閉月的美兒,只有嫁你這等又英俊,又了得的英雄,這才相配哪!」
劉一舟火氣又降了三分,將匕首又縮後了數寸,說道:「你還想賴?方師妹答應嫁你做老婆,是不是?」韋小寶哈哈大笑。劉一舟道:「有什麼好笑?」韋小寶笑道:「劉大哥,我問你,做太監的人能不能娶老婆?」劉一舟憑著一股怒氣,急趕而來,一直沒去想韋小寶是個太監,而太監決不能娶妻,這一下經韋小寶一言提醒,登時心花怒放,忍不住也笑了出來,卻不放開他手腕,問道:「那你為什麼騙我方師妹,要她嫁你做老婆?」
韋小寶道:「這句話你從哪裡聽來的?」劉一舟道:「我親耳聽到方師妹跟小郡主說的,難道有假?」韋小寶道:「是她們二人自已說呢,還是跟你說?」劉一舟微一遲疑,道:「是她們二人說的。」
原來徐天川同方怡沐劍屏二人前赴石家莊,行出不遠,便和吳立身,敖彪,劉一舟三人相遇。吳立身等三人在清宮中身受酷刑,雖未傷到筋骨,但全身給打得皮破肉綻,坐了大車,也要到石家莊去養傷,道上相逢,自有一番歡喜。
但方怡對待劉一舟的神情卻和往日大不相同,除了見面時叫一聲「劉師哥」,此後便十分冷淡,對他再也不瞅不睬。劉一舟幾次三番要拉她到一旁,說幾句知心話兒,方怡總是陪著沐劍屏不肯離開。劉一舟又急又惱,逼得緊了。方怡道:「劉師哥,從今以後,咱二人只是師兄妹的情份,除此之外,什麼也不用提,也不用想。」劉一舟一驚,問道:「那...那甚麼?」方怡冷冷的道:「不為什麼。」劉一舟拉住她手,急道:「師妹,你...」方怡用力一甩,掙脫了他手,喝道:「請尊重些!」
劉一舟討了個老大沒趣,這一晚在客店之中,翻來覆去的難以安枕,心情激盪,悄悄爬起,來到方怡和沐劍屏所住的房的窗下,果然聽得二人在低聲說話:
沐劍屏道:「你這樣對待劉師哥,豈不令他好生傷心?」方怡道:「那有什麼法子?他早些傷心,早些忘了我,就早些不傷心了。」沐劍屏道:「你真的決意嫁...嫁給韋小寶這小孩子?他這麼小,你能做他老婆?」方怡道:「你自己想嫁給我小猴兒,因此勸我對師哥好,是不是?」沐劍屏急道:「不,不是的!那麼你快去嫁給韋大哥好了。」_ 方怡嘆了口氣,道:「我發過誓,賭過咒的,難道你忘記了?那天我說道:『皇天在上,後土在下,桂公公如能救劉一舟平安脫險,小女子方怡便嫁了公公為妻,一生對丈夫貞忠不貳,若有二心,教我萬劫不得超生。』我又說過:『小郡主便是見証。』我不會忘記,你也不會忘記。」
沐劍屏道:「這話當然說過的,不過我看那...看他只是鬧著玩,並不當真。」方怡道:「他當真也好,當假也好。可是咱們做女子的,既然親口將終身許了給他,那便決無反悔,自須從一而終,何況...何況...」沐劍屏道:「何況什麼??」方怡道:「我仔細想過了,就算說過的話可以抵賴,可是他...他曾跟我們二人同床而臥,同被而眠...」沐劍屏咭的一聲笑,說道:「韋大哥當真頑皮得緊,他還說《英烈傳》上有這樣一回書的,叫甚麼你哪,還香了你的臉呢!」方怡嘆了口氣,不再說話。
劉一舟在窗外只聽得五內如焚,天旋地轉,立足不定。
只聽得方怡又道:「其實,他年紀雖小,說話油腔滑調,待咱們二人倒也當真不錯。這次分手之後,不知什麼時候能再相會。」沐劍屏又是咭的一聲笑,低聲道:「師姊,你在想念他啦!」方怡道:「想他便想他,又怎麼了?」沐劍屏道:「是啊,我也想著他。我幾次邀他,要他跟咱們同去石家莊,他總是說身有要事。師姊,你說這是真的,還是假的?」方怡道:「在飯館中打尖之時,我曾聽得他跟車夫閑談,問起到山西的路程。看來他是要去山西。」沐劍屏道:「他年紀這樣小,一個人去山西,路上要遇到歹人,可怎麼辦?」方怡嘆了口氣,道:「我本想跟徐老爺子說,不用護送我們,還是護送他的好,可是徐老爺子一定不會肯的。」沐劍屏道:「師姊。我...我想...」方怡道:「什麼?」沐劍屏嘆了口氣,道:「沒什麼。」方怡道:「可惜咱們二人身上都是有傷,否則的話,便陪他一起去山西。現下跟吳師叔,劉師哥他們遇上,咱們便不能去找他了。」
劉一舟聽到這裡,頭腦中一陣暈眩,砰的一聲,額頭撞在了窗格。
方怡和沐劍屏齊聲驚問:「什麼?」
劉一舟妒火中燒,便如發了狂一般,只想:「我去殺了這小子,我去殺了這小子!」搶到前院,牽了一匹馬,打開客店大門,上疾奔。他想韋小寶既去山西,便向西行。奔到天明,問明了去山西的路程,沿大道追將下來,每見到有單行的大車,便問:「車裡坐的可是個小孩?」
韋小寶聽劉一舟說,此中情由是聽得小郡主跟方怡說話而知,料想必是偷聽得來,所知有限,笑道:「劉大哥,你可上了你師妹的大當啦。」劉一舟道:「上了什麼當?」韋小寶道:「方姑娘跟我說,她要好好的氣你一氣,因為她盡心竭力的救你,可是你半點也不將她放在心上。」劉一舟急道:「哪...哪有此事?我怎不將她放在心上?」
韋小寶道:「你送過她一根銀釵,是嗎?銀釵頭上有朵梅花的。」劉一舟道:「是,是啊!你怎麼知道?」韋小寶道:「她在宮中混戰之時,將銀釵掉了,急得什麼似的,說道這是他心上人給的東西,說什麼也不能掉了,就是拚了命不要,也要去找回來。」劉一舟一呆,沉吟道:「她...她待我這麼好?」韋小寶道:「當然啦,那難道還有假的?」劉一舟問:「後來怎樣?」
韋小寶道:「你這樣扭住我,我痛得要命,怎能說話?」
劉一舟道:「好罷!」他聽得方怡對待自己如此情深,怒火已消了大半,又想反正這孩子逃不掉自己掌心,鬆開了手,問道:「後來怎樣?」
韋小寶給他握得一條胳膊又痛又麻,慢慢將匕首插入靴筒,見手腕上紅紅的腫起了一圈手指印,說道:「沐王府的人就愛抓人手腕,你這樣,白寒楓也這樣。沐家拳中這一招『龜抓手』,倒也了得。」他將「龜抓手」的「龜」這說得甚是含糊,劉一舟沒聽明白,也不加理會,又問:「方師妹失了我給她的那根銀釵,後來怎樣?」
韋小寶道:「我給你的烏龜爪子抓得氣也喘不過來,須得歇一歇再能說話。總而言之,你娶不娶得到方姑娘做老婆,這可有老大幹系。」
這次劉一舟聽明白了「烏龜爪子」四字。但他惱怒的,只是韋小寶騙得方怡答應嫁他,至於口頭上給他佔些便宜,卻也並不在乎,又聽得他說:「你娶不娶得到方姑娘做老婆,這可有老大幹系」,自是十分關心,問道:「你快說,別拖拖拉拉的了。」韋小寶道:「總得坐了下來,慢慢歇一會,才有力氣說話。」劉一舟無法,只得跟著他來到樹林邊的一株大樹下,見他在樹根上坐了,當即並肩坐在他身畔。
韋小寶嘆了口氣,道:「可惜,可惜。」劉一舟當即擔心,忙問:「可惜甚麼?」韋小寶道:「可惜你師妹不在這裡,否則她如能和你並肩而坐在這裡,跟你談情說愛,打情罵俏,她心中才真的喜歡了。」劉一舟大樂,忍不住笑了出來,問道:「你怎麼知道?」
韋小寶道:「我聽她親口說過的。那天她掉了銀釵,冒著性命危險,沖過了清宮侍衛把守的三道關口,雖然身受重傷,還是殺了三名清宮侍衛,將這根銀釵找了回來。我說:『方姑娘啊,你忒也笨了,一根銀釵,值得幾錢?我送一千兩銀子給,這種釵子,咱們一口氣去打造它三四千只。你每天頭上插十只,天天不同,一年三百六十五日,天天插的還都是新釵子。』方姑娘說:『你這小孩子家懂得什麼。這是我那親親劉師哥送給我的,你送我一千只一萬只,就算是黃金釵兒,珍珠釵兒,又哪及得上我親親劉師哥給我的一只銀釵,銅釵,鐵釵?』劉大哥,你說這方姑娘可不是挺胡塗麼?」
劉一舟聽了這番話,只笑得口也合不攏來,問道:「怎麼....怎麼她半夜裡小郡主說話,說的又是另一套?」
韋小寶道:「你半夜三更的,在她們房外偷聽說話,是不是?」劉一舟臉上微一紅,道:「也不是偷聽,我夜裡起身小便,剛好聽見。」韋小寶道:「劉大哥,這可是你的不是了。你什麼地方不好小便,怎地到方姑娘窗下去小便,那可不臭氣沖天,熏壞了兩位羞花閉月的姑娘?」劉一舟道:「是,是!後來我方師妹怎麼說?」
韋小寶道:「我肚子餓得很,沒力氣說話,你快去買些東西給我吃。我吃得飽飽的,你方師妹那些教人聽了肉麻之極的話,我才說得出口。」他只盼把劉一舟騙出市鎮之上,就可在人叢中溜走脫身。
劉一舟道:「什麼教人聽了肉麻之極?方師妹正經得很,從來不說肉麻的話。」韋小寶道:「好罷,她正經得很,從來不說肉麻的話。她說:『我那親親劉師哥!』又說:『我那個又體貼,又漂亮的劉師哥』,他媽的,你聽了不肉麻,我可越聽越是難為情。哼,也不害臊,說這種話。」劉一舟心花怒放,卻道:「不會罷?方師妹怎會說這種話?」韋小寶道:「好,好!算是我錯了。劉大哥,我要去找東西吃,失陪了。」
劉一舟正聽得心癢難搔,如何肯讓他走,忙在他肩頭輕輕一按,道:「韋兄弟,你別忙走!我這裡帶得有幾件作幹糧的薄餅,你先吃了,說完話後,到前面鎮上,我再好好請你喝酒吃面,還得跟你賠不是。」說著打開背上包裹,取了幾張薄餅出來。
韋小寶接了一攻薄餅,撕了一片,在口中嚼了幾下,說道:「這餅咸不咸,酸不酸的,算什麼玩意兒?你倒吃給我看看。」將那缺了一秀的薄餅給他。
劉一舟道:「這餅硬了,味道自然不大好,咱們對付著充充飢再說。」說道將餅撕下一片來吃了。
韋小寶道:「這幾張餅不知怎樣?」將幾張薄餅翻來翻去的挑選,翻了幾翻,說道:「他媽的尿急,小便了再來吃。」走到一棵大樹邊,轉過身子,拉開褲子撒尿。
劉一舟目不轉睛的瞧著他,怕他突然發足逃走。
韋小寶小便後,回過來坐在劉一舟身畔,又將幾張薄餅翻來翻去,終於挑了一張,撕開來吃。劉一舟追趕了大半天,肚子早已餓了,拿了一張薄餅也吃,一面吃,一面說道:「難道方師妹跟小郡主這麼說,是故意慪我來著?」
韋小寶道:「我又不是你方師妹肚子時原蛔虫,怎麼知道她的心思?你是她的親親好師哥,怎麼你不知道,反而問我?」劉一舟道:「好啦!剛才是我魯莽,得罪了你,你可別賣關子啦!」韋小寶既這麼說,我跟你說真心話罷。你方師妹十分美貌,我倘若不是太監,原想娶她做老婆的。不算就算不娶她,只怕也輪不到你。」劉一舟急問:「為什麼?為什麼?」韋小寶道:「不用性急,再吃一張薄餅,我慢跟你說。」
劉一舟道:「他媽的,你說話總是吞吞吐吐,吊人胃口....」說到這裡,忽然身子晃了一晃。韋小寶道:「怎麼?不舒服麼?這餅子只怕不大幹淨。」劉一舟道:「什麼?」站起身來,搖搖擺擺的轉了個圈子,突然摔倒在地。
韋小寶哈哈大笑,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腳,說道:「咦!你的薄餅裡,怎麼會有蒙汗藥?這可真是奇怪之極了。」劉一舟唔了一聲,已是人事不知。
韋小寶又踢了兩腳,見他全然不動,於是解下他腰帶褲帶,將他雙足牢牢綁住,又把他雙手反綁了。見大對旁有塊石頭,用翻開,露出一洞,下面是一堆亂石,將亂石一塊塊搬出,挖了個四尺來深的山洞,笑道:「老子今日活埋了你。」將他拖到洞中,豎直站著,將石塊泥土扒入洞中,用勁踏實,泥土直埋到他上臂,只露出了頭和肩膀。
韋小寶甚是得意,走到溪水旁,解下長袍浸濕了,回到劉一舟身前,扭絞長袍,將溪水淋在他頭上。
劉一舟給冷水一激,慢慢醒轉,一時不明所以,欲待掙紮,卻是絲毫動彈不得。只見韋小寶抱膝坐在一旁,笑吟吟的瞧著自已,過了一陣,才明白著了他道兒,又掙了幾下,直是紋風不動,說道:「好兄弟,別開玩笑啦!」
韋小寶罵道:「直娘賊,老子有多少大事在身,跟你這臭賊開玩笑!」重重一腳踢去,踢得他右頰登時鮮血淋漓,又罵道:「方姑娘是我老婆,憑你也配想她?你這臭賊扭得老子好痛,又打我耳光,又用鞭子抽我,老子先割下你耳朵,再割你鼻子,一刀刀的炮制你。」說罷拔出匕首,俯下身子,用刃鋒在他臉上撇了兩撇。
劉一舟嚇得魂飛天外,叫道:「好兄...韋...韋兄弟,韋香主,請你瞧著沐王府的情份,高...高抬貴手。」韋小寶道:「我從皇宮裡將你救出來,你卻恩將仇報,居然想殺我,哼哼,憑你這點道行,也想來太歲頭上動土?你叫我瞧著沐王府的情份,剛才你拿住我時,怎地又不瞧著天地會的情份了?」劉一舟道:「確實是我不是,是在下錯了!請...請...請你原諒。」
韋小寶道:「我要在你頭上割你媽的三百六十刀,方消我心頭之恨!」提起他辮子,一刀割去。那匕首鋒利無比,嗤的一聲便將辮子切斷,再在他頭頂來回推動,片刻之間,頭發紛落,已剃成個禿頭。韋小寶罵道:「死賊禿,老子一見和尚便生氣,非殺不可!」
劉一舟陪笑道:「韋香主,在下不是和尚。」韋小寶罵道:「你他媽的不是和尚,幹麼剃光了頭,前來蒙騙老爺?」劉一舟心道:「明明是你剃光了我頭發,怎能怪我?」但性命在他掌握之中,不敢跟他爭論,只得陪笑道:「千錯萬錯,都是小人不是,韋香主大人大量,別放在心上。」
韋小寶道:「好,那麼我問你,方怡姑娘是誰的老婆?」
劉一舟道:「這個...這個...〝
韋小寶大聲道:〝什麼這個那個?快說!〝提起匕首,在他臉上揮來揮去.劉一舟心想好漢不吃眼前虧,這小鬼是個太監,讓他佔些口頭便宜便了,否則他真的一劍揮來,自己少了個鼻子或是耳朵,那可糟糕之極,忙道:「她...她自然是韋香主....是韋香主你的夫人。」韋小寶哈哈大笑,說道:「她,她是誰?你說得明白些。老子可聽不得和尚們含含糊糊的說話。」劉一舟道:「方怡方師妹,是你韋香主的夫人。」
韋小寶道:「咱們可得把話說明白了。你是不是我的朋友?」
劉一舟聽他口氣鬆動,心中大喜,忙道:「小人本來不敢高攀。韋香主倘若肯將在下當作朋友,在下...在下自然是求之不得。」韋小寶道:「我把你當作朋友。江湖上朋友講義氣,是不是?」劉一舟忙道:「是,是。好朋友該當講義氣。」韋小寶道:「朋友妻,不可戲。以後你如再向我老婆賊頭賊腦,不三不四,那算什麼?你發下一個誓來!」劉一舟暗暗叫苦,心想又上了他的當。韋小寶道:「你不說也不打緊,我早知你鬼鬼祟祟,不懷好意,一心想去調戲勾搭我的老婆。」劉一舟見他又舞動匕首,眼前白光閃閃,忙道:「沒有,沒有。對韋香主的夫人,在下決計不敢心存歹意。」韋小寶道:「以後你如向方姑娘多瞧一眼,多說一句話,那便怎樣?」劉一膛道:「那...那便天誅地滅。」韋小寶道:「那你便是烏龜王八蛋!」劉一舟苦著臉道:「對,對!」韋小寶道:「甚麼對?對你甚麼個屁?」將匕首尖直指上他右眼皮。劉一舟道:「以後我如再向方師妹多瞧一眼,多說一句話,我...我便是烏龜王八蛋!」
韋小寶哈哈一笑,道:「既是這樣,便饒了你。先在你頭上淋一泡尿,這才放你。」說道將匕首插入靴筒,雙手去解褲帶。
突然之間,樹林中一個女子聲音喝道:「你...你怎可欺人太甚?」
韋小寶聽得是方怡的聲音,又驚又喜,轉過頭去,只見林中走出三個人來,當先一人正是方怡,其後是沐劍屏和徐天川。隔了一會,又走出兩人,卻是吳立身和敖彪。
他五人躲在林中已久,早將韋劉二人的對答聽得清清楚,眼見韋小寶要在劉一舟頭頂撒尿,結下永不可解的深怨,方怡忍不住出聲喝止。
韋小寶笑道:「原來你們早在這裡了,瞧在吳老爺面眄,這泡尿免了罷。
徐天川急忙過去,雙手扒開劉一舟身畔的石塊泥土,將他抱起,解開綁在他手腳上的腰帶。劉一舟羞愧難當,低下頭,不敢和眾人目光相接。
吳立身鐵青了臉,說道:「劉賢侄,咱們的性命是韋香主救的,怎地你恩將仇報,以大欺小,對他又打又罵,又扭他手臂?你師父知道了,會怎麼說?」一面說,一面搖頭,語氣甚是不悅,又道:「咱們江湖上混,最講究的便是『義氣』兩字,怎麼可以爭風吃醋,對好朋友動武?忘恩負義,那是連豬狗也不如!」說著呸的一聲,在地下吐了口唾沫。他越說越氣,又道:「昨晚你半夜裡這麼火爆霹靂的沖了出來,大伙兒就知道不對,一路上尋來,你將韋香主打得臉頰紅腫,又扭住他手臂,用劍尖指著他嚥喉,倘若一個失手,竟然傷了他性命,那怎麼辦?」
劉一舟氣憤憤的道:「一命抵一命,我還賠他一條性命使是。」
吳立身怒道:「嘿,你倒說得輕鬆自在,你是什麼英雄好漢了?憑你一條命,抵得過人家天地會十大香主之一的韋香主?再說,你這條命是哪來的?還不是韋香主救的?你不感恩圖報,人家已經要瞧你不起,居然膽敢向韋香主動手?」
劉一舟給韋小寶逼得發誓賭咒,當時命懸人手,不得不然,此刻身得自由,想到這些言語都已給方怡聽了去,實是羞憤難當,吳立身雖是師叔,但聽他嘮嘮叨叨的教訓個不休,不由得老羞成怒,把心一橫,惡狠狠的道:「吳師叔,事情是做下來了,人家姓韋的可沒傷到一根寒毛。你老人家瞧著要怎麼辦,就怎麼辦罷!」
吳立身跳了起來,指著他臉,叫道:「劉一舟,你對師付也這般沒上沒下。你要跟我動手,是不是?」劉一舟道:「我又不是你的對手。」吳立身更加惱怒,厲聲道:「倘若你武功勝得過我,那就要動手了,是不是?你在清宮貪生怕死,一聽到殺頭,忙不迭的大聲求饒,趕著自報姓名。我顧著柳師哥的臉面,這件事才絕口不提。哼,哼!你不是我弟子,算你運氣。」那顯然是說,你如是我弟子,早就一刀殺了。
劉一舟聽他揭破自己在清宮中膽怯求饒的醜態,低下了頭,臉色蒼白,默不作聲。
韋小寶見自己佔足了上風,笑道:「好啦,好啦,吳老爺子,劉大哥跟我鬧著玩的,當不得真。我向你討個情,別跟柳老爺子說。」
吳立身道:「韋香主這麼吩咐,自當照辦。」轉頭向劉一舟道:「你瞧,人家韋香主畢竟是做大事的,度量何等寬大?」
韋小寶向方怡和沐劍屏笑道:「你們怎麼也到這裡來啦?」方怡道:「你過來,我有句話跟你說。」韋小形容詞笑嘻嘻的走近。劉一舟見方怡當著眾人之前對韋小寶如此親熱,手按刀柄,忍不住要拔刀上前拚命。忽聽得啦的一聲響,韋小寶已吃了記熱辣辣的耳光。
韋小寶吃了一驚,跳開數步,手按面頰,怒道:「你...你幹麼打人?」
方怡柳眉豎起,漲紅了臉,怒道:「你拿我當什麼人?你跟劉師哥說什麼了?背著人家,拿我這麼糟蹋輕賤?」韋小寶道:「我可沒說什麼不...不好的話。」方怡道:「還說沒有呢,我一句句都聽見了。你...你...你們兩個都不是好人。」又氣又急,流下淚來。
徐天川心想這是小兒女們胡鬧,算不得什麼大事,可別又傷了天地會和沐王府的和氣,當下哈哈大笑,說道:「韋香主和劉師兄都吃了點小虧,就算是扯了個直。徐老頭可餓得狠了,咱們快找飯店,吃喝個痛快。」
突然間一陣東北風吹過,半空中飄下一陣黃豆般的雨點來。徐天川抬頭看天,道:「十月天時,平白無端的下這陣頭雨,可真作怪。」眼見一團團烏雲角湧將過來,又道:「這雨只怕不小,咱們得找個地方躲雨。」
七人沿著大道,向西行去。方怡,沐劍屏傷勢未癒,行走不快。那雨越下越大,偏生一路上連一間家舍,一座涼亭也無,過不多時,七人都已全身濕透。韋小寶笑道:「大伙兒慢慢走罷,走得快是落湯雞,走得慢也是落鴨,反正都差不多。」
七人又行了一會,聽得水聲,來到一條河邊,見溯河而上半裡處有座小屋。七人大喜,加愉了腳步,行到近處,見那小屋是座東歪西倒的破廟,但總是個避雨處,雖然破敗,卻也聊勝於無。廟門早已爛了,到得廟中,觸鼻盡是霉氣。
方怡行了這一會,胸口傷處早已十分疼痛,不由得眉頭緊蹙,咬住了牙關。徐天川抓了些破桌破椅,生起火來,讓各人烤幹衣衫。但見天上黑雲走聚越濃,雨下得越發大了。徐天川從包裹中取出幹糧面餅,分給眾人。
劉一舟將辮根塞在帽子之中,勉強拖著一條辮子。韋小寶笑吟吟的對他左瞧右瞧。
沐劍屏笑道:「剛才你在劉師哥的薄餅之中,做了什麼手腳?」韋小寶瞪眼道:「沒有啊,我會做什麼手腳?」沐劍屏道:「哼,還不認呢?怎地劉師哥又會中蒙汗藥暈倒?」韋小寶道:「他中了蒙汗藥麼?什麼時候?我怎麼不知道?我瞧不會罷,他這不是好端端的坐著烤火?」沐劍屏呸了一聲,佯嗔道:「就會假痴假呆,不跟你說了。」
方怡在一旁坐著,也是滿心疑惑。先前劉一舟抓住韋小寶等情狀,他們只遠遠望見,看不真切,後來劉韋二人並排坐在樹下說話,他們已躡手躡腳的走近,躲在樹林裡,眼見一張張薄餅都是劉一舟從包裹裡取出,他又一直目不轉睛地盯著韋小寶,防他逃走,怎麼一轉眼間,就會昏迷暈倒?
韋小寶笑道:「說不定是劉師兄有羊吊病,突然發作,人事不知。」
劉一舟大怒,霍地站起,指著他喝道:「你...你這小...」
方怡瞪了韋小寶一眼,道:「你過來。」韋小寶道:「你又要打人,我才不過來呢。」方怡道:「你不可再說損劉師哥的話,小孩子家,也不修些口德。」韋小寶伸了伸靠舌頭,便不說話了。劉一舟見方怡兩次幫著自己,心下甚是受用,尋思:「這小鬼又陰又壞,方師妹畢竟還是對我好。」
天然漸漸黑了下來。七人圍著一團火坐地,破廟中到處漏水,極少幹地。突然韋小寶頭頂漏水,水點一滴滴落向他肩頭。他向左讓了讓,但左邊也在漏水。方怡道:「你過來,這邊不漏水。」頓了頓,又道:「不用怕,我不打你。」韋小寶一笑,坐到她身側。
方怡湊嘴到沐劍屏耳邊,低聲說了幾句話,沐劍屏咭的一笑,點點頭,湊嘴到韋小寶耳邊,低聲道:「方師姊說,她跟你是自己人,這才打你管你,叫你別得罪了劉師哥,問你懂不懂她的意思?」韋小寶在她耳邊低聲道:「甚麼自己人?我可不懂。」沐劍屏將話傳了過去。方怡白了他一眼,向沐劍屏道:「我發過的誓,賭過的咒,永遠作數,叫他放心。」沐劍屏又將話傳過。
韋小寶在沐劍屏耳邊道:「方姑娘跟我是自己人,那麼你呢?」沐劍屏紅暈上臉,呸的一聲,伸手打他。韋小寶笑首側身避過,向方怡連連點頭。方怡似笑非笑,似嗔非嗔,火光照映之下,說不盡的嬌美。韋小寶聞到二女身上淡淡的香氣,心下大樂。
劉一舟所坐處和他三人相距頗遠,伸長了脖子,隱隱約約的似乎聽到甚麼「劉師哥」,甚麼「自己人」,此外再也聽不到了。瞧他三人嘻嘻哈哈,神態親密,顯是將自己當做了外人,忍不住又是妒恨交作。
方怡又在沐劍屏耳邊低聲道:「你問他,到底使了什麼法兒,才將劉師哥迷倒。」韋小寶見方怡一臉好奇之色,終於悄悄對沐劍屏說了:「我小便之時,背轉了身子,左手中抓了一把蒙汗藥,回頭去翻薄餅,餅上自然塗了藥粉。我吃的那張餅,只用右手拿,左手全然不碰。這可懂了嗎?」沐劍屏道:「原來如此。」傳話之後,方怡又問:「你哪裡來的蒙汗藥?」韋小寶道:「宮裡侍衛給的,救你劉師哥,用的就是這些藥粉。「這時大雨傾盆,在屋裡上打嘩啦啦急響,韋小寶的嘴唇直碰到沐劍屏耳朵,所說的話才能聽到。
劉一舟心下焦躁,霍地站起身來,背脊重重在柱子上一靠,突然喀喇喇幾聲響,頭頂掉下幾片瓦來。這座破廟早已朽爛,給大雨一浸,北風一吹,已然支撐不住,跟著一根根椽子和瓦片磚泥紛紛跌落。徐天川叫道:「不好,這廟要倒,大家快出去。」
七人奔出廟去,沒走得幾步,便聽得轟隆隆一聲巨響,廟頂塌了一大片,跟著又有半堵牆倒了下來。
便在此時,只聽得馬蹄聲響,十余乘馬自東南方疾馳而來,片刻間奔到近處,黑暗中影影綽綽,馬上都騎得有人。
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:「啊喲,這裡本來有座小廟,可以躲雨,偏偏又倒了。」另一人大聲問道:「喂,老鄉,你們在這裡幹甚麼?」徐天川道:「我們在廟時躲雨,這廟臨時塌了下來,險些兒都給壓死了。」馬上一人罵道:「好媽的,落這樣大雨,老天爺可不是瘋了。」另一人道:「趙老三,除了這小廟,附近一間屋都沒有?有沒有山洞什麼的?」
那蒼老聲音道:「有...有是有的,不過也同沒有差不多。」一名漢子罵道:「你奶奶的,到底有是沒有?」那老頭道:「這裡向西北,山坳中有一座鬼屋,是有惡鬼的,誰也不敢去,那不是跟沒有差不多?」
馬上眾人大聲笑罵起來:「老子才不怕鬼屋哩。不惡鬼最好,揪了出來當點心。」又有人喝道:「快領路!又不是洗澡,在這大雨裡泡著,你道滋味好得很麼?」趙老三道:「各位爺們,老兒沒嫌命長,可不敢去了。我勸各位也別去罷。這裡向北,再行三十裡,便有市鎮。」馬上眾人都道:「這般大雨,哪裡再挨得三十來裡?快別羅嗦,咱們這許多人,還怕什麼鬼?」趙老三道:「好罷,大伙兒向西北,拐個彎兒,沿山路進坳,就只一條路,不會錯的...」眾人不等他說完,已縱馬向西北方馳去。趙老三騎的是頭驢子。微一遲疑,拉過驢頭,回頭向東南方來路而去。
徐天川道:「吳二哥,韋香主,咱們怎麼辦?」吳立身道:「我看...」隨即想起,該當由韋小寶出主意才是,跟著道:「請韋香主吩咐,該當如何?」韋小寶怕鬼,只是說不出口,道:「吳大叔說罷,我可沒什麼主意。」吳立身道:「惡鬼什麼,都是鄉下人胡說八道。就算真的有鬼,咱們也跟他拚上一拚。」韋小寶道:「有些鬼是瞧不見的,等瞧見,已經來不及了。」言下之意,顯然是怕鬼。
劉一舟大聲道:「怕什麼妖魔鬼怪?在雨中再淋得半個時辰,人人都非生病不可。」
韋小寶見沐劍屏不住發顫,確是難以支持,又不願在方怡面前示弱,輸給劉一舟,便道:「好,大伙兒這就去罷!倘若見到惡鬼,可須小心!」
七人依著趙老三所說,向西北走進了山坳,黑暗中卻尋不到道路,但見樹林中白茫茫地,有一條小瀑布沖下來。韋小寶道:「尋不到路,叫做『鬼打牆』,這是惡鬼在迷人。」徐天川道:「這片瀑布便是路。」沿著瀑布走上坡去。余人跟隨而上,爬上山坡。」
聽得左首樹木中有馬嘶之聲,知道那十幾個乘馬漢子便在那邊。徐天川心想:「這批人不知是什麼來頭。」但想自己和吳立身聯手,尋常武師便有幾十人也不放在心上,當下踏水尋路,高一腳低一腳的向林中走去。
一到林中,更加黑了,只聽得前面 敲門,果然有屋。韋小寶又驚又喜,忽覺有人伸手過來,拉住了他手,那手掌軟綿綿地,跟著耳邊有人柔聲道:「別怕!」正是方怡。
但聽敲門之聲不絕,經終沒有開門,七人走到近處,只見黑沉沉的一大片屋子。
一眾乘馬人大聲叫嚷:「開門,開門!避雨來的!」叫了好一會,屋內半點動靜也無。一人道:「沒人住的!」另一人道:「趙老三說是鬼屋,誰敢來住?跳進牆去罷!」白光閃動,兩人拔出兵刃,跳進牆去,開了大門,眾人一湧而進。
徐天川心想:「這些人果是武林中的,看來武功不也甚高。」七人跟著進去。
大門裡面是個好大的天井,再進去是座大廳。有人從身邊取出油包,解開來取出火刀火石,打著了火,見廳中桌上有蠟燭,便去點燃了。眾人眼前突現光亮,都是一陣喜慰,見廳上陳設著紫檀木的桌椅花幾,竟是戶人家的氣派。
徐天川心下嘀咕:「桌椅上全無灰法,地下打掃得這等清潔,屋裡怎會沒人?」
只聽一名漢子說道:「這廳上幹幹淨淨,屋裡有人住的。」另一人大聲嚷道:「喂,喂,屋裡有人嗎?屋裡有人麼?」大廳又高又大,他大聲叫嚷,隱隱竟有回聲。
回聲一止,四下除了大雨之聲,竟無其他聲息。眾人面面相覷,都覺頗為古怪。
一名白發者問徐天川道:「你們幾位都是江湖上朋友麼?」徐天川道:「在下姓許,這幾個有的是家人,有的是親戚,是去山西探親,不想遇上了這場大雨。達官爺貴姓?」那老者點了點頭,見他們七人中有老頭,有小孩,又有女子,也不起疑心,卻不答他問,說道:「這屋子可有點兒古怪。」
又有一名漢子叫道:「屋裡有人沒有?都死光了嗎?」停了片刻,仍是無人回答。
那老者坐在椅上,指著六個人道:「你們六個到後面瞧瞧去!」六名漢子拔兵刃在手,向後進走去。六人微微弓腰,走得甚慢,神情頗為戒懼。耳聽得踢門聲,喝問聲不斷傳來,並無異狀,聲音越去越遠,屋子極大,一進走不到盡頭。那老者指著另外四人道:「找些木柴來點幾個火把,跟著去瞧瞧。」那四人奉命而去。
韋小寶等七人坐在大廳長窗的門檻上,誰也不開口說話。徐天川見那群人中有十人走向後進,廳上尚有八人,穿的都是布袍,瞧橫樣似是什麼幫會的幫眾,又似是鏢局的鏢客,卻沒押鏢,一時摸不清他們路子。
韋小寶忍不住道:「姊姊,你說這屋裡有沒有鬼?」方怡還沒回答,劉一舟搶著說話:「當然有鬼!什麼地方沒死過人?死過人就有鬼。」韋小寶打了個寒噤,身子一縮。
劉一舟道:「天下惡鬼都欺善怕惡,專管迷小孩子。大人陽氣盛,吊死鬼啦,大頭鬼啦,就不敢抬惹大人。」
方怡從衣襟底下伸手過去,握住了韋小寶左手,說道:「人怕鬼,鬼更怕人呢。一有火光,鬼就逃走了。」
只聽腳步聲響,先到後面察看的六名漢子回到廳上,臉上神氣透著十分古怪,七嘴八舌的說道:「一個人也沒有,可是到處打掃得幹幹淨淨的。」床上舖著被褥,床底下有鞋子,都是娘兒們的。」「衣櫃裡放的都是女人衣衫,男人衣服卻一件也沒有!」
劉一舟大聲叫道:「女鬼!一屋子都是女鬼!」
眾人一齊轉頭瞧著他,一時之間,誰都沒用聲。
突然聽得後面四人怪聲大叫,那老者一躍而起,正要搶到後面去接應,那四人已奔入廳,手中火把都熄滅,叫道:「死人,死人真多!」臉上盡是驚惶之色。
那老者沉著臉道:「大驚小怪,我還道是遇上了敵人呢。死人有什麼可怕?」一名漢子道:「不是可怕,是...是希奇古怪。」那老者道:「什麼希奇古怪?」另一名漢子道:「東邊的一間屋子裡都...都是死人靈堂,也不知共有多少。」那老者沉吟道:「有沒有死人和棺材?」兩名漢子對望了一眼,齊道:「沒...沒瞧清楚,好像沒有。」
那老者道:「多點幾根火把,大伙兒瞧瞧去。說不定是座祠堂,那孔平常得很。」他雖說得輕描淡寫,但語氣中也顯得大為猶豫,似乎明知祠堂並非如此。
他手下眾漢子便在大廳拆桌拆椅,點成火把,向後院湧去。
徐天川道:「我去瞧瞧,各位在這裡待著。」跟著眾人之後走了進去。
敖彪問道:「師父,這些人是什麼路道?」吳立身搖頭道:「瞧不出,聽口音似乎是魯東,關東一帶的人,不像是六扇門的鷹爪。莫非是私梟?可又沒見帶貨。」
劉一舟道:「那一伙人也沒什麼大不了,倒是這屋中的大批女鬼,可厲害著呢!」說道向韋小寶伸了伸舌頭。韋小寶打了個寒噤,緊緊握住了方怡的手,自己掌心中盡是冷汗。沐劍屏顫聲道:「劉...劉師哥,你別老是嚇人,好不好?」劉一舟道:「小郡主,你不用擔心,你是金枝玉葉,什麼惡鬼見了你都遠遠避開,不敢侵犯。惡鬼最憎的就是不男不女的太監。」方怡柳眉一軒,臉有怒色,待要說話,卻又忍住了。
過了好一會,才聽得腳步聲響,眾人回到大廳。韋小寶吁了口長氣,心下略寬。徐天川低聲道:「七八間屋裡,共有三十來座靈堂,每座靈堂都供了五六個.七八個牌位,看來每一座靈堂上供的是一家死人。」劉一舟道:「嘿嘿,這屋子裡豈不是有幾百個惡鬼?」徐天川搖了搖頭,他見多識廣,可從未聽見過這等怪事,過了一會,緩緩的道:「最奇怪的是,靈堂前都點了蠟燭。」韋小寶,方怡,沐劍屏三人同時驚叫出來。
一名漢子道:「我們先前進去時,蠟燭明明沒點著。」那老者道:「你們沒記錯?」四名漢子你瞧瞧我,我瞧瞧你,都搖了搖頭。那老者道:「不是有鬼,咱們遇上了高人。頃刻之間,將三十幾座靈堂中的蠟燭都點燃了,這身手可也真敏捷得很。許老爺子你說是不是呢?」最後這句話是向著徐天川而說。徐天川假作痴呆,說道:「咱們恐怕沖撞了屋主,不...不妨到靈堂前磕...磕幾個頭。」
雨聲之中,東邊屋中忽然傳來了幾下女子啼哭,聲音甚是淒切,雖然大雨漸瀝,這幾下哭聲卻聽得清清楚楚。
韋小寶只嚇得張口舌,臉色大變。
眾人面面相覷,都是毛骨悚然。過了片刻,西邊屋中又傳出女子悲泣之聲。劉一舟,敖彪以及兩名漢子齊聲叫道:「鬼哭!」
那老者哼的一聲,突然大聲道:「咱們路經貴處,到此避雨,擅闖寶宅,特此謝過,賢主人可肯賜見麼?」這番話中氣充沛,遠遠送了出去。過了良久後面沒絲毫動靜。
那老者搖了搖頭,大聲道:「這裡主人既然不願接見俗客,咱們可不能擅自騷擾。便在廳上避一避雨,一等天明雨停,大伙兒盡快動身。」說道連打手勢,命眾人不可說話,側耳傾聽,過了良久,不再聽到啼哭之聲。
一名漢子低聲道:「章三爺,管他是人是鬼,一等天明,一把火,把這鬼屋燒成好媽的一片白地。」那老者搖手道:「咱們要緊事情還沒辦,不可另生枝節。坐下來歇歇罷!」眾人衣衫盡濕,便在廳上生起火來。有人取出個酒葫蘆,拔開塞,遞給那老者喝酒。
那老者喝了幾口酒,斜眼向徐天川瞧了半晌,說道:「許老爺子,你們幾個是一家人,怎地口音不同?你是京城裡的,這幾位卻是雲南人?」
徐天川笑道:「老爺子好耳音,果然是老江湖。我大妹子嫁在雲南。這位是我妹夫。」說道向吳立身一指,又道:「我妹夫,外甥他們都是雲南人。我二妹子可又嫁在山西。天南地北的,十幾年也難得見一次面。我們這次是上山西探我二妹去。」他說吳立身是他的妹夫,那是客氣話,當時北方風俗,叫人大舅子,小舅子便是罵人。
那老者點點頭,喝了口酒,瞇著眼睛道:「幾位從北京來?」徐天川道:「正是。」那老者道:「在道上可見到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太監?」
此言一出,徐天川等心中都是一凜,幸好那老者只注視著他,而徐天川臉上神色不露,敖彪,沐劍屏臉上變色,旁人卻未曾留意。徐天川道:「你說太監?北京城裡,老的小的,太監可多得很啊,一出門總撞到幾個。」那老者道:「我問你在道上可曾看到,不是說北京城裡。」徐天川笑道:「老爺子,你這話可不在行啦。大清的規矩,太監一出應京城,就犯死罪。太監們可不像明朝那樣威風十足了。現下哪個太監敢出京城一步?」
那老者「哦」了一聲,道:「說不定他改裝了。」
徐天川連連搖頭,說道:「沒這個膽子,沒這個膽子!」頓了一頓,問道:「老爺子,你找的是怎麼個小太監?等我從山西探了親,回到京城,幫你打聽打聽。」
那老者道:「哼哼,多謝你啦,就不知有沒有那麼長的命。」說著閉目不語。
徐天川心想:「他打聽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太監,那不是沖著韋香主嗎?這批人既不是天地會,又不是沐王府的,十之八九,沒安著善意,可得查問個明白。他不惹過去,我們倒要惹他一惹。」說道:「老爺子,北京城裡的小太監,只有一位大大的出名。他大名兒傳遍了天下,想來你也聽到過,那便是殺了奸臣鰲拜,立了大功的那一位。」那老者睜開眼睛,道:「嗯,你說的是小桂子公公?」徐天川道:「不是他還有誰呢?這人有膽有勇,武藝高強,實在了不起!」那老者道:「這人相貌怎樣?你見過他沒有?」
徐天川道:「哈,這桂公公天天地北京城裡留達,北京人沒見過他的,只怕沒幾個。這桂公公又黑又胖,是個小胖子,少說也有十八九啦,說什麼也不信他只十五歲。」
方怡握著韋小寶的手掌緊了一緊,沐劍屏的手肘在他背心輕輕一撞,都是暗暗好笑。韋小寶本來一直在怕鬼,聽那老者問起了自己,心下盤算,將怕鬼的念頭便都忘了。
那老者道:「是麼?我聽人說的,卻是不同。聽說這桂公公只是個十三四歲的小孩童,就是狡猾機伶,只怕跟你那個外甥倒有中分相像,哈哈!」說著向韋小寶瞧去。
劉一舟忽道:「聽說那小桂子卑鄙無恥,最會使蒙汗藥。他殺死鰲拜,便是先用藥迷倒的,否則這小賊又膽小又怕鬼,怎殺得了鰲拜?」向韋小寶笑吟吟的道:「表弟,你說是不是呢?」
吳立身大怒,反手一掌,向他臉上打去。劉一舟低頭避開,右足一彈,已站了起來。吳立身這反手一掌,乃是一招「碧雞展翅」,劉一舟閃避彈身,使的是招「金馬嘶風」,都是「沐家拳」招式。一個打得急,一個避得快,不知不覺間都使出了本門拳法。
那姓章老者霍地站起,笑道:「好啊,眾位喬裝改扮得好!」他這一站,手下十幾人跟著都跳起身來。那老者喝道:「都拿下了!一個都不能放走。」
吳立身從懷中抽出短刀,在頭向左一搖,砍翻了一名漢子,向右一搖,又一名漢子嚥喉中刀倒地。
那老者雙手在腰間摸出一對判官筆,雙筆互擦,發出滋滋之聲,雙筆左點吳立身嚥喉,右取徐天川的胸口,以一攻二,身手快捷。徐天川向右一沖,左手向一名大漢眼中抓去。那大漢後仰急避,手中單刀已被奪去,腰間一痛,自己的刀已斬入了自己肚子。那邊敖彪也已跟人動上手。劉一舟微一遲疑,解下軟鞭,上前廝殺。對方雖然為多,但只那老者和吳立身鬥了個旗鼓相當,徐下眾人都武功平平。
韋小寶看出便宜,心想:「只要不碰那老甲魚,其余那些我也可對付對付。」握匕首在手,便欲沖上。方怡一把拉住,說道:「咱們們蠃定了,不用你幫手。」韋小寶心道:「我知道蠃定了,我才上前哪,倘若輸定,還不快逃?」
忽聽得滋滋連聲,那老者已跳在一旁,兩枝判官筆互相磨擦,他手下眾人齊往他身後擠去,迅速之極的排成一個方陣。這些人只幾個箭步,便各自站定了方位,十余人既不推擁,亦無碰撞,足見平日習練有素,在這件事上著實花過了不少功夫。
徐天川和吳立身都吃了一驚,退開幾步。敖彪奮勇上前,突然間方陣中四刀齊出,二斬其肩,二砍其足,配合得甚是巧妙,中間二槍則架開了他砍去一刀。敖彪「啊」的一聲叫,肩頭中刀。
吳立身急叫:「彪兒後退!」敖彪向後躍開。戰局在一瞬之間,勝負之勢突然逆轉。
徐天川站在韋小寶和二女前相護,察看對方這陣法如何運用。只見那老者右手舉起判官筆,高聲叫道:「洪教主萬年不老,永享仙福,壽與天齊!」那十余漢子一齊舉起兵刃,大呼:「洪教主壽與天齊,壽與天齊!」聲震屋瓦,狀若顛狂。
徐天川心下駭然,不知他們在搗什麼鬼。韋小寶聽了「洪教主」三字,驀地裡記起陶紅英懼怕已極的神色與言語,脫口而出:「神龍教!他們是神龍教的!」
那老者臉上變色,說道:「你也知道神龍教的名頭!」高舉右手,又呼:「洪教主神通廣大,我教戰無不勝,攻無不克,無堅不摧,無敵不破。敵人望風披靡,逃之夭夭。」
徐天川等聽得他們每念一句,心中就是一凜,但覺這些人的行為希奇古怪,從所未有,臨敵之際,居然大聲念起書來。
韋小寶叫道:「這些人會念咒,別上了他們當!大伙上前殺啊。」
卻聽那老者和眾人越念越快,已不再是那老者念的一句,眾人跟一句,而是十余人齊聲念誦:「洪教主神通護佑,眾弟子勇氣百倍,以一當百,以百當萬,洪教主神目如電,燭照四方。我弟子殺敵護教,洪教主親加提拔,升任聖職。我教弟子護教而死,同升天堂!」突然間縱聲大呼,疾沖而出。
吳立身,徐天川等挺兵刃相迎,可是這些人在這頃刻間,竟然武功大進,鋼刀砍殺,短槍刺到,都比先前勁力加了數倍,如痴如狂,兵刃亂砍亂殺。不數合間,敖彪和劉一舟已被砍倒,跟立夏韋小寶,方怡,沐劍屏也都給一一打倒。方怡傷腿,沐劍屏傷臂。韋小寶背心上給戳了一槍,幸好有寶衣護身,這一槍沒戳入體內,但來勢太沉,立足不定,俯身跌倒。過不多時,吳立身和徐天川也先後受傷。那老者接連出指,點了各人身上受穴。
眾漢子齊呼:「洪教主神通廣大,壽與天齊,壽與天齊!」呼喊完畢,突然一齊坐倒,各人額頭汗水有如泉湧,呼呼喘氣,顯得疲累不堪。這一戰不到一盞茶時分便分勝敗,這些人卻如激鬥了好幾個時辰一般。
韋小寶心中連珠價叫苦,尋思:「這些人原來都會妖法,無怪陶姑姑一提到神龍教,便嚇得什麼似的,果然是神能廣大。」
那老者坐在椅上閉目養神,過了好一會才站起身來,抹去了額頭汗水,在大廳上走來走去,又過了好一會,他手下眾人紛紛站起。
那老者向著徐天川等:「你們跟著我念!聽好了,我念一句,你們跟一句。洪教主神通廣大,壽與天齊!」
徐天川罵道:「邪魔歪道,裝神弄鬼,要老子跟著搗鬼,做你娘的清秋大夢!」那老者起判官筆,在他額頭一擊,冬的一聲,鮮血長流。徐天川罵道:「狗賊,妖人!」
那老者問吳立身道:「你念不念?」吳立身未答先搖頭。那老者提起判官筆,也在他額頭一擊,再問敖彪時,敖彪罵道:「你奶奶的壽與狗齊!」那老者大怒,判官筆擊下時用力甚重,敖彪立時暈去。吳立身喝道:「彪兒好漢子!你們這些只會搞妖法的家伙,他媽的,有種就把我們都殺了。」
那老者舉起判官筆,向劉一舟道:「你念不念?」劉一舟道:「我...我...我...」那老者道:「你說:洪教主神通廣大,壽與天齊!」劉一舟道:「洪教主...洪教主...」那老者將判官筆的尖端在他額頭輕輕一戳,喝道:「快念!」劉一舟道:「是,是,洪教主...洪教主壽與天齊!」
那老者哈哈大笑,說道:「畢竟識時務的便宜,你這小子少受了皮肉之苦。」走到韋小寶面前,喝道:「小鬼頭,你跟著我念。」韋小寶道:「用不著你念。」那老者怒道:「什麼?」舉起了判官筆。
韋小寶大聲念道:「韋教主神通廣大,壽與天齊,永享仙福。韋教主戰無不勝,勝無不戰,韋教主攻無不克,克無不攻。韋教主提拔你們大家,大家同升天堂...」他把韋教主這個「韋」字說得含含糊糊,只是鼻孔中這麼一哼,那老者卻哪知他弄鬼,只道他說的是「洪教主」,聽他這麼一連串的念了出來,哈哈大笑,讚道:「這小孩兒倒挺乖巧。」
他走到方怡身前,摸了摸他下巴,道:「唔,小妞兒相貌不錯,乖乖跟我念罷。」方怡將頭一扭,道:「不念!」那老者舉起判官筆欲待擊下,燭光下見到她嬌美的面龐,心有不忍,將筆尖對準了她面頰,大聲道:「你念不念?你再說一句『不念』,我便在你臉蛋上連劃三筆。」方怡倔強不念,但「不念」二字,卻也不敢出口。老者道:「到底念不念?」
韋小寶道:「我代她念罷,包管比她自己念得還要好聽。」
那老者道:「誰要你代?」提起判官筆,在方怡肩頭一擊。方怡痛得啊的一聲,叫了出來。
忽有一人笑道:「章三爺,這妞兒倘若不念,咱們便剝她衣衫。」余人齊叫:「妙極,妙極!這主意不錯。」
劉一舟忽道:「你們幹麼欺侮這姑娘?你們要找的那小太監,我就知道在哪裡。」那老者忙問:「你知道?在哪裡?快說,快說!」劉一舟道:「你答應不再難為這姑娘,我便跟你說,否則你就殺了我,也不說。」方怡尖聲道:「師哥,不用你管我。」那老者笑道:「好,我答應你不難為這姑娘。」劉一舟道:「你說話可要算數。」那老者道:「我姓章的說過的話,自然算數。那小太監,就是擒殺鰲拜,皇帝十分寵幸的小桂子,你當真知道他在哪裡?」
劉一舟道:「遠在天邊,近在眼前!」
那老者跳起身來,指著韋小寶,道:「就...就...是他?」臉上一副驚喜交集之色。
方怡道:「憑他這樣個孩子,怎殺得了鰲拜,你莫聽他胡說八道。」
劉一舟道:「是啊,若不是使蒙汗藥,怎殺得了滿洲第一勇士鰲拜?」
那老者將信將疑,問韋小寶道:「鰲拜是不是你殺的?」韋小寶道:「是我殺的,便怎樣?不是我殺的,又怎樣?」那老者罵道:「你奶奶的,我瞧你這小鬼頭就是有點邪門。身上搜一搜再說。」
當下便有兩名漢子過來,解開韋小寶背上的包袱,將其中物事一件件放在桌上。
那老者見到珠翠金玉諸種寶物,說道:「這當然是皇宮裡的物事,咦...這是什麼?」拿起一疊厚厚的銀票,見每張不是五百兩,便是一千兩,總共不下數十萬兩,不由得呆了,道:「果然不錯,果然不錯,你...你便是小桂子。帶他到那邊廂房細細查問。」
方怡急道:「你們...你們別難為他。」沐劍屏哇的一聲,哭了出來。
一名漢子抓住韋小寶後領,兩人捧起桌上諸種物事,另一人持燭台前導,走進後院東邊廂心。那老者揮手道:「你們都出去!」四名漢子出房,帶上房門。
那老者喜形於色,不住搓手,在房中走來走去,笑道:「踏破鐵鞋無覓處,得來全不費功夫。小桂子公公,今日跟你在這裡相會,當真是三生有幸。」
韋小寶笑道:「在下跟你老爺子在這裡相會,那是六生有幸,九生有幸。」他想東西都給他搜了出來,抵賴再也無用,只好隨機應變,且看混不混過去。
那老者一怔,說道:「什麼六生有幸,九生有幸?桂公公,你大駕這是去五台山清涼寺罷?」
韋小寶不由得一驚:「老王八什麼都知道了,那可不容易對付。」笑吟吟的道:「尊駕武功既高,念咒的本事又勝過了茅山道士。你們神龍教名揚天下,果然有些道理。在下聞名已久,今日親眼目睹,佩服之至。」隨口把話頭岔開,不去理會他的問話。那老者問道:「神龍教的名頭,你從哪裡聽來的?」
韋小寶信口開河:「我是從平西王吳三桂的兒子吳應熊那裡聽來的。他奉了父親之命,到北京朝貢,他手下有個好漢,名叫楊溢之。又有許多遼東金頂門的高手。他們商量著要去剿滅神龍教,說道神龍道有位洪教主,神通廣大,手下能人極多。他教下有人在鑲藍旗旗主那裡辦事,得了一部《四十二章經》,那可厲害得很了。」他精通說謊的訣竅,知道不用句句都是假,九句真話中夾一句假話,騙人就容易得多。
那老者越聽越奇,吳應熊,楊溢之這兩人的名頭,他是聽見過的。他教中一位重要人物在鑲藍旗旗主手下作任職,那是教中的機密大事,他自己也是直到一個多月之前,才在無意之間得知,隱隱約約又曾聽到過《四十二章經》這麼一部經書,但其中底細,卻全然不曉,忙問:「平西王府跟我們神龍教無怨無仇,幹麼要來若事生非?說到『剿滅』二字,當真不知死活了。」
韋小寶道:「吳應熊他們說,平西王府跟神龍教自然無怨無仇,說到洪教主的本事,本家還是很佩服的。不過神龍教既然得了《四十二章經》,這是至寶奇書,卻非奪不可。貴教不是還有個胖胖的女子,叫做柳燕大姐的,到了皇宮中嗎?」
那老者奇道:「咦,你怎麼又知道了?」
韋小寶口中胡說八道,只要跟神龍教拉得上半點關系的,就都說了出來,心中卻是飛快轉著念頭,說道:「這位柳大姐,跟我交情可挺不錯。有一次她得罪了太后,太后要殺她,幸虧我出力相救,將她藏在床底下。太后在宮裡到處找不到她。這位胖大姐感激我救命之恩,勸我加入神龍教,說道:「洪教主喜歡我這種小孩子,將來一事實上有大大的好處給我。」
那老者「嗯」了一聲,益發信了,又問:「太后為什麼要殺柳燕?她們...她們不是很好麼?」
韋小寶道:「是啊,她們倆本來是師姊師妹。太后為什麼要殺柳大姐呢?柳大姐說,這是一個天大的秘密,她跟我說了,我答應過她決不泄露的,所以這件事不能跟你說了。總而言之,太后的慈寧宮中,最近來了一個男扮女裝的假宮女,這人頭頂是禿的...」
那老者脫口而出:「鄧炳春?鄧大哥入宮之事,你也知道了?」
韋小寶原不知那假宮女叫做鄧炳春,但臉上神色,卻滿是一副無所不知的模樣,微微一笑,說道:「章三爺,這件事可機密得很,你千萬不能在人前泄露了,否則大禍臨頭,你跟我說倒不要緊,如有第三人在此,就算是你最親信的手下人,你也萬萬說不得。要是機關敗露,洪教主一生氣,只怕連你也要擔個大大的不是。」
他在皇宮中住得久了,知道泄露機密乃是朝廷中宮中的大忌,重則抄家殺頭,輕則永無進身的機會,因此人人都是神神密密,鬼鬼祟祟,顯得高深莫測,表面上卻裝得本人甚麼都知道,不過不便跟你說而已。他將這番伎倆用在那姓章老者身上,果然立竿見影,當場見效。江湖上幫會教派之中,上給統御部屬,所用方法與朝廷亦無二致,所分別者只不過在精粗隱顯。
這幾句話只聽得那老者暗暗驚懼,心想:「我怎地如此粗心,竟將這種事也對這小孩說了?這小孩可留他不得,大事一了,非殺了滅口不可。」不由得神色尷尬,勉強笑了笑,問道:「你跟我們鄧師兄說了些什麼?」
韋小寶道:「我跟鄧師兄的說話,還有他要我去稟告洪教主的話,日後見到教主之時,我自然詳細稟明。」
那老者道:「是,是!」給他這麼裝腔作勢的一嚇,可真不知眼前這小孩是什麼來頭,當下和顏悅色的道:「小兄弟,你去五台山,自然是去跟瑞棟副總管相會了?」
韋小寶心想:「他知道我去五台山,又知道瑞棟的事,這個訊息,定是老婊子那裡傳出的。老婊子叫那禿頭假宮女作師兄,這禿頭是神龍教的重要人物,原來老婊子跟神龍教勾勾搭搭。老子落在他們手中,當真是九死一生,十八死半生。」臉上假作驚異道:「咦,章三爺,你消息倒真靈通,連瑞副總管的事也知道。」
那老者微笑道:「比瑞副總管來頭大上萬倍之人,我也知道。」韋小寶心下暗暗叫苦:「糟糕,糟糕!老婊子什麼事都說了出來,除了順治皇帝,還有哪一個比瑞棟的來頭大上萬倍?」那老者道:「小兄弟,你什麼也不用瞞我。你上五台山去,是奉命差遣呢,還是自己去的?」
韋小寶道:「我在宮裡當太監,若不是奉命差遣,怎敢擅自離京?難道嫌命長麼?」那老者道:「如此說來,是皇上差你去的了?」韋小寶神色大為驚奇,道:「皇上?你說是皇上?哈哈,這一下你消息可不靈了。皇上怎麼知道五台山的事?」那老者道:「不是皇上,又是誰派你去的?」韋小寶道:「你倒猜猜看。」那老者道:「莫非是太后?」
韋小寶笑道:「章三爺果然了得,一猜便著。宮中知道五台山這件事的,只有兩個人,一個鬼。」那老者道:「兩個人,一個鬼?」韋小寶道:「正是。兩個人,一個是太后,一個是在下。那個鬼,便是海大富老公了。他是給太后的『化骨綿掌』殺死的。」
那老者臉上跳了幾跳,道:「化骨綿掌,化骨綿掌。原來是太后差你去的,太后差你去幹什麼?」韋小形容詞微微一笑,道:「太后跟你是自己人,你不妨問她老人家去。」
這句話倘若一進房便說,那老者多半一個耳光就打了過去,但聽了韋小寶一番說話後,心下驚疑不定,自言自語:「嗯,太后差你上五台山去。」
韋小寶道:「太后說道:這件事情,已經派人稟告了洪教主,洪教主十分讚成。太后吩咐我好好的辦,事成之後,太后固有重賞,洪教主也會給我極大的好處。」他不住將「洪教主」三字搬出來,心想眼前這老頭對洪教主害怕之極,只消說洪教主得對自己十分看重,他便不敢加害。
他這麼虛張聲勢,那老者雖然將信將疑,卻也是寧可信其是,不敢信其非,問道:「外面那門個人,都是你的部屬隨從了?」韋小寶道:「他們都是宮裡的,兩個姑娘是太后身邊的宮女,四個男的是御前侍衛,太后差他們出來跟我辦事。他們可不知道神龍教的名頭。這等機密大事,太后也不會跟他們說...」他說到這裡,只見那老者臉露冷笑,心知不妙,問道:「怎麼啦,你不信麼?」那老者冷笑道:「雲南沐家的人忠於前明,怎會到宮裡做御前侍衛?你扯謊可也得有個譜兒。」
韋小寶哈哈大笑。那老者愕然道:「你笑什麼?」他哪知韋小寶說謊給人抓住,難以自圓其說之時,往往大笑一場,令對方覺得是自己的說話大錯特錯,十分幼稚可笑,心下先自虛了,那麼繼續圓謊之時對方便不敢過分追逼。韋小寶又笑了幾聲,說道:「沐王府的人最恨的,可不是太后和皇上。只怕你是不知道的了。」那老者道:「我怎麼不知?沐王府最恨的自然是吳三桂。」
韋小寶假作驚異說道:「了不起,章三爺,有你的,我跟你說,沐王府的人所以跟太后當差,為的是要搞得吳三桂滿門抄斬,平西王府雞犬不留。別說皇宮裡有沐王府的人,連平西王府中,何嘗沒有?只不過這是十分機密之事,我跟你是自己人,說了不打緊了,你可不能泄露出去。」
那老者點了點頭,道:「原來如此。」但他心中畢竟還只信了三成,尋思:「我去問問外面幾人,且看他們的口供合不合。問那小姑娘最好,小孩子易說真話。」當下轉過身來,推門出外。
韋小寶大驚,叫道:「喂,喂,你到哪裡去?這是鬼屋哪,你...你怎麼留著我一個人在這裡?」那老者道:「我馬上回來。」反手關上了門,快步走向大廳。
韋小寶滿手都是冷汗。燭火一閃一晃,白牆上的影子不住顫動,似乎每一個影子都是個鬼怪,四下裡更無半點聲息。突然間,外面傳來一個大聲呼叫:「你們都到哪裡去了?」正是那老者的聲音。韋小寶聽他呼聲中充滿了驚惶,自己本已害怕之極,這一下嚇得幾欲暈去,叫道:「他...他們都...都不見了麼?」
只聽那老者又大聲叫道:「你們在哪裡?你們去了哪裡?」兩聲呼過,便寂然無聲。過了一會兒,聽得一人自前而後急速奔去,聽得一扇扇門被踢開之聲,又聽得那人奔將過來,沖進房中。韋小寶尖聲呼叫,只見那老者臉無人色,雙目睜得大大地,喘急道:「他...他們都不見了。」
韋小寶道:「給...給惡鬼捉去了。咱們...咱們快逃!」
那老者道:「哪有此事?」左手扶桌,那桌子格格顫動,可見他們中也中頗為驚惶。他轉身走到門口,張口又呼:「你們在哪裡?你們在哪裡?」呼罷側耳傾聽,靜夜之中又聽到幾下女子哭泣之聲。他一時沒了主意,在門口站立片刻,退了幾步,將門關了,隨手提起門閂,閂上了門,但見韋小寶一對圓圓的中眼中流露著恐情的神情。
韋小寶目不轉睛的瞧著他,見他咬牙齒,臉上一陣青,一陣白。
大雨本已停了片刻,突然之間,又是一陣陣急雨洒到屋頂,刷刷作響。
那老者「啊」的一聲,跳了起來,過了片刻,才道:「是...下雨。」
忽然大廳中傳來一個女子細微的聲音:「章老三,你出來!」這女子聲音雖不蒼老,但亦也非妖嫩,決不是方怡或沐劍屏,聲音中還帶著三分淒厲。
韋小寶低聲道:「女鬼!」那老者大聲道:「誰在叫我?」外面無人回答,除了淅瀝雨聲之外,更無其他聲息。那老者和韋小寶面面相覷,兩人都是周身寒毛直豎。
過了好一會兒,那女人聲音又叫起來:「章老三,你出來!」
那老者鼓起勇氣,左足踢出,砰的一聲,踢得房門向外飛開,一根門閂兀自橫在門框之上。他右掌劈出,喀的一聲,門閂從中斷截,身子跟著竄出。韋小寶急道:「別出去!」那老者已奔向大廳。
那老者一奔出,就此無聲無息,既不聞叱罵打鬥之聲,連腳步聲也聽不到了。一陣陣冷風從門外卷進,帶著不少急雨,都打在韋小寶身眄。他打個冷戰,想張口呼叫,卻又不敢。突然間砰的一聲,房門給風吹得合了轉來,隨即又向外彈出。
這座鬼屋之中,就只剩下了韋小寶一空,當然還有不少惡鬼,隨時隨刻都能進房來叉死他。幸他等了許久惡鬼始終沒進來。韋小寶自己安慰:「對了!惡鬼只害大人,決不害小孩。或許他們吃了許多人,已經吃飽了。一等天亮,那就好了!」
突然間又是一陣冷風吹進,燭火一暗而滅。韋小寶大叫一聲,覺得房中已多一鬼。
他知道那鬼便站在自己面前,雖然暗中瞧不見,可是清清楚楚的覺得那鬼便在那裡。
韋小寶結結巴巴的道:「喂,喂,你不用害我,我...我也是鬼,咱們是自己人!不,不咱們大家都是鬼,都是自己鬼,你害我也沒用。」
那鬼冷冷的道:「你不必害怕,我不會害你。」是個女鬼的聲音。
韋小寶聽了這十個字,精神為之一振,道:「你說過不害我,就不能害我。大丈夫言出如山,再害我就不對了。」那鬼冷冷的道:「我不是鬼,也不是大丈夫。我問你,朝中做大官的鰲拜,真的是你殺的麼?」
韋小寶道:「你當真不鬼?你是鰲拜的仇人,還是朋友?」
他問了這句話後,對方一言不發。韋小寶一時拿不定主意,對方如是鰲拜的仇人或「仇鬼」,直認其事自然甚妙,但如是鰲拜的親人或「親鬼」,自己認了豈不糟糕之極?突然之間,賭徒性子發作,心想:「是大是小,總得押上一寶。押得對,她當我是大老爺。押得不對,連性命也輸光便是!」大聲說道:「他媽的,鰲拜是老子殺的,你要怎樣?老子一刀從他背心戳了進去,他就見閻王去了。你要報仇,盡管對手,老子皺一皺眉頭,不算英雄好漢。」
那女子冷冷的問道:「你為什麼要殺鰲拜?」
韋小寶心想:「你如是鰲拜的朋友,我就把事情推在皇帝身上,一般無用,你也決計不會饒我。我這一寶既然押了,老子輸要輸得幹淨,贏也贏個十足。」大聲道:「鰲拜害死了天下無數好百姓,老子年紀雖小,卻也是氣在心裡。偏巧他得罪皇帝,我就乘機把他殺了。大丈夫一身做事一身當。我跟你說,就算鰲拜這狗賊不得罪皇帝,我也要找機會暗中下手,給天下受苦受難的百姓報仇雪恨。」這句話從天地會青木堂那些人嘴裡學來的。其實他殺鰲拜,只是奉了康熙之命,跟「為天下百姓報仇雪恨」雲雲,可沾不上半點邊兒。
他說了這番話,面前那女人默默不語,韋小寶心中怦怦亂跳,可不知這一寶押對了還是錯了。過了一會兒,始覺微微風響,這女人還不知是女鬼已飄然出房。
韋小寶身子搖了幾下,但穴道被點,動彈不得,心道:「他媽的,骰子是搖了,卻不揭盅,可不是大大的吊胃口?」
先前他一時沖動,心想大賭一場,輸贏都不在乎,但此刻靜了下來,越想越覺得剛才跟自己說話的是鬼而不是人。她是女鬼,鰲拜是男鬼,兩個鬼多半有點兒不三不四,他們倆才是「自己鬼」,跟我韋小寶「對頭鬼」,這可大大的不對頭了。
兩扇門被風吹得砰砰作響,身上衣衫未幹,冷風一陣陣刮來,忍不住發抖。
2008年7月19日 星期六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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