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二回 老衲山中移漏處 佳人世外改妝時
韋小寶動身啟程,天色已晚,但聖旨要他即日離京,說什麼也非得出城不可。出永定門行了二十裡,便即紮營住宿。驍騎營是衛護皇帝的親兵,都是滿洲的親貴子弟,服用飲食,無不高出尋常士兵十倍。大家在京中耽得久了,出京走走,無不興高採烈,何況又不是拚命打仗,到河南公幹,那是朝廷出了錢請他們遊出玩水,實是大大的優差。
韋小寶吃了酒飯,睡覺太早,於是召集張康年,趙齊賢等眾侍衛,驍騎營的參領佐領軍官,齊到中軍帳中。眾中均想:「皇上不知差韋副都統去幹辦什麼大事,他傳我們去,定是要宣示特旨。」
名人參見畢,韋小寶笑道:「哥兒們閑著無事,他奶奶的,大家來賭錢,老子作莊。」
眾軍官一呆,還道他是開玩笑,卻見他從懷中摸出四粒骰子,往木幾上一擲,骰滴溜溜的滾動,眾人我才歡雷動。大凡當兵的無不好賭,只是行軍出征之時,卻嚴禁賭博,以免軍心學動,有誤大事。韋小寶又怎懂得這一套?驍騎營的參領佐領雖知軍律,但想這一次又是不打仗,何必阻了副都統的雅興?韋小寶又從懷中摸出一疊銀票,往幾下一放,足足有五六千兩銀子,說道:「哪個有本事的就來贏去?」眾軍官紛歸本帳去取銀子。
驍騎營的軍士有很多職位雖低,家財卻富,聽說韋副都統做莊開賭,都悄悄踅進帳來。
韋小寶叫道:「上場不分大小,只吃銀子元寶!英雄好漢,越輸越笑,王八羔子,贏了便跑!」在四粒骰子上吹了口氣,一把撒將下來。
他在揚州之時,好生羨慕賭場莊家的威風,做什麼副總管、副都統,都還罷了,今日統帶數千之眾,做莊大賭,那才是生平的大得意事。
眾軍官紛紛下注,有吃有賠。賭了一會,大家興起,賭注漸大,擠在後面的軍士也遞上銀子來下注。侍衛趙齊賢和一名滿洲佐領站在韋小寶身旁,宛然幫他收注賭錢。中軍帳中,但聞一片呼 喝六、吃上賠下之聲,宛然便是個大賭場。賭了一個多時辰,賭台上已有二萬多兩銀子。有些輸光了的,回營去向不賭的同袍借錢來翻本。
韋小寶一把骰子擲下,四骰全紅,正是通吃。眾人甚是懊喪,有的咒罵,有的嘆氣。趙齊賢伸出手去,正要將賭注盡數掃進,韋小寶叫道:「且慢!老今日第一天帶兵做莊,這一注送給了眾位朋友,不吃!」
眾兵將歡聲大作,齊叫:「韋副統當真英雄了得!」韋小寶道:「要加注的便加!」各人這一注死裡逃生,都覺運氣甚好,紛紛加注,滿台堆滿了銀子。
忽然一人朗聲說道:「押天門!」將一件西瓜般的東西押在天門。眾人一看,登時驚得呆了。賭台上赫然是一顆血肉模糊的首級。那首級頭戴官帽,竟是一名御前侍衛。
趙齊賢驚道:「葛通!」原來這是御前侍衛葛通的腦袋。他輪值在帳外巡邏,卻被人割了頭。
眾人驚惶抬頭,只見中軍帳口站著十多個身穿藍衫之人,各人手持長劍。眾軍官人人全神貫注的賭錢,誰也不知這些人是幾時進來的。帳中眾軍官沒帶兵刃一時不知如何是好。賭台前站著一個二十五六歲的青年,雙手空空,說道:「都統大人,受不受注?」
趙齊賢叫道:「拿下了!」登時便有四名御前侍衛向那青年撲去。那人雙臂一分,抓住兩人胸口,砰的一聲,將二人頭對頭一撞,二人便即昏暈。跟著白光閃動,兩柄長劍刺出,自另外兩名侍衛的背心直通到前胸。兩名侍衛慘聲長呼,倒地而死。使劍的藍衫人一是中年漢子,另一個是道人。兩人同時拔劍揮手,雙劍齊飛,撲撲兩聲,都插在賭台之上。中年人叫道:「押上門!」道人叫道:「押下門!」兩劍長劍果然分別插在上門下門。
那青年左手一揮,四個藍衫人搶了上來,四柄長劍分指韋小寶左右要害。
趙齊賢顫聲喝道:「你們是什麼人?好……好大有膽子。殺官闖營,不…… 不怕殺……殺頭麼?「
用劍指著韋小寶的四人之中,忽有一人嗤的一聲笑,說道﹔「我們不怕,你怕不怕?」卻是嬌嫩的女子聲音。韋小寶側頭看去,見是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,臉蛋微圓,相貌甚甜,一雙大大的眼睛漆黑光亮,嘴角也正自帶著笑意。他本已嚇得魂不附體,但一見到了美貌女子,自然而然勇氣大增,笑道:「單只姑娘一人用劍指著我,我早就怕了。」
那少女長劍微挺,劍尖抵到了他肩頭,說道:「你既然怕,為什麼還笑?」韋小寶臉孔一板,道:「我最聽女人的話,姑娘說不許笑,我就不笑。」果然臉上更無絲毫笑容。那少女見他裝模作樣,忍不住嗤的一聲笑了出來。
那帶頭的青年眉頭微蹙,冷笑道:「滿洲韃子也是氣數將盡,差了這麼一個乳臭未幹的小娃娃帶兵。喂,兩把寶劍,一顆腦袋已經押下了,你怎地不擲骰子?」
韋小寶身旁有美貌姑娘,又聽他說要擲骰子,驚魂稍定,問道:「我輸了賠什麼?」那青年道:「那還問?輸劍賠劍,輸頭賠頭!」料想這少年將軍定然討饒投降。哪知韋小寶打架比武,輸了便投降,在賭台上卻說什麼也不肯做狗熊,認膿包,何況身邊有個俊美姑娘,人生在世,豈能在美貌姑娘之前丟臉?又想:「你們四把劍已指住了我,若要殺我,輸也好,反正都是要殺,何必口頭上吃虧?」當即拿起骰子,說道:「好,受了!輸劍賠劍,輸頭賠頭,輸褲子就脫下?你先擲!」
那青年料不到這少年將軍居然有此膽識,倒是一怔。那中年漢子低聲道:「大軍在外,遲則有變!」要他不必無謂耽擱時光,只怕二千名滿洲兵一湧而入,倒是不易對付。那青年向韋小寶望了一眼,見他臉上並無懼色,說道:「我不跟你賭這一場,你死了也不服氣。」接過骰子一擲,是個六點。那道人和中年漢子也各擲了,都是八點。
韋小寶拿起骰子,伸掌到那少女面前,說道「姑娘,請你吹口氣!」那少女微笑道:「幹什麼?」還是在骰子上吹了口氣。韋小寶道:「成了!美女吹氣,有殺無賠!」將骰子在掌心中搖了幾搖,正要擲下,起齊賢道:「且慢!韋都統,問……問他們到底要什麼?」他怕韋小寶這一記骰子擲下去,擲成了六點以下,不免有性命之憂,更怕韋小寶不賠自己之頭,而要割我趙齊賢的頭來賠,誰教我站在旁邊幫莊呢?
那青年冷笑道:「倘若怕了,那就跪下討饒。」
韋小寶道:「烏龜王八蛋才怕!」手上微玩花樣,只是心驚膽戰之際,手法不大靈光,四粒骰子擲去,骨碌碌的滾動,定了下來,擲不成一對天牌,卻是六點。韋小寶大喜,叫道:「六吃六,殺天門,賠上賠下。」將葛通那顆首級提了過來,放在自己面前,又道:「趙大哥,拿兩柄劍來,賠了上家下家。」趙齊賢應道:「是!」向帳門口走去。
一名藍衫漢子挺劍指住他前胸,喝道:「站住了!」韋小寶道:「不許拿劍?好,那也成,一把寶劍算一千兩銀子。」從面前一堆銀子中取了二千兩,平分了放在長劍之旁。
這群豪客闖進中軍帳來制住了主帥,眾軍官都束手無策,敵人武功既高,出手殺人,肆無忌憚,已方軍士雖多,卻均在帳外,未得訊息,待會混戰一起,帳中眾人赤手空拳,只怕不免要盡數喪命,栗栗危懼之際,見韋小寶和敵人擲骰賭頭,談笑自若,不禁都佩服他的膽氣。也有人心想:「小孩子不知天高地厚,你道這批匪徒是跟你鬧著玩麼?」
那青年又是一聲冷笑,道:「憑我們這兩把寶劍,只贏你二千兩銀子?台上銀子一起拿了!」六七名藍衫漢子走上前來,將賭台上的銀子銀票一古腦兒都拿了。那青年接過一把長劍,指住韋小寶的嚥喉,喝道:「小奴才,你是滿洲人還是漢人?叫什麼名字?」
韋小寶心想:「老子若要投降,你們一進來就降了,此時如再屈服,變成有頭無尾,前功盡棄,大丈夫要硬就硬到底。」哈哈一笑,說道:「老子是正黃旗副都統,名叫花差花差小寶的便是。你要殺便殺,要賭便賭!嘿嘿,以大欺小,不是好漢。」最後八個字,實在是討饒了,不過說得倒也頗有點英雄氣概。
那青年微微一笑,道:「以大欺小,不是好漢。這句話倒也不錯。小師妹,你年紀跟他也差不多,就跟他鬥鬥。」那少女笑道:「好!」提劍而出,笑道:「喂,花差花差小寶將軍,我領教你的高招。」韋小寶身旁三人長劍微挺,碰到了他衣衫,齊道:「出去動手!」
那青年一揮手,長劍飛起,插在韋小寶面前桌上。
韋小寶尋思:「我劍術半點兒也不會,一定打不過小姑娘。」說道:「以大欺小,不是好漢。我比小姑娘大,怎能欺她?」
那青年一把抓住他後領提起,喝道:「你不敢比劍,那就向我小師妹求饒。」
韋小寶笑道:「好,磕頭就磕頭。男兒膝下有黃金,最好天天跪女人!」雙膝一曲,向那少女跪了下去。眾藍衫人都哄笑起來。
突然之間,韋小寶身子一側,已轉在那青年背後,手中匕首指住他後心,笑道:「你投降不投降?」
這一下奇變橫生,那青年武功雖高,竟也猝不及防,後心要害已被他制住。原來韋小寶知道學自神龍島救命招數尚未練熟,只好嬉皮笑臉,插科打諢,大做小醜模樣,引得敵人都笑嘻嘻的瞧他出醜,跪下之際,伸手握住匕首之柄,驀地裡使出那招「貴妃回眸」,竟然反敗為勝。倘若他是大人,對方心在提防,這招半生不熟,似是而非的招數定然無效。但一來這一招十分巧妙,使得雖未全對,卻仍具威力,二來那青年怎想到這小醜般的少年竟會出此巧招,就此著了道兒。
一眾藍衣人大驚之下,七八柄長劍皆指住他身子,齊喝:「快放開!」然見他匕首對準那青年後心,這七八柄每一劍固然都可將他刺死,但他匕首只須輕輕一送,那青年卻也不免喪命,是以劍尖尖刺到離他身邊尺許,不敢再進。
韋小寶笑道:「放開便放開,有什麼希奇?」揮動匕首劃了個圈子,錚錚錚一陣響聲過去,七八柄長劍劍頭齊斷,匕首尖頭又對住那青年的後心。眾藍衣人一驚,都退了一步。
韋小寶道:「放下銀子,我就饒了你們的頭兒。」
手捧銀兩的幾名藍衣人毫不遲疑,便將銀子銀票放在桌上。
只聽得帳外數百人紛紛呼喝:「莫放了匪徒!」「快快投降!」原來適才一下混亂,帳中兩名軍官逃了出去,召集部屬,圍住了中軍帳。
那道人喝道:「先殺了小韃子!」拔起賭台上長劍,白光一閃,噗的一聲,已刺在韋小寶小定右胸。他一劍計算極精,橫斜切入,自前而後的擊刺,料定韋小定中劍之後,身子必定後仰,匕首尖便離開那青年的背心。
不料長劍一彎,拍的一聲,立時折斷。韋小寶叫道:「啊喲,刺不死我!」眾藍衣人見他居然刀槍不入,無不驚得呆了。那道人只覺劍尖著體柔軟,並非刺在鋼,甲背心之上,一時不明所以,他哪知韋小定內穿防身寶衣,利刃難傷。
這時中軍帳內已湧時數百名軍士,長槍大刀,密布四周,眾侍衛和軍官也已從部屬手中取得兵器。那十幾名藍衣人武功再高,也已難於殺出重圍,何況幾人長劍已斷,首領又被制住,本來大佔上風,霎時之間形勢逆轉,一敗塗地。那青年高聲叫道:「大家別管我,自行沖殺出去!」眾侍衛和軍官湧上,每七八人圍住了一人。這些藍衣人只要稍有動彈,便是亂刀分屍之禍,只得拋下兵刃,束手就擒。
韋小寶心想:「這幾個人武功了得,又和朝廷作對,說不定跟天地會有些瓜葛,我怎生放了他們走路?」當即笑道:「老兄,剛才你本可殺我,沒有下手。倘若我此刻殺了你,不給你翻本的機會,未免不是英雄好漢,這叫做王八羔子,贏了就跑。這樣罷,咱們再來賭一賭腦袋。」這時已有七八般兵刃指住那青年。韋小寶收起匕首,笑吟吟的坐了下來。
那青年怒道:「你要殺便殺,別來消遣老子。」
韋小寶拿起四顆骰子,笑道:「我做莊,賭你們的腦袋,一個個來賭。哪一個贏了的,立刻便走,再拿一百兩盤纏。骰子擲輸了的,趙大哥,你拿一把快刀在旁侍候,一刀砍將下去,將腦袋砍了下來,給我們葛通葛大哥報仇。」
他一點對方人數,共是十九人,當下將一錠錠銀子分開,共分十九堆,每堆一百兩。
那些藍衣人自忖殺官作亂,既已被擒,自然個個殺頭,更無幸免之理,不料這少年將軍要充好漢,竟然放一條生路,倘若骰子擲輸了,那也是無可如何了。那道人道:「很好,大丈夫一言既出……」
韋小寶道:「死馬難追!我花差花差小寶做事,決不佔人便宜。這位不知是小姊姊還是小妹妹,剛才幫我在骰子上吹了一口氣,保全了我的腦袋,你就不必賭了。你的小腦袋兒,算是我贏了之後分給你的紅錢。拿了這一百兩銀子,先出帳去罷。傳下號令,外面把守的人不得留難。」一名佐領大聲傳令:「副都統有令:中軍帳放出去的,一概由其自便,不得留難阻擋。」帳外守軍大聲答應。韋小寶將兩錠五十兩的元寶推到那少女面前。
那少女臉上一陣白,一陣紅,緩緩搖頭,低聲道:「我不要。我們……我們同門一十九人,同……同生共死。」
韋小寶道:「好,你很有義氣。既然同生共死,那也不用一個個分別賭了。小姑娘,你跟我賭一手。你贏了,一十九人一起拿了銀子走路,倘若輸了,一十九顆腦袋一齊砍下,爽不爽快?」那少女向青年望去,等候他示下。
那青年好生難以委決,倘若十九人分別和這小將軍賭,勢必有輸有贏,如果他當真言而有信,那麼十九人中當可有半數活命,日後尚可再去設法報仇。但如由小師妹擲骰,贏則全師而退,輸了全軍覆沒,未免太過兇險。他眼光向同門眾人緩緩望去。
一名藍衣大漢大聲道:「小師妹說得不錯,我們同生共死,請小師妹擲好了。否則就算是我贏了,也不能獨活。」七八人隨聲附和。
韋小寶笑道:「好!小姑娘,你先擲!」將骰盆向那少女面前一推。
那少女望著那青年,要瞧他眼色行事。那青年點頭道:「小師妹,生死有命,你大膽擲好了。反正大伙兒同生共死!」
那少女伸手到碗中抓起四粒骰子,長長的睫毛垂了下來,突然抬起頭來,向韋小寶看了一眼,拿著骰子的手微微發抖,一鬆手,四粒骰子跌下碟去,發出清脆的響聲。那少女閉上了眼,竟不敢看,只聽得耳邊響起一陣叫聲:「三!三!三點!」夾雜著眾侍衛官兵笑罵之所。那少女雖不懂骰子的賭法,但聽得敵人歡笑叫嚷,料想自己這一把擲得很差,緩緩睜眼,果見眾同門人人臉色慘白。
四粒骰子最大的可擲到至尊,其次天對、地對、人對、和對、梅花、長三、板凳、牛頭等等對子,即使不成對,也有必點以至四點都比三點為大。這三點一擲出來,十成中已輸了九成九,就算韋小寶也擲了三點,他是莊家,三點吃三點,還是能砍了十九人的腦袋。
一名藍衣漢子突然叫道:「我的腦袋,由我自己來賭,別人擲的不算。」那道人怒道:「男子漢大丈夫,豈能如此貪生怕死?墮了我王屋派的威名。」韋小寶道「眾位是王屋派的?」那道人道:「反正大伙是個死,跟你說了,也不打緊。」那藍衫漢子大聲道:「我是我爹娘生的,除了爹娘,誰也不能定我的生死。」那道人怒道:「你小師妹擲骰子之前,你又不說,待她擲了三點,這才開腔。我王屋派中,沒我這號不成材的人物。」那漢子性命要緊,大聲道:「五符師叔,我不做王屋派門下弟子,也沒什麼大不了。」另一名漢子冷冷笑道:「你只求活命,其余的什麼都不在乎,是不是?」那漢子道:「這位少年將軍明明要我們一個個跟他賭。小師妹代擲骰子,你們答應了,我出聲答應了沒有?」
那藍衣青年森然道:「好,元師兄,從此刻起,你不是王屋派門下弟子。你自己和他賭罷。」那姓元的道:「不是就不是好了。」
韋小寶道:「你姓元,叫什麼名字?」那姓元的微一遲疑,眼見同門已成仇人,自己若說假名,必被揭穿,說道:「在下元義方。」那青年哼了一聲,道:「閣下不妨改個名字,叫作元方。」韋小寶道:「為什麼改名哪?嗯,元方,元方,少了個『義』字,他是罵你沒有義氣。喂,王屋派的各位朋友,還有哪一位要自己賭的?」注目向眾藍衫人中望去,只見有兩人口唇微動,似欲自賭,但一遲疑間,終於不說。
韋小寶道:「很好,王屋派下,個個英雄豪傑,很有義氣。這位元兄,反正不是王屋派的,他有沒有義氣,跟王屋派並不相幹。」那青年微微一笑,道:「多謝你了。」韋小寶道:「來人,斟上酒來!我跟這裡十八位朋友喝上一杯,待會是輸是贏,總是生離死別。這十八位朋友義氣深重,不可不交。」手中軍士斟上十九杯酒,在韋小寶面前放了一杯,一十八個藍衫人各遞一杯。那些人見為首的青年接了,也都接過。
那青年朗聲道:「我們跟滿洲韃子是決不交朋友。只是你為人爽氣,對我王屋派又很看重,跟你喝這一杯也不打緊。」韋小寶道:「好,幹了!」一飲而盡。那十八人也都喝了,紛紛將酒杯擲在地下。元義方鐵青著臉,轉過頭不看。
韋小寶喝道:「侍候十八柄快刀,我這一把骰子,只須擲到三點以上,便將這十八位好朋友的腦袋都割了下來。」眾軍官轟然答應,十八名軍官提起刀劍,站在那十八人身後。
韋小寶心想:「我這副骰子做了手腳的,要擲成一點兩點,本也不難。只是近來少有練習,手上功夫生疏了,剛才想擲天一對,卻擲成了個六點,要是稍有差池,不免害了這十八人的性命。這些臭男人也倒罷了,這花朵般的小姑娘死了,豈不可惜?」
他拿起四枚骰子,在手中搖了搖,自己吹了口氣,手指輕轉,一把擲下,隨即左掌掩住碗口。只聽得骰子滾了幾滾,定了下來,他沒有把握,手指離開一縫,湊眼望去,只見四枚骰子中兩枚兩點,一枚一點,一枚五點湊起來剛好是個別十。別十便是無點,小到無可再小。他本已打定主意,倘若手法不靈,擲成三點以上,隨口便說兩點一點,晃動骰碗,擾了骰子,從此死無對証,對方自是喜出望外,自己部屬最多只心中起疑,無人敢公然責難。現下作弊成功,大喜之下,罵道:「媽的,老子這只手該當砍掉了才是!」左手在自己右手背上重擊數下。
眾人看到了骰子,都大叫出聲:「別十,別十!」
那些藍衣人死裡逃生,忍不住縱聲歡呼。那為首的藍衣青年望著韋小寶,心想:「滿洲韃子不講信義,不知他說過的話是否算數?」
韋小寶將賭台上的銀子一推,說道:「贏了銀子,拿了去啊。難道還想再賭?」
那青年道:「銀子是不敢領了。閣下言而有信,是位英雄。後會有期。」一拱手,轉身欲走。韋小寶道:「喂,你贏了錢不拿,豈不是瞧不起在下花差花差小寶?」那青年心想:「身在險地,不可多不耽擱。」說道:「那麼多謝了。」十八人都拿了銀子,轉身出帳。
韋小寶一雙眼睛一直盯在那少女臉上。她取了銀子後,忍不住向韋小寶瞧了一眼。四雙交投,那少女臉上一紅,微微一笑,低聲道:「謝謝你。」走了兩步,轉頭說道:「小將軍,你這四枚骰子,給了我成不成?」韋小寶笑道:「成啊,有什麼不可以。你拿去跟師兄們賭錢麼?」那少女微笑道:「不是的。我要好好留著,剛才真把我性命嚇丟了半條。」韋小寶抓起四枚骰子,放在她手裡,乘勢在她手腕上輕輕一捏,這一下便宜,總是要討的。
那少女又道:「謝謝你。」快步出帳。
元義方見眾同門出帳,跟著便要出去。韋小寶道:「喂,你可沒跟賭過。」元義方臉上登時全無血色,心想:「這件事可真錯了,早知他會擲成別十,我又何必枉作小人。」說道:「將軍沒了骰子,我……我只道不賭了。」韋小寶道:「為什麼不賭?什麼都可以賭,豁拳可以賭,滾銅錢可以賭。」隨手抓起一疊銀票,道:「你猜猜,這裡一共多少兩銀子。」元義方道:「那怎麼猜到?」韋小寶一拍桌子,喝道:「這匪徒,對本將軍無禮,拿出去砍了!」眾軍官齊聲答應。
元義方嚇得面如土色,雙膝一軟,跪倒在地,說道:「小……小人不敢,大將軍……大將軍饒命。」韋小寶大樂,心想:「這家伙叫我大將軍。」喝道:「我問你什麼,一句句從實招來,若有絲毫隱瞞,砍下你的腦袋。」元義方連聲道:「是,是!」
韋小寶命人取過足鐐手銬,將他銬上,吩咐輸了銀子的眾軍官取回賭本,退了出去,帳中只剩張康年、趙齊賢兩名侍衛,以及驍騎營參領富春。當下由張康年審訊,他問一句,元義方答一句,果然毫不隱瞞。
原來屋王派掌門人司徒伯雷,本是明朝的一名副將,隸屬山海關總兵吳三桂部下,抗拒滿洲入侵,驍勇善戰,頗立功勛。後來李自成打破北京,吳三桂引清兵入關,司徒伯雷領兵與李自成部作戰,奮勇殺敵,攻回北京。當時他只道清兵入關,是為祟禎皇帝報仇,哪知清兵卻乘機佔了漢人的江山,吳三桂做了大漢奸。司徒伯雷大怒之下,立即棄宮,到王屋山隱居。司徒伯雷武功本高,閑來以武功傳授舊部,時日既久自然而然的成了個王屋派。那是先有師徒,再有門徒,與別的門派頗不相同。說起司徒伯雷的名字,張康年等倒也曾有所聞。
元義方說道,那帶頭的青年是司徒伯雷的兒子司徒鶴,其余的有些是同門師兄弟,有幾個年長的,他們以師叔相稱。那少女名叫曾柔,她父親是司徒伯雷的舊部,已於數年之前過世,臨終時命她拜在老上司門下。
他們最近得到訊息,吳三桂的獨生子吳應熊到了北京,司徒掌門便派他們來和他相見。路經此處,見到清兵軍營,司徒鶴少年好事,潛入窺探,卻是志在殺一殺滿洲兵的氣燄。
韋小寶問道:「你們去見吳三桂的獨生子,為了什麼?」元義方道:「師父吩咐,命我們想法子擒了他去王屋山,以此要挾吳三桂,迫他……迫他……」韋小寶道:「怎麼?迫他造反?」元義方道:「是師父說的,可與小人不相幹。小人忠於大清,決不敢造反。小人今日和王屋派一刀兩斷,就是不肯附逆棄暗投明,陣前起義。」韋小寶一腳踢去,笑道:「他媽的,你還是個大大的義士啦。」元義方毫不閃避,挨了他這一腳,說道:「是,是!全仗將軍大人栽培。小人今後給將軍大人做奴做僕,忠心耿耿,赴湯蹈火,在所不辭。」
韋小寶心想對方這一下殺了三名御前侍衛,自己卻放了司徒鶴、曾柔一幹人,只怕張康年等侍衛不服,至少也要怪老子擲骰子的運氣太差勁,眼前這件案子,總須給大家一些好處,才是做大莊家的面子,沉吟半晌,已有了主意,伸手在桌上重重一拍,喝道:「你這大膽反賊,明明是去跟吳三桂勾結,造反作亂,卻說要綁架他兒子。你得了吳三桂多少好處,卻替他隱瞞?他媽的王八蛋,來人哪!給我重重的打!」
帳外走進七八名軍士,將元義方掀翻在地,一頓軍棍,只打得皮開肉綻。
韋小寶道:「你招了不招?你說要去綁架吳三桂的兒子,怎麼到我們軍營來殺害御前侍衛?御前侍衛和驍騎營,都是皇上最最親信之人,你們得罪了御前侍衛和驍騎勞營,就是不給皇上面子。」張康年、富春等一聽,心下大為受用,一齊出聲威嚇。
韋小寶道:「這家伙花言巧語,捏造了一片謊話來騙人。這等反賊,不打哪有真話?再給我打!」眾軍士一陣吆喝,軍棍亂下。元義方大叫:「別打,別打!小人願招!」韋小寶問:「你們在王屋山上住的,共有多少人?」元義方道:「共有四百多人。」韋小寶又問:「連帶家人呢?」元義方道:「總有二千來罷!」韋小寶拍案罵道:「操你個奶奶雄,哪有這麼少的?給我打!」元義方叫道:「別打,別打!有……有……四千……五千多人!」
韋小寶大罵:「操你奶奶的十八代老祖宗,說話不爽爽快快的,九千就是九千,為什麼說四千、五千,分開來說?」元義方道:「是,是,有九千多人。」韋小寶道:「你們這等賊,哪有說真話的?說九千多人,至少有一萬九千。」砰的一聲,在桌上一拍,喝道:「在王屋山聚眾造反的,到底有多少人?」
元義方聽出他口氣,人數說得越多,小將軍越喜歡,便道:「聽說……聽說共有三萬來人。」韋小寶喜道:「是啊,這才差不多了。」轉頭向參領富春道:「這賊骨頭,不打不招。」富春道:「正是,還得狠狠的打。」
元義方叫道:「不用打了。將軍大人問什麼,小人招什麼。」早已打定了主意,總之是順著這小將軍的口風,以免皮肉受苦。
韋小寶道:「你們這三萬多人,個個都練武藝,是不是?剛才那小姑娘,只十五六歲年紀,也練武藝。你們都是吳三桂的舊部,有些年輕的,是他部下將領的子女,是不是?」元義方道:「是,是。大家都……都會武藝,都是吳三桂的舊部。」韋小寶道:「你們的首領司徒伯雷,以前是吳三桂的愛將,打仗是很厲害的,是不是?他說我們滿洲人都殺光了?」元義方道:「這是他大逆不道的言語,非常……非常之不對。」韋小寶道:「他派你們去北京見吳三桂的兒子,商量如何造反。為什麼不到雲南去,跟吳三桂當面商量?」
元義方道:「這個……這個……恐怕……恐怕別有原因。」實則他們只是要綁架吳應熊,對韋小寶這句話倒不易回答。
韋小寶怒道:「混蛋!什麼別有原因?你們那司徒伯雷自己早去過雲南,跟吳三桂一切都說好了,是不是?」元義方道:「好像……好像是的。」韋小寶罵道:「什麼好像不好像?他媽的,是就是,不是就不是。」元義方道:「是…… 是的,去……去過的。」
張康年、趙齊賢、富春三人聽得韋小寶一路指引,漸漸將一件造反謀叛的大逆案攀到平西王吳三桂頭上,不由得面面相覷,暗暗擔心,不知他是什麼用意。
韋小寶又問:「司徒伯雷是吳三桂的愛將,帶著這三萬精兵,為什麼不駐紮在雲南?你奶奶的,王屋山在什麼地方?」心想:「倘若王屋山也在雲南,這句話可不對了。」幸好元義方答道:「在河南省濟源縣。」但韋小寶可不知河南省濟源縣在什麼地方,說道:「那離北京很近,是不是?」元義方道:「也不太遠。」韋小寶罵道:「操你奶奶,很近就很近。什麼也不太遠。」元義方道:「是,是,很近,很近。「韋小寶道:「好啊,那離北京近得很哪!你們這些反賊,用意當真惡毒,在京城附近山裡伏下了一枝精兵。吳三桂在雲南一造反,你們立刻從山裡殺將出來,直撲北京,將我們這些御前侍衛,驍騎營親兵,一個個砍瓜切菜,只殺得血流成河,屍積如山,沙塵滾滾,屁滾尿流,是不是?」元義方磕頭道:「這是吳三桂跟司徒伯雷兩個反賊大逆不道的陰謀,跟小人可不相幹。」
韋小寶微微一笑,心道:「你這家伙倒乖巧得緊。」問道:「你們王屋派中,在吳三桂部下當過軍官兵卒,有哪些人,一一招來。」元義方道:「人數多得很。」當下說了許多人的姓名,那倒並非捏造。韋小寶道:「很好!你把這些人的姓名都寫了下來,他們以前在吳三桂部下當過什麼宮職,也都一一寫明。」元義方道:「有些……有些小人不大清楚。」韋小寶道:「你不清楚?拖下去再打三十棍,你就清楚了。」元義方忙道:「不……不用打,小人都……都記起來啦。」
軍士拿來紙筆,元義方便書寫名單。韋小寶見他寫了半天也沒寫完,心中不耐,對張康年道:「這人口供,叫師爺都錄了下來。」向元義方喝道:「你剛才說的口供,去跟師爺再說一遍,說得有半句不清楚的,砍了你的腦袋,帶了下去。」兩名軍官拉了他下去。
韋小寶笑嘻嘻的道:「三位老兄,咱們這次可真交上了運啦,破了這一件天大的造反案子,咱四人非大大升官不可。」張康年等三人驚喜交集。趙齊賢道:「這是都統大人的明見英斷,屬下有什麼功勞?」韋小寶道:「見者有份,人人都有功勞。」
張康年道:「說平西王造反,不知道夠不夠証據?」韋小寶道:「這批王屋山的反賊要造反,總不是假的罷?他們上北京去見吳三桂的兒子,能有什麼好事幹出來?」張康年道:「這姓元的說,他們要綁架平西世子,逼迫平西王造反,那麼平西王事先恐怕未必跟他們有什麼聯絡。」韋小寶道:「張大哥跟平西王府的人很有來往,內情知道得很多,是不是?」倘若他們造反成功,平西王做了皇帝,嘿嘿。」
張康年聽他語不善,大吃一驚,忙道:「平西王府中的人,我一個也不識。都……統大人說……說得是,吳三桂那廝大……大逆不道,咱們立……立刻去向皇上告狀。」
韋小寶道:「請三位去跟師爺商量一下,怎麼寫這道奏章。」
張康年等三人和軍中文案師爺寫好了奏章,讀給韋小寶聽,內容一如元義方的招供,王屋山中吳三桂舊部諸人的名單,附於其後,奏折中加油添醬,敘述韋小寶日間內到反賊,夜裡在營中假裝不備,引其來襲,反賊兇悍異常,韋小寶率領眾奮戰,身先士卒,生擒賊魁元逆義方,得悉逆謀。御前侍衛葛通等三人,忠勇殉國,求皇上恩典,對三人家屬厚加撫恤。
韋小寶聽了,說道:「把富參領和張趙兩位侍衛頭領的功勞也說上幾句。」富春等三人大喜道謝。韋小寶又道:「再加上幾句,說咱們把反賊一十九人都擒住了,反賊卻說什麼也不肯吐露逆謀,我便依據皇上先前所授方略,故意將一十八名反賊釋放,這才將全部逆謀查得明明白白。」三人齊道:「放走十八名反賊,原來是皇上所授方略?」
韋小寶道:「這個自然,我小小年紀,哪有這等聰明?若不是皇上有先見之明,這一樁大逆謀怎查得出?」
韋小寶說是的先前康熙命他放走吳立身、敖彪、劉一舟三人,以便查知刺客入宮為逆的真相。張康年等卻以為王屋派來襲之事,早為皇上所知,那麼誣攀吳三桂,也是皇上先有授意了,眼見一場大富貴平白無端的送到手中,無不大喜過望,向韋小寶千恩萬謝。
按照滿清規矩,將軍出征,若非奉有詔書,不得擅回,雖然韋小寶離北京不過二三十裡,卻不能自行回宮向康熙親奏,當下命兩名佐領,十名御前侍衛,領了一個牛錄三百名兵士連夜押了元義方去奏知康熙。他心下得意:「這一下搞得吳三桂可夠慘的了。沐王府天地會比賽,要瞧是誰鬥倒鬥垮吳三桂。老子今日對兩們師父都立了大功,天地會的陳師父喜歡,皇帝師父也必喜歡。」
次日領軍緩緩南行,到得中午時分,兩名御前侍衛從京中快馬追來,說道:「皇上有密旨。」韋小寶大喜,當即召集眾侍衛,驍騎營眾軍官在中帳接旨。
那宣旨的侍衛站在中間,朗聲說道:「驍騎營正黃旗副都統兼御前侍衛副總管韋小寶聽者:朕叫你去少林寺辦事,誰叫你中途多管閑事?聽信小人胡說八道,誣陷功臣,這樣瞎搞,豈不令藩王寒心?那些亂七八糟的說話,從此不許再提,若有一言語泄漏了出去,大家提了腦袋回京來見朕罷。欽此。」
韋小寶一聽,只嚇得背上出了一身冷汗,只得磕頭謝恩。中軍帳內人人面目無光,好生羞慚。富春、張康年等不敢多說,心想你這小孩兒胡鬧,皇上不降罪,總算待你很好的了,眼下你心情惡劣,沒的找釘子來碰,各人辭了出去。
那傳旨的侍衛走到韋小寶身旁,在他身邊低聲道:「皇上吩咐,叫你一切小心在意。」韋小寶道:「是,皇上恩典,奴才韋小寶感激萬分。」取出四百兩銀子,送了兩名侍衛。待兩人走後,甚是納悶:「難道皇帝知道我誣攀吳三桂?還是元義方那廝到了北京之後又翻口供,說我屈打成招?看來皇上對吳三桂好得很,若要扳倒他,倒是不易。」
傍晚時分,押解元義方的侍衛和驍騎營官兵趕了上來。韋小寶碰了這個大釘子,大家賭錢也沒興致了。一路無話,不一日,到了嵩山少林寺。
住持得報有聖旨到,率領僧眾,迎下山來,將韋小寶一行接入寺中。
韋小寶取出聖旨,拆開封套,由張康年宣讀,只聽他長篇大論的讀了不少,什麼「法師等深悟玄機,早識妙理,克建嘉猷,夾輔皇畿」,什麼「梵天宮殿,懸日月之光華,佛地園林,動煙雲之氣色」,什麼「雲繞嵩岳,鸞回少室,草垂仙露,林升佛日,倬焉梵眾,代有明哲」,跟著讀到封少林寺住持晦聰為「護國佑聖禪師」,所有五台山建功的十八名少林僧皆有封賞,最後讀道:「茲遣驍騎營正黃旗都統,兼御前侍衛副總管,欽賜黃馬褂韋小寶為朕替身,在少林寺出家為僧,御賜度牒法器,著即剃度,欽此。」
前面那些文縐縐的駢四驪六,韋小寶聽了不知所雲,後面這段主去是懂的,不由得臉上變色。康熙要他去五台山做和尚,他是答應了的,萬料不想竟會叫他在少木寺剃度。這道聖旨一直在他身邊,可是不到地頭,怎敢拆開偷著?何況就算看了,也不識其中寫些什麼。
晦聰禪師率僧眾謝恩。眾軍官取出賞物分發。韋小寶在旁看著,心下滿不是味兒。
晦聰禪師道:「韋大人代皇上出家,那是本寺的殊榮。」當即取出剃刀,說道:「韋大人是皇上替身,非同小可,即是老衲,也不敢做你師父。老衲替先師收你為弟子,你是老衲的師弟,法名晦明。少林合寺之中,晦字輩的,就是你和老衲二人。」
韋小寶到此地步,只得滿目含淚,跪下受剃。晦聰禪師先用剃刀在他頭頂剃三刀,便有剃度僧將他頭上本已燒得稀稀落落的頭發剃得精光。晦聰禪師偈道:「少林素壁,不以為礙。代帝出家,不以為泰。塵土榮華,昔晦今明。不去不來,何損何增!」取過皇帝的御賜度牒,將「晦明」兩字填入牒中,引他跪拜如來,眾僧齊宣佛號。
韋小寶心中大罵:「你老賊禿十八代祖宗不積德,卻來剃老子的頭發。你念一聲啊彌陀佛,老子肚裡罵一聲辣塊媽媽。」突然間悲從中來,放聲大哭。滿殿軍官盡皆驚得呆了。
晦聰禪師道:「師弟,本寺僧眾,眼下以『大覺觀晦,澄淨華嚴』八字排行。本師觀証禪師,已於二十八年前圓寂,寺中澄字輩諸僧,都是你的師侄。」
當下群僧順次上前參見,其中澄心、澄光、澄通等都是跟他頗有交情的。
韋小寶見到一個個白須發銀的澄字輩老和尚都稱自己為師叔,淨字輩也不有少和尚年紀已老,竟稱自己為師叔祖,倒也有趣,即是華字輩的眾僧,也有三四十歲的,參拜之時竟然口稱太師叔祖,忍不住哈哈大笑。眾人見他臉上淚珠未擦,忽又大笑,無不營莞爾。
康熙派遣御前侍衛,驍騎營親兵來到少林寺,原來不過護送韋小寶前來剃度出家,但皇帝替身,豈同尋常,若非如此大張旗鼓,怎能在少林群僧心中目中顯得此事的隆重。
驍騎營參領富春,御前侍衛趙齊賢、張康年等向韋小寶告別。韋小寶取出三百兩銀子,要張康年在山下租賃民房,讓雙兒居住。少林寺向來不接待女施主入寺,雙兒雖已改穿了男裝,但達摩院十八羅漢都認得她是韋小寶的丫頭,是以她候在山下,只道傳過聖旨,封贈犒賞之後,韋小寶便即下山回京,哪料到他竟會在寺中出家。
韋小寶既是皇帝的替身,又是晦字輩的「高僧」,在寺中自是身份尊祟。方丈撥了一座大禪房給他。晦聰方丈道:「師弟在寺中一切自由,朝晚功課,亦可自便,除了殺生,偷盜,淫邪,妄語,飲酒五大戒之外,其余小戒,可守可不守。」跟著解釋五戒是什麼意思。
韋小寶心想:「這五戒之中,妄語一戒,老子是說什麼也不守的了。」問道:「戒不戒賭?」晦聰方丈一怔,問道:「什麼賭?」韋小寶問道:「賭錢哪?」晦聰微微一笑,說道:「五大戒中,並無賭戒。旁人要守,師弟任便。」韋小寶心想:「他媽的,我一人不戒有什麼用?難道自己跟自己賭?」
在寺中住了數日,百無聊賴,尋思:「小玄子要我去服侍老皇爺,卻叫我先在少林寺出家,不知什麼時候才讓我去五台山?」這日信步走到羅漢堂外,只見澄通帶著六名弟子正在練武,眾僧見他到來,一齊躬身行禮。
韋小寶揮手道:「不必多禮,你們練自己的。」但見淨字輩六僧拳腳精嚴辭,出手狠捷,拆招之時,又是變化多端,比之自己這位師叔祖,實在是高明得太多了。聽得澄通出言指點,這一拳如何剛猛有余,韌勁不足,這一腳又是如何部位偏了,踢得太高,韋小寶全不明白,瞧得索然無味,轉身便走。
心想:「常聽人說,少林寺武功天下第一,我來到寺裡做和尚,不學功夫豈不可惜?」突然間恍然大悟:「啊喲,是了!海大富這老烏龜教給我的狗屁少林派武功是假的,管不了用,小玄子叫我在少林寺出家,是要我學些少林派的真本事,好去保護老皇爺。可是我的師父在廿八年前早死了,誰來教我功夫?」沉吟半晌,又明白一事:「住持老和尚教我做他師弟,原來就是要讓我沒有師父,這老賊禿好生奸滑。嗯,是了,他是我是皇帝親信,乃是滿洲大官,決不肯把上乘功夫傳給我這小韃子。哼,你不教我,難道我不會自己瞧著學嗎?」
在傳授武功之時,若有人在旁觀看,原是任何門派的大忌,但這位晦明禪師乃本寺「前輩高僧」,本派徒子徒孫傳功練武,他要在旁瞧瞧,任誰都不能有何異議。他在寺中各院東張西望,見到有人練武習藝,便站定了看上一會。只可惜這位「高僧」的根柢實在太過淺薄,當日海大富所教的既非真實功夫,陳近南所傳的那本內功秘訣,他又沒練過幾天。少林派武功博大精深,這樣隨便看看,豈能有所得益?何況他又沒耐心多看。
在少林寺中遊盪了月余,武功一點也沒學到。但他性子隨和,喜愛交朋友,在寺中是位份僅次於方丈的前輩,既肯和人下交,所有僧眾自是對他都十分親熱。
這一日春風和暢,韋小寶只覺全身曖洋洋地,耽在寺中與和尚為伴,實在不是滋味,於是出了寺門,信步下山,心想好久沒見雙兒,不知這小丫頭獨個兒過得怎樣,要去瞧瞧她,再者在寺裡日日吃齋,青菜豆腐的祖宗早給他罵過幾千幾萬次,得要雙兒買些雞鴨魚肉,讓大和尚飽餐一頓。
行近寺外迎客亭,忽聽得一陣爭吵之聲,他心中一喜:「妙極,妙極!有人吵架。」快步上前,只聽得幾個男人的聲音之中,夾著女子清脆嗓音。
走到臨近,只見亭中兩個年輕女子,正在和本寺四名僧人爭鬧。四僧見韋小寶,齊道:「師叔祖來了,請他老人家評評這道理。」迎出亭來,向他合十躬身。這四僧都是淨字輩的,韋小寶知道他們職司接待施主外客,平日能言善語,和藹可親,不知何故竟地跟兩個年輕女子爭鬧起來。看這兩個女子時,一個二十歲左右,身穿藍衫,另一個年紀更小,不過十六七歲,身穿淡綠衣衫。
韋小寶一見這少女,不過十六七歲,胸口宛如被一個無形的鐵錘重重擊了一記,霎時之間唇燥舌幹,目瞪口呆,心道:「我死了,我死了!哪裡來的這樣的美女?這美女倘若給了我做老婆,小皇帝跟我換位也不幹。韋小寶死皮賴活,上天下地,槍林箭雨,刀山油鍋,不管怎樣,非娶了這姑娘做老婆不可。」
兩個少女見四僧叫這小和尚為「師叔祖」,執禮甚恭,甚是奇怪,片刻之間,便見他雙目發呆,牢牢的盯住綠衣女郎。縱然是尋常男子,如此無禮也是十分不該,何況他是出家的僧人?那綠衣女郎臉上一紅,轉過了過去,那藍衫女郎已是滿臉怒色。
韋小寶兀自不覺,心想:「她為什麼轉了頭去?她臉上這麼微微一紅,麗春院中一百個小姑娘站在一起,也沒她一根眉毛好看。她每笑一笑,我就給她一萬麗銀子,那也抵得很。」又想:「方姑娘、小郡主、洪夫人、建寧公主、雙兒丫頭、還有那個擲骰子的曾姑娘,這許許多多人加起來,都沒眼前這位天仙的美貌。我韋小寶不要做皇帝,不做神龍教教主,不做天地會總舵主,什麼黃馬褂三眼花翎,一品二品的大官,更加不放在心上,我……我非做這小姑娘的老公不可。」頃刻之間,心中轉過了無數念頭,立下了赴湯蹈火,萬死不辭的大決心,臉上神色古怪之極。
四僧二女見他忽爾眉花眼笑,忽爾咬牙切齒,便似顛狂了一般。淨濟和淨清連叫數次:「師叔祖,師叔祖!」韋小寶只是不覺。過了好一會,才似從夢中醒來,舒了口長氣。
那藍衫女郎初時還道他好色輕薄,後來又見神色不像,看來這小和尚多半是個白痴,心下好笑,問道:「這小和尚是你們的師叔祖?」
淨濟忙道:「姑娘言語可得客氣些。這些高僧法名上晦下明,是本寺兩位晦字輩的高僧之一,乃是住持方丈的師弟。」兩個女郎都微微一驚,隨即更覺好笑,搖頭不信。那綠衣女郎笑道:「師姊,他騙人,我們才不上當呢。這個小…… 小法師,怎麼會是什麼高僧了?」
這幾句話清脆嬌媚,輕柔欲融,韋小寶只聽得魂飛魄散,忍不住學道:「這個小……小法師,怎麼地是什麼高僧了?」這句話一學,輕薄無賴之意,表露無遺。
兩個女郎立即沉下臉來,四名淨字輩的僧人也覺這位小師叔祖太也失態,甚感羞愧。
那藍女郎哼了一聲,問道:「你是少林寺的高僧?」韋小寶道:「僧就是僧,卻不是什麼高僧,你瞧我這麼矮,只不過是個矮僧。」藍衫女郎雙眉一軒,朗聲道:「我們聽人說道,少林寺天下武學的總匯,七十二門絕藝深不可測。我姊妹倆心中羨慕,特來瞻仰,不料武功固是平平,寺裡和尚更加不守清規,油嘴滑舌,便如市井流氓一般,令人好生失望,咱們走罷!」說著轉身出亭。
淨清攔住她身後,說道:「女施主來到少林寺,行兇打人,就算要走,也得留下尊師名號。」
韋小寶聽到「行兇打人」四字,心想:「原來她們打過了人,怪不得淨清他們要不依爭吵。」只見淨清、淨濟二人左頰上都有個紅紅的掌印,顯是各吃了一巴掌。他和寺中僧眾閑談,早知這幾個知客僧的武功,在寺中屬於最未流,方丈便因他們口齒伶俐而武功極低,才派他們接待來寺隨喜的施主。少林寺在武林中享大名千余年,每月前來寺中領教的武人指不勝屈,知客僧武功低微,便不致跟人動手,否則的話,少林禪寺變成了動武打架的場子,既礙清修,更大違佛家慈悲無諍之義,兼且不成體統。
那藍衫女郎顯然不知其中緣由,只覺一出手便打了兩名少林僧,心下甚是得意,說道:「憑你們這一點功夫,也想要姑娘留下師父名號,哼,你們配不配?」
淨濟適才吃過她苦頭,知道憑著自己這裡五人,無法截得住她們,這兩個少女下山去產一加宣揚,說來到少林寺中打了兩個和尚,揚長而去,對方連自己的來歷也不知道,少林寺的名頭往哪裡擱去?便道:「我們四僧職司接待施主,武功低微之極,出家人和氣為本,豈可妄自跟人動手?兩位既要領教敝寺武功,還請少待,貧僧去請幾位師伯師叔來,讓兩位見見便了。」說著轉身往寺中奔去。
突然間藍影一晃,淨濟怒喝:「你……」拍的一聲,摔了一個筋鬥卻是那藍衫女郎搶了過去,伸足勾了他一交。淨濟躍起身來,怒道:「女施主,你怎地… …」那藍衫女郎哈哈一笑,右拳出擊,淨濟忙挺右臂擋格。藍衫女郎左手一帶,喀喇一聲,竟將右臂關節卸脫。只聽得喀喇、哎唷、格格之聲連響,她頃刻之間,又將余下三僧或斷腕骨,或脫臂臼。四僧退在一旁,已全無抵御之能。淨濟轉身便奔,回入寺中報信。
韋小寶嚇得手足無措,不知如何是好,突然間後領一緊,已被人抓住,這一抓連著他後頸中要穴一走拿住,登時全身酸軟,使不出力氣。
眼見藍衫女郎站在前面,那麼抓住他後領的,自然是綠衫女郎,他心中狂喜,大叫:「妙極,妙極!」既已給她這麼一抓,就不枉了在這人世走一遭,最好她再在自己身上踢幾腳,在頭項鑿幾拳,就算立即給打死了,那也是滋味無窮,艷福不淺。這時鼻中聞到一陣淡淡的幽香,便叫:「好香,好香!」
藍衫女郎怒道:「這小賊禿壞得很,妹子,你把他鼻子割了下來。」韋小寶只聽得身後一個嬌媚的聲音道:「好!我先挖了他一雙賊忒兮兮的眼睛。」便覺一根溫軟膩滑的手指尖按到他左眼皮上。韋小寶叫道:「你慢慢的挖,可別太快了。」那女郎奇道:「為什麼?」韋小寶道:「最好你這樣抓住我,抓一輩子,永遠不放。」那女郎怒道:「小和尚,你死在臨頭,還在跟我風言風語?」
韋小寶只覺右眼陡然劇痛,那女郎竟然真的要挖出他眼珠,大駭之下,彎腰低頭,滿腔風情登時丟到九霄雲外,雙手反撩,只盼格開她抓住自己後領的那只手。那女郎一拳打在他後心。韋小寶大叫:「哎喲,媽呀!」雙手反過來亂抓亂舞,不知不覺的使上了洪教主所授的半招「狄青降龍」,突然之間,雙手手掌中軟綿綿地,竟然抓住了那女郎的胸口。
這一式本是要逼得背後的敵人縮身,然後倒翻筋鬥,騎在敵人頸中,豈知那女郎並無臨敵經驗,不提防韋小寶抓住了胸部。招式的後果既大不相同,那「狄青降龍」的後半招便也使不出來。
那女郎驚羞交加,雙手自外向內拗入,兜住韋小寶的雙臂,喀喇一聲,已拗斷了他雙臂臂彎的關節,這招「乳燕歸巢」名目溫,卻是「分筋錯骨手」中的一記殺著,跟著飛腿將韋小寶踢出丈許。那女郎氣惱之極,拔出腰間柳葉刀,猛力向韋小寶背心斬落。
韋小寶忙一個打滾,滾到了亭心的石桌之下。那女郎一刀斬在地下,火星四濺,右足踢出,將韋小寶從桌子底下踢了出來。藍衫女郎叫道:「師妹,不可殺人!」綠衫女郎恍若不聞,又是一刀,重重砍在韋小寶背上。韋小寶又叫:「哎喲,我的媽啊!」綠衫女郎再砍了兩刀,只砍得韋小寶奇痛徹骨,幸有寶衣護身,卻未受傷。
綠衫女郎還等再砍,藍衫女郎抽出刀來,當的一聲,架住了她鋼刀,叫道:「這小和尚活不成啦,咱們快走!」她想在少林寺殺了廟中僧人,這禍可闖得不小。
綠衫女郎受了重大侮辱,又以為已將這小和尚殺死,驚羞交集,突然間淚水滾下雙頰,手臂一彎,揮刀往自己脖子抹去。藍衫女郎大驚,急忙伸刀去格,雖將她刀刃擋開,但刀尖還是劃過頸中,鮮血直冒。藍衫女郎驚道:「師妹……你 ……你幹什麼?」綠衫女郎眼前一黑,暈倒在地。
藍衫女郎拋下鋼刀,抱住了她,只是驚叫:「師妹,你……你……死不得。」
忽聽身後有人說道:「阿彌陀佛,快快救治。」藍衫女郎哭道:「救……救不了啦。」只見一只手從背後伸過來,手指連動,點了綠衫女郎頸中傷口周圍的穴道,說道:「救人要緊,姑娘莫怪。」嗤嗤聲響,那人撕下衣襟,包住綠衫女郎的頭頸,俯身將她抱起。藍衫女郎手足無措,站起身來,見那人是個白須垂胸的老僧,抱了綠衫女郎,快步向山上奔去。她惶惶之下,只得跟隨其後,見那老僧抑抱著師妹奔進了少林寺山門,當即跟了進去。
韋小寶從石桌下鑽出,雙臂早已不屬已有,軟軟的垂在身旁,心想:「這… …這姑娘好狠,幹麼自尋短見,倘若當真死了,那怎麼辦?我……我還是逃他媽的罷?」但一想到那少女的絕世容顏,心口一熱,打定主意:「逃是不能逃的,非得去瞧瞧她不可。」雙臂劇痛,額頭冷汗如黃豆般一滴滴洒將下來,支撐著上山。
只走得十余步,寺中已有十多名僧人奔出,將他和淨字輩三僧扶回房中。
他和四僧都是給御脫了關節,擒拿跌打原是少林寺武功之所長,當即有僧人過來替他們接上了臼。韋小寶迫不及等要去瞧瞧那姑娘,問知那兩個女客的所在,徑向東院禪房走去,剛繞過回廊,只見八名僧人手執戒刀,迎面走來。
那八僧都是戒律耽中的執事僧,為首一人躬身說道:「師叔祖,方丈大師有請。」韋小寶道:「是了。我得先去瞧瞧那個小姑娘,看她是死是活。」那僧人道:「方丈大師在戒律院中相候,請師叔祖即刻過去。」韋小寶怒道:「他媽的,我說去瞧那個美貌小姑娘,你沒聽到嗎?」他平時脾氣甚好,這時心中急了,在寺中竟也破口罵人。
八僧面面相覷,不敢阻攔,當下四僧在後跟隨,另四僧去傳淨濟等四名知客僧。
韋小寶來到東院禪房,問道:「小姑娘不會死嗎?」一名老僧道:「啟稟師叔,傷勢不重,小僧正在救治。」韋小寶當即放心。
那藍衫女站在站邊,指著韋小寶罵道:「都是這小和尚不好。」
韋小寶向她伸了伸舌頭,遲疑片刻,終於不敢進房去看,轉身走向戒律院來。只見院門大開,數十名僧人身披袈裟,兩旁站立,神情肅然。押著他過來的執刀四僧齊聲道:「啟稟方丈,晦明僧轉到。」韋小寶見了這等神情,心想:「你是大老爺審堂嗎?他奶奶的,搭什麼臭架子?」走進大堂。只見佛堂前點了數十枝蠟燭,方丈晦聰禪師站在左首,右首站著一位老僧,身材高大,不怒自威,乃是戒律院首座澄識禪師,淨清等四僧站在下首。
晦聰禪師道:「師弟,拜過了如來。」韋小寶跪下禮佛。晦聰待他拜過後站起,說道:「半山亭中之事,相煩師弟向戒律院首座說知。」韋小寶道:「我聽得他們在吵架,便過去瞧瞧。至於到底為什麼吵架,可不知道了。淨濟,你來說罷。」
淨濟道:「是。」轉身說道:「啟稟方丈和首座師叔:弟子四人在半山亭中迎客,那兩位女施主要到寺來隨喜,便婉言相告,本寺向來的規矩,不接待女施主。那位年紀較大的女施主說:『聽說少林寺自稱是武學正宗,七十二項絕藝,每一項是當世無敵,我們便是要來見識識,到底是怎樣厲害法。』弟子道:『敝寺決不敢自稱武林當世無敵,天下部門各派,武功各有長處,少林派如何敢狂妄自大?』」
晦聰方丈道:「那說得不錯,很是得體啊。」
淨濟道:「那女施主道:『如此說來,少林派只不過浪得虛名,三腳貓的拳腳,不足一笑?』弟子說:『請教兩位女施主是何門派,是哪一位武林前輩門下的高足。』」
晦聰道:「正是。這兩個年輕女子來本寺生事,瞧不起本派武功,必是大有來頭,該當問她們的門派來歷。」
淨濟道:「那女子說:『你要知道我們的門派來歷嗎?那容易得很,一看就知道。』突然出手,將弟子和淨清師弟都打了一記巴掌。她出手極快,弟子事先又沒防備,慚愧得很,竟然沒能避過。淨清師弟說:『兩位怎地動粗,出手打人?』那女子笑道:『你們問我門派來歷,口說無憑,出手見功,你們一看,不就知道了嗎?』說到這裡,晦明師叔祖就來了。」
澄識問道:「那位女施主出手打你。所使手法如何?」淨濟、淨清都低下頭去,說道:「弟子沒看清楚。」澄識問其余二僧:「你們沒挨打,該看到那女施主的手法身法?」二僧道:「只聽得拍拍兩聲,兩位師兄就挨了打,那女子好像手也沒動,身子也沒動。」
澄識向方丈望去,候他示下。
晦聰凝思半刻,向執事僧道:「請達摩院、般若堂兩位首座過來。」過不多時,兩位首座先後到來。達摩院首座澄心,便是到五台山赴援的十八羅漢之首。般若堂的座首澄觀禪師是個八十來歲的老僧。二僧向方丈見了禮。晦聰說道:「有兩位女施主來本寺生事,不知是什麼門派,兩位博知多聞,請共同參詳。」當下說了經過。
澄心道:「四名師侄全沒看到她出手,可是兩人臉上已挨了一掌,這種武功,本派千葉手中是有的,武當派回風掌是有的,昆侖派落雁掌、崆峒派飛鳳手,也都有這等手法。」
晦聰道:「單憑這兩掌,瞧不出她的武功門派。師弟,你又怎地和他們動手?」
韋小寶道:「那藍衫姑娘先將四個……四個和尚都打斷了手……」晦聰詢問四僧的手腕手臂如何脫臼。四僧連比帶說,演了當時情景。澄心凝神看了,逐一細問那女郎的手法,最後問韋小寶道:「請問師叔,那姑娘又如何折斷你老人家的雙臂?」
韋小寶道:「我老人家後領給那美貌姑娘一把抓住,登時全身酸訂,她抓在這裡。」說首一指後頸。澄心點頭道:「那是『大椎穴』,最是人身要穴。」韋小寶道:「我反手想格開她手臂,卻給她在背心上打了一拳,痛得要命。我老人家急了,反過手去亂抓,在她胸口抓了一把。這小姑娘也急了,弄斷了我手臂,又將我摔在地下,提刀亂砍。他媽的,殺人不要本錢,她一心一意謀殺親夫,想做小寡婦。」
眾僧聽他滿口胡言,面面相覷。澄心站到他背後,伸手相比,見到他後心僧衣的三條刀痕,吃了一驚,道:「她砍了你三刀,師叔傷勢如何?」
韋小寶得意洋洋,道:「我有寶衣護身,並沒受傷。這三刀幸好沒砍在我的光頭上。這小妹子砍我不死,定是嚇得魂飛天外,以為我老人家武功深不可測,只好自己抹了脖子。其實我武功稀鬆平常,而她這等花容月貌,我老人家也決計不會跟她為難……」
晦聰怕他繼續胡說八道下去,插嘴道:「師弟,這就夠了。」
眾僧這時均已明白,那女郎所以自尋短見,是因胸口被抓,受了極大羞辱。韋小寶當時生死懸於一發,觀他衫上三條刀痕可知,急危中回手亂抓,碰到敵人身上任何部位,都不能說有什麼錯。他武功低微,給人擒住後拚命掙紮,出手豈能有甚麼規矩可循?
澄識臉色登時平和,說道:「師叔,先前聽那女施主口口聲聲罵你不守清規,只道你真的犯戒去調戲婦女,致有得罪。原來那是爭鬥之際的無意之失,不能說是違犯戒律。師叔請坐。」親自端過一張椅子,放在晦聰下首,意思是說你不犯戒律,戒律院便管你不著,你是寺中尊長,自當對你禮敬。韋小寶嘻嘻一笑,坐了下來。澄識見他神態輕浮,說話無聊,忍不住道:「師叔雖不犯色戒,但見到女施主時,也不舉止莊重,貌相端嚴,才不失少林寺高僧的風度。」韋小寶怎麼樣道:「我這個高僧馬馬虎虎,隨便湊數,當不得真的。」
晦聰正要出言勸諭,般若堂首座澄觀忽道:「沒有門派。」澄心奇道:「師兄說這兩位女施主沒有門派?」澄觀道:「偷學的武功!她二人的分筋錯骨手中,包含了武當、昆侖、崆峒、點蒼的四派手法,在師叔背心上砍的這三刀,包含了峨嵋、青城、山西六合刀的三門刀法。如此雜駁不純,而且學得都並不到家,天下沒這一派武功。」
韋小寶大感詫異,說道:「咦,她們這些招式,你每一招都能知道來歷?」
他不知澄觀八歲便在少林寺出家,七十余年中潛心武學,從未出過寺門一步,博覽武學典籍,所知極為廣博。少林寺達摩院專研本派武功,般若堂卻專門精研天下各家各派武功。般若堂中數十位高僧,每一位都精通一派至數派功夫。
少林寺眾僧於隋末之時,曾助李世民削平王世充,其時武功便已威震天下,千余年來聲名不替,固因本派武功博大精深,但般若堂精研別派武功,亦是主因之一。通曉別派武功之後,一來截長補短,可補本派功夫之不足﹔二來若與別派高手較量,先已知道對方底細,自是大佔上風。少林弟子行俠江湖,回寺參見方丈和本師之後,先去戒律院稟告有無過犯,再到般若堂稟告經歷見聞。別派武功中只要有一招一式可取,般若堂僧人便筆錄下來。如此積累千年,於天下各門派武功了若指掌。縱然寺中並無才智卓傑的人才,卻也能領袖群倫了。
澄觀潛心武學,世事一竅不能,為人有些痴痴呆呆,但於各家各派的武功卻分辨精到。文人讀書多而不化,成了「書呆子」,這澄觀禪師則是學武功了「武呆子」。他生平除了同門拆招之外,從未與外人動過一招半式,可是於武學所知之博,寺中群僧推為當世第一。
澄心道:「原來兩位女施主並無門派,事情便易辦了。只要治好了那位姑娘的傷,送她們出寺,便無後患。」澄識道:「她二人師姊妹相稱,似乎是有師父的。」澄心道:「就算有師父,也不會是名門大派中的高明人物。」澄識點了點頭。
晦聰方丈道:「兩位女施主年輕好事,這場爭鬥咱們並沒做錯了什麼。雖然如此,還是不可失了禮數,對兩位女施主須得好好相待。這便散了罷。」說著站起身來。
澄心微笑道:「先前我還道武林中出了哪一位高手,調教了兩個年輕姑娘,有意來折辱本寺,有點兒擔心。少林寺享名千載,可別在咱們手裡栽了筋鬥」眾僧都微笑點頭。
韋小寶忽道:「依我看來,少林派武功名氣很大,其實也不過如此。」
晦聰正要出門,一聽愕然回頭。韋小寶道:「淨濟、淨清,你們已學了幾年功夫?」淨濟說學了十四年,淨清學了十二年,都自稱資質低劣,全無長進,慚愧之至。
晦聰方丈道:「咱們學佛,志在悟道解脫,武功高下乃是末節。」
韋小寶搖頭道:「我看這中間大有毛病。這兩個小妞兒,年紀大的也不過二十歲,只是東偷一招,西學一式,使些別門別派雜拌兒的三腳貓,就打得學了十幾年功夫的少林僧落荒而逃,屁滾尿流,毫無招架之功,死無葬身之地。如此看來,什麼武當派、昆侖派的一招半式,可比咱們少林派的正宗武功厲害得多了。」
晦聰、澄識、澄心等僧的臉色都十分尷尬,韋小寶這番話雖然極不及耳,一時卻也難以辯駁,只想:「淨濟等四人的功夫差勁之極,怎能說是少林派的正宗武功?」
澄觀卻點頭道:「師叔言之有理。」
澄識奇道:「怎地師兄也說有理?」澄觀道:「人家的雜拌兒打敗了咱們的正宗功夫,這不間總有點不大對頭。」晦聰道:「各人的資質天份不同。淨濟等原不以武功見長,他們忙於接待賓客,那於宏揚佛法是大有功德之事。淨濟、淨清、淨本、淨源,你們四人交卸了知客的職司,以後多練練武功罷。」淨濟等四僧躬身答應。
眾僧出得戒律院來。韋小寶搖了搖頭,澄觀皺眉思索半晌,也搖了搖頭。
晦聰和澄心對望了一眼,均想:「這一老一少,都大有呆氣,不必理會。」徑自走了。
澄觀望著院中一片公孫樹的葉子緩緩飄落,出了一會神,說道:「師叔,我要去瞧瞧這位女施主。」韋小寶大喜,道:「那再也沒有了。我也去。」
兩人來到東院禪房,替綠衫女郎治病的老僧迎了出來。韋小寶問道:「她會不會死?」那老僧道:「刀傷不深,不要緊,不會死的。」韋小寶喜道:「妙極,妙極。」走進禪房。
只見那綠衫女郎橫臥榻上,雙目緊閉,臉色蒼白得猶如透明一般,頭頸中用棉花和白布包住,右手放在被外,五根手指細長嬌嫩,真如用白玉雕成,手背上手指盡處,有五個小小的圓渦。韋小寶心中大動,忍不住要去摸摸這只美麗可愛已極的小手,說道:「她還有脈搏沒有?」伸手假意要去把脈。
那藍衫女郎站在床尾,見他進來,早已氣往上沖,喝道:「別碰我妹子!」見他並不縮手,左手一探,便抓他手腕。澄觀中指往她左手掌側「陽谷穴」上彈去,說道:「你這招是山西郝家的擒拿手。」藍衫女郎手一縮,手肘順勢撞出。澄觀伸指向她肘底「小海穴」。那女郎右手反打,澄觀中指又彈,逼得她收招,退了一步。那女郎又驚又怒,雙拳如風,霎時之間擊出了七八拳。澄觀不住點頭,手指彈了七八下,那女郎「哎唷」一聲,右臂「清冷淵」中指,手臂動彈不得,罵道:「死和尚!」
澄觀奇道:「我是活的,若是死和尚,怎能用手指彈你?」那女郎見他武功厲害,心下怯了,卻不肯輸口,罵道:「你今天活著,明天就死了。」澄觀一怔,問道:「女施主怎麼知道:難道你有先見之明?」
那女郎哼了一聲,道:「少林寺的和尚就會油嘴滑舌。」她只道澄觀跟自己說笑,卻不知這老和尚武功雖強,卻全然不通世務。他一生足不出寺,寺中僧侶嚴守妄言之戒,從來沒人跟他說過一句假話,他便道天下絕無說假話之事。他聽那女郎說少林寺和尚油嘴滑舌,心想:「難道今天齋菜之中,豆油放得多了?」伸袖抹了抹嘴唇,不見有油,舌頭在口中一卷,也不覺如何滑了。正自詫異,那藍衫女郎低聲喝道:「出去,別吵醒了我師妹!」
澄觀道:「是,是……師叔,咱們出去罷。」韋小寶呆望榻上女郎,早已神不守舍,應了一聲,卻不移步。藍衫女郎慢慢走到他身邊,突然出掌,猛力一推。韋小寶「啊」的一聲大叫,被她推得直飛出房去,砰的一聲,重重跌下,連聲「哎唷」,爬不起來。
澄觀道:「這一招『江河日下』,本是勞山派的掌法,女施主使得不怎麼對。」口中嘮叨,出房扶起韋小寶,說道:「師叔,她這一掌推來,共有一十三種應付之法。倘若不願和她爭鬥那麼六種避法之中,任何一種都可使用。如要反擊呢,那麼勾腕、托肘、指彈、反點、拿臂、斜格,倒踢,七種方法,每一種都可將之化解了。」
韋小寶摔得背臂俱痛,正沒好氣,說道:「你現下再說,又有何用?」
澄觀道:「是,師叔教訓得是。都是做師侄的不是。倘若 我事先說了,師? 寰退悴幌胛 閹 灰 埽 膊恢掠謖庖喚弧!? 韋小寶心念一動:「這兩個姑娘兇得很,日後再見面,她們一上來就拳打腳踢,倒是難以抵擋。這老和尚對兩個小妞的武功知道得清清楚楚,手指這麼一彈,便逼得她就此不敢過來欺人。我要娶那妞兒做老婆,非騙得老和尚跟在身旁保駕不可。」轉念又想:「老和尚這樣老了,不知還有幾天好活,倘若他明天就鳴呼哀哉,豈不糟糕之至?」說道:「你剛才用手指彈了彈,那妞兒便服服帖帖,這是什麼功夫?」
澄觀道:「這是『一指禪』功夫,師叔不會嗎?」韋小寶道:「我不會。不如你教了我罷。」澄觀道:「師叔有命,自當遵從。這『一指禪』功夫,也不難學,只要認穴準確,指上勁透對方穴道,也就成了。「
韋小寶大喜,忙道:「那好極了,你快快教我。」心想學會了這門功夫,手指這麼彈得幾彈,那綠衣姑娘便即動彈不得,那時要她做老婆,還不容易?而「也不難學」四字,更是關鍵所在。天下功夫之妙,無過於此,霎時間眉花眼笑,心癢難搔。
澄觀道:「師叔的易筋內功,不知練到了第幾層,請你彈一指試試。」韋小寶道:「怎樣彈法?」澄觀屈指彈出,嗤的一聲,一股勁氣激射出去,地下一張落葉飄了起來。
韋小寶笑道:「那倒好玩。」學著他樣,也是右手拇指扣住中指,中指彈出去,這一下自然無聲無息,連灰塵也不濺起半點。
澄觀道:「原來師叔沒練過易筋經內功,要練這門內勁,須得先練般若掌。待我跟你拆拆般若掌,看了師叔掌力深淺,再傳授易筋經。」韋小寶道:「般若掌我也不會。」澄觀道:「那也不妨,咱們來拆拈花擒拿手。」韋小寶道:「什麼拈花擒拿手,可沒聽見過。」
澄觀臉上微有難色,道:「那麼咱們試拆再淺一些的,試金剛神掌好了。這個也不會?就從波羅蜜手試起好了。也不會?那要試散花掌。是了,師叔年紀小,還沒學到這路掌法,韋陀掌?伏虎掌?羅漢拳?少林長拳?」他說一路拳法,韋小寶便搖一搖頭。
澄觀見韋小寶什麼拳法都不會,也不生氣,說道:「咱們少林派武功循序漸進,入門之後先學少林長拳,熟習之後,再學羅漢拳,然後學伏虎拳,內功外功有相當根柢了,可以學韋陀掌。如果不學韋陀掌,那麼學大慈大悲千手式也可以 ……」韋小寶口唇一動,便想說:「這大慈大悲千手式我倒會。」隨即忍住,知道海老公所教的這些什麼大慈大悲千手式,十招中只怕有九招半是假的,這個「會」字,無論如何說不上。只聽澄觀續道:「不論學韋陀掌或大慈大悲千手式,聰明勤力的,學七八年也差不多了。如果悟性高,可以跟著學散花掌。學到散花掌,武林中別派子弟,就不大敵得過了。是否能學波羅蜜手,要看各人性子不近於練武,進境慢些。再過十年,淨清或許可以練韋陀掌。淨濟學武不專心,我看還是專門念金剛經參禪的為是。」
韋小寶倒油了口涼氣,說道:「你說那一指禪並不難學,可是從少林長拳練起,一路路拳法練將下來,練成這一指禪,要幾年功夫?」
澄觀道:「這在般若堂的典籍中是有得記載的。五代後晉年間,本寺有一位法慧禪師,生有宿慧,入寺不過三十六年,就練成了一指禪,進展神速,前無古人,後無來者。料想他前生一定是一位武學大宗師,許多功夫是前生帶來的。其次是南宋建炎年間,有一位靈興禪師,也不過花了三十九年時光。那都是天縱聰明、百年難遇的奇才,令人好生佩服。前輩典型,後人也只有神馳想像了。」
韋小寶道:「你開始學武,到練成一指禪,花了多少時候?」
澄觀微笑道:「師侄從十一歲上起始上少林長拳,總算運氣極好,拜晦智禪師座下,學得比同門師兄弟們快得多,到五十三歲,於這指法已略窺門徑。」
韋小寶道:「你從十一歲練起,到了五十三歲時略跪什麼門閂,那麼總共練了四十二年才練成?」澄觀甚是得意,道:「以四十二年而練成一指禪,本派千余年來,老衲名列第三。」頓了一頓,又道:「不過老衲的內力修力平平,若以指力而論,恐怕排名在七十名以下。」說到這裡,又不禁沮喪。
韋小寶心想:「管你排第三也好,第七十三也好,老子前世不修,似乎沒從娘胎裡帶來什麼武功,要花四十二年時光來練這指法,我和那小妞兒都是五六十歲老頭子,老太婆啦。老子還練個屁!」說道:「人家小姑娘只練得一兩年,你要練四五十年才勝得過她,實在差勁之至。」
澄觀早想到了此節,一直在心下盤算,說道:「是,是!咱們少林武功如此給人家比了下去,實在……實在不……不大好。」
韋小寶道:「什麼不大好,簡直糟糕之極。咱們少林派這一下子,可就抓不到武林中的牛耳朵,馬耳朵了。你是般若堂首座,不想個法子,怎對得起幾千幾萬年來少林寺的高僧?你死了以後,見到法什麼禪師、靈什麼禪師,還有我的師兄晦智禪師,大家責問你,說你只是吃飯拉屎,卻不管事,不想法子保全少林派的威名,豈不羞也羞死了?」
澄觀老臉通紅,十分惶恐,連連點頭,道:「師叔指點得是,待師侄回去,翻查般若堂中的武功典籍,看有什麼妙法,可以速成。」韋小寶喜道:「是啊,你倘若查不出來,咱們少林派也不用再在武林中混了。不如請這兩位小姑娘來,讓那大的做方丈,小的做般若堂首座。由她二人來傳授武功,比咱們那此笨頭笨腦的傻功夫,定是強得多了。」
澄觀一怔,問道:「她們兩位女施主,怎能做本寺的方丈,首座?」
韋小寶道:「誰教你想不出武功速成的法子?方丈丟臉,你自己丟臉,那也不用說了,少林派從此在武林中沒了立足之地,本寺幾千名和尚,都要去改拜兩個小姑娘為師了。大家都說,花了幾十年時光來學少林派武功,又有什麼用?兩個小姑娘只學得一年半載,便喀喇、喀喇,把少林寺和尚的手腳都折斷了。大家保全手腳要緊,不如恭請小姑娘來做般若堂首座罷。」
這番言語只把澄觀聽得額頭汗水涔涔而下,雙手不住發抖,顫聲道:「是,是!請兩位小姑娘來做本寺的方丈、座首,唉,那……那太丟人了。」韋小寶道:「可不是嗎?那時候咱們也不收少林派了。」澄觀問道:「那……那叫什麼派?」韋小寶道:「不如幹脆叫少女派好啦,少林寺改成少女寺。只消將山門上的牌匾取下來,刮掉那個『林』字,換上一個『女』字,只改一個字,那也容易得緊。」澄觀臉如土色,忙道:「不成,不成!我……我這就去想法子。師叔,恕師侄不陪了。」合十行禮,轉身便走。
韋小寶道:「且慢!這件事須得嚴寒秘密。倘若寺中有人知道了,可大大的不妥。」澄觀問道:「為什麼?」韋小寶道:「大家信不過你,也不知你想不想得出法子。那兩個小姑娘還在寺中養傷,大家心驚膽戰之下,都去磕頭拜師,咱們偌大少林派,豈不就此散了?」
澄觀道:「師叔指點的是。此事有關本派興衰存亡,那是萬萬說不得的。」心中好生感激,心想這位師叔年紀雖小,卻眼光遠大,前輩師尊,果然了得,若非他靈台明澈,具卓識高見,少林派不免變了少女派,千年名派,萬動不復。
韋小寶見他匆匆而去,袍袖顫動,顯是十分驚懼,心想:「老和尚拚了老命去想法子,總會有些門道想出來。我這番話人人都知破綻百出,但只要他不和旁人商量,諒這笨和尚也不知我在騙他。」想起躺在榻上那小姑娘容顏如花,一陣心猿意馬,又想進房去看她幾眼。回頭走得幾步,門帷下突然見到藍裙一晃,想起那藍衫女郎出手狠辣,身邊沒了澄觀保駕,單身入房,非大吃苦頭不可,只得嘆了口氣,回到自已禪房休息。
次日一早起來,便到東禪院去探望。治病的老僧合十道:「師叔早。」韋小寶道:「女施主的傷處好些了嗎?」那老僧道:「那位女施主半夜裡醒轉,知道身在本寺,定要即刻離去,口出無禮言語,師侄好言相勸,她說決不死在小…… 小……小僧的廟裡。」韋小寶聽他吞吞吐吐,知道這小姑娘不是罵自己為「小淫賊」,便是「小惡僧」,問道:「那便如何」?那老僧道:「師侄不敢阻攔,反正那女施主的傷也無大礙,只得讓她們去了,已將這事稟告了方丈。」
韋小寶點點頭,好生沒趣,暗想:「這小姑娘一去,不知到了哪裡?她無名無姓,又怎查得到?」怪那老僧辦事不力,埋怨了幾句,轉念一想:「這兩個小妞容貌美麗,大大的與眾不同,出手時各家各派的功夫都有,終究會查得到。」於是踱到般若堂中。
只見澄觀坐在地下,周身堆滿了數百本簿籍,雙手抱頭,苦苦思索,眼中都是紅絲,多半是一晚不睡,瞧他模樣,自然是沒想出善法。他見到韋小寶進來,茫然相對,宛若不識,竟是潛心苦思,對身周一切視而不見。
韋小寶見他神情苦惱,想要安慰他幾句,跟他說兩個小姑娘已去,眼下不必著急,轉念一想:「他如不用心,如何想得出來?只怕我一說,這老和尚便從事偷懶了。」
倏忽月余,韋小寶常到般若堂行走,但見澄觀瘦骨伶仃,容色憔悴,不言不語,狀若痴呆,有時站起來拳打腳踢一番,跟著便搖頭坐倒。韋小寶只道這老和尚甚笨,苦思了一個多月,仍然一點法子也沒有,卻不知少林派武功每一門都講究根基紮實,寧緩不速。這等以求速成,正是少林派武功的大忌。澄觀雖於天下武學幾乎無所不知,但要他打破本派禁條,另創速成之法,卻與他畢生所學全然不合。
天所漸暖,韋小寶在寺中已有數月。這些日子來,每日裡總有數十遍想起綠衫少女。
這一日悶得無聊,攜帶很兩,向西下了少室山,來到一座大鎮,叫作潭頭鎮人,去衣舖買了一套衣巾鞋補襪,到鎮外山洞中換上,將僧袍僧鞋雹入包袱,負在背上,臨著溪水一照,宛然是個富家子弟。回到鎮上,在一間酒樓中雞鴨魚肉的飽餐一頓,心想:「這便得去尋找賭場,大賭一番。」知道賭場必在小巷之中,當下穿街過巷,東張西望。
他每走進一條小巷,便傾聽有無呼 喝六之聲,尋到第七條巷子時,終於聽到有人叫道:「天九王,通吃!」這幾個字鑽入耳中,當真說不出的舒服受用,比之少林寺中時時刻刻聽到的「南無阿彌陀佛」,實有西方極樂世界與十八層地獄之別。
他快步走近,伸手推門。一名四十來歲的漢子歪戴帽子,走了出來,斜眼看他,問道:「幹什麼的?」韋小寶從懷中取出一錠銀子,在手中一拋,笑道:「手發癢,來輸幾兩銀子。」那漢子道:「這裡不是賭場,是堂子。小兄弟,你要嫖姑娘,再過幾年來罷。」
韋小寶餓賭已久一聽到「天九王,通吃」那五個字後,便天土塌下來,也非賭上幾手不可,何況來到妓院就是回到了老家,怎肯再走?笑道:「你給我打幾個清倌人,打打茶圍,今日少爺要擺三桌花酒。」將那錠銀二兩重的銀子塞到他手上,笑道:「給你喝酒。」龜奴城喜,見是來了豪客,登時滿臉堆歡,道:「謝少爺賞!」長聲叫道:「有客!」恭恭敬敬的迎他入內。老鴇出來迎接,見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,衣著甚是華貴,心想:「這孩子是偷了家裡的錢來胡花,可重重敲他一筆。」笑嘻嘻的拉著他手,說道:「小少爺,你們這裡規矩,有個開門利是。你要見姑娘,須得先給賞錢。」
韋小寶臉一板,說道:「你欺我沒嫖過雛兒嗎?咱們可是行家,老子家裡就是開這個調調兒的。」摸出一疊銀票,約莫四百兩,往桌上一拍,說道:「打茶圍的五錢銀子一個姑娘,做花頭是三兩銀子,提大茶壺的給五錢,娘姨五錢。老子今日興致挺好,一律成雙加倍。」一連串妓院行話說了出來,竟沒半句外行,可把那老鴇聽得呆了,怔了半晌,這才笑道:「原來是同行的小少爺,我這可走了眼啦。不知小少爺府上開的是哪幾家院子?」
韋小寶道:「老子家裡在揚州開的是麗春院、怡情院、在北京開的是賞心樓、暢春閣、在天津開的是柔情院、問菊院、六家聯號。」其實這六家都是揚州著名的妓院,否則一時之間,他也杜撰不出六家妓院的招牌。
那老鴇一聽,心想乖乖不得了,原來是六院聯號的大老板到了,他這生意可做得不小,笑問:「小少爺喜歡怎樣的姑娘陪著談心?」韋小寶道:「諒你們這等小地方,也沒蘇州姑娘。有沒有大同府的?」老鴇面有慚色,低聲道:「有是有一個,不過是冒牌貨,她是山西汾陽人,只能騙騙冤大頭,可不敢欺騙行家。」
韋小寶笑道:「你把院子裡的姑娘通統叫來,少爺每個打賞三兩銀子。」老鴇大喜,傳話出來,霎時間鶯鶯燕燕,房中擠滿了姑娘。這小地方的妓院之中,自然是些粗手粗腳的庸脂俗粉,一個個拉手摟腰,竭力獻媚。韋小寶大樂,雖然眾妓或濃眉高顴,或血盆大口,比他自己還著實醜陋幾分,但他自幼立志要要妓院中豪闊一番,今日得償平生之願,自是得意洋洋,拉過身過一個妓女,在她嘴上一吻,只覺一股蔥蒜臭氣直沖而來,幾欲作嘔。
突然間門帷掀開,兩個女子走了進來。韋小寶道:「好!兩個大妹子一起過來,先來親個嘴兒……」一言未畢,已看清楚了兩女的面貌,不由得大吃一驚。
他大叫一聲,跳起身來,將摟住他的兩個妓子推倒在地。
原來進來的這兩個女子,正是日思夜想的那綠衫女郎和他師姊。
那藍衫衣郎冷笑道:「你一進鎮來,我們就跟上了你。瞧你來幹什麼壞事。」韋小寶背上全是冷汗,強笑道:「是,是。這位姑娘,你……你頭頸裡的傷… …傷好……好了嗎?」綠衫女郎哼了一聲,並不理睬。藍衫姑娘怒道:「我們每日裡候在少林寺外,要將你碎屍萬段,以報辱我師妹的深仇大恨。哼,總算皇天不負苦心人,叫你這惡僧撞在我們手裡。」
韋小寶暗暗叫苦:「老子今日非歸位不可。」陪笑道:「其實……其實我也沒怎樣得罪了……得罪了姑娘,只不過……只不過這麼抓了一把,那也不打緊,我看……我看……」
綠衫女郎紅暈上臉,目光中露出殺機。藍衫女郎冷冷的道:「剛才你又說什麼來?叫我們怎麼樣?」韋小寶道:「糟糕,這可又不巧得很了。我……我當做你們兩位也是……也是這窯子裡的花姑娘。」
綠衫女郎低聲道:「師姊,跟我為非作歹的賊禿多說什麼?一刀殺了幹淨。」刷的一聲響,白光一閃,韋小寶大叫縮頸,頭上帽子已被她柳葉刀削下,露出光頭。
眾妓女登時大亂,齊聲尖叫:「殺人哪,殺了人哪。」
韋小寶一矮身,躲在一名妓女身後,叫道:「喂,這裡是窯子啊,進來的便是婊子,你們兩個還不快快出去,給人知道了那可……難聽……難聽得很哪…… 」二女刷刷數刀,但房中擠滿了十來個妓女,卻哪裡砍得他著?刀鋒掠過,險些砍傷了兩名妓女。
韋小寶縱聲大叫:「老子在這裡嫖院,有什麼好瞧的?我……我要脫衣服了,要脫褲子啦。」扯下身上衣衫,摔了出去。
二女怒極,但怕韋小寶當真要耍賴脫褲子,綠衫女郎轉身奔出,藍衫女郎一怔,也奔了出去,砰砰兩聲,將沖進來查看的老鴇,龜奴推得左右摔倒。
一時之間,妓院中呼聲震天,罵聲動地。
韋小寶暫免一刀之厄,但想這兩位姑娘定是守在門口,自己只要踏出妓院門口一步,立時便給她們殺了,叫道:「大家別亂動,每個人十兩銀子,人人都有,決不落空。」眾妓一聽,立時靜了下來。韋小寶取出二十兩銀子,交給龜奴,吩咐:「快去給我備一匹馬,等在巷口。」那龜奴接了銀子出去。
韋小寶指著一名妓女道:「給你二十兩銀子,快脫下衣服給我換上。」那妓女大喜,便即脫衣。余下七嘴八舌,紛紛詢問。韋小寶道:「這兩個是我的大老婆、小老婆,剃光了我頭,不許我嫖院,我逃了出去,她們便追來殺我。」
老鴇和眾妓一聽,都不禁樂了。嫖客的妻子到妓院來吵鬧打架,那是司空見慣,尋常之極,但提刀要殺,倒也少見,至於妻妾合力剃光丈夫的頭發,不許他嫖院,卻是首次聽聞。
韋小寶匆匆換上妓女的衣衫,用塊花布纏住了頭。眾妓知他要化妝逃脫,嘻嘻哈哈的幫他塗脂抹粉。在妓院中賭錢的嫖客聽得訊息,也擁來看熱鬧。不久龜奴回報馬已備好,得知情由之後,說道:「少爺這可得小心,你大夫人守在後門,小夫人守在前門。兩人都拿著刀子。」韋小寶大派銀子,罵道:「這兩個潑婦,管老公管得這麼緊,真是少有少見。」
那老鴇得了他三十兩銀子的賞錢,說道:「兩只雌老虎壞人衣食,天下女人都像你兩個老婆一樣,我們喝西北風嗎?二郎神保佑兩只雌老虎絕子絕孫。啊喲,小少爺,我可不是說你。你不如休了兩只雌老虎,天天到這裡來玩個痛快。」
韋小寶笑道:「你主意倒挺高明。媽媽,你到前門去,痛罵那潑婦一頓,不過你可得躲在門後罵,防她使潑,用刀子傷你。眾位姊妹,大家從後門沖出去。我那兩個潑婆娘就捉不到我了。」當下拿出銀子分派。眾婊子無不雀躍。重賞之下,固有勇夫,只須重賞,勇婦也大不乏人。眾妓得了白花花的銀子,人人「忠」字當頭,盡皆戮力效命。
只聽得前門口那老鴇已在破口大罵:「小潑婦,大潑婦,要管住老公,該當聽他的話,討他歡心才是。你們自己沒本事,他才會到院子裡來尋歡作樂。拿刀子嚇他,殺他,又有屁用?你們這位老公手段豪闊,乃是天下第一的大好人,兩只雌老虎半點也配他不上。老娘教你們個乖,趕快向他磕頭賠罪,再拜老娘為師,學點床上功夫,好好服侍他。否則的話,他決意把你們賣給老娘,在這裡當婊子,咱們今天成交……啊喲……哎唷,痛死啦……」
韋小寶一聽,知道那藍衫女已忍不住出手打人,忙道:「大伙兒走啦!」
二十幾名妓女從後門一擁而出,韋小寶混在其中。那綠衫女郎手持柳葉刀守在門邊,陡然見到大批花花綠綠的女子沖了出來,睜大一雙妙目,渾然不明所以。
眾妓奔出巷,韋小寶一躍上馬,向少林寺疾馳而去。
那藍衫女郎見機也快,當即撇下老鴇,轉來來追。眾妓塞住了小巷,伸手拉扯,紛道:「雌老虎,你老公騎馬走啦,追不上啦!嘻嘻,哈哈。」那女郎怒得幾乎暈去,持刀威嚇,眾妓料她也不敢當真殺人,「賤潑婦,醋壇子,惡婆娘」的罵個不休。那女郎大急,縱聲高暇:「師妹,那賊子逃走了,快追!」但聽得蹄聲遠去,又哪裡追得上?
韋小寶馳出市鎮,將身上女子衫褲一件件脫下拋去,包著僧袍的包袱,忙亂中卻失落在妓院中了,在袖子上吐些唾沫,抹去臉上脂粉,心想:「老子今年流年當真差勁之至,既做和尚,又扮婊子。唉,那綠衣姑娘要是真的做了我老婆,便殺我頭,也不去妓院了。」
一口氣回到少林寺,縱馬來到後山,躍下馬背,悄悄從側門躡手躡腳的進寺,立即掩面狂奔,回到自己禪房。他洗去臉上殘脂膩粉,穿上僧袍,這才心中大定,尋思:「這兩個大老婆、小老婆倘若來寺吵鬧,老子給她們一個死不認帳。」
次日午間,韋小寶斜躺在禪床之上,想著那綠衣女郎的動人體態,忍不住又想冒險,尋思:「我怎生想個妙法,再去見她一面?」忽然淨濟走進禪房,低聲道:「師叔祖,這幾天你可別出寺,事情有些不妙。」韋小寶一驚,忙問端詳。淨濟道:「香積廚的一個火工剛才跟我說,他到山邊砍柴,遇到兩個年輕姑娘,手裡拿著刀子,問起了你。」韋小寶道:「問什麼?」淨濟道:「問他認不認得你,問你平時什麼時候出來,愛到什麼地方。師叔祖,這兩個姑娘不懷好意,守在寺外,想加害於你。你只要足不出寺,諒她們也不敢進來。」
韋小寶道:「咱們少林寺高僧怕了她們,不敢出寺,那還成什麼話?」
淨濟道:「師侄孫已稟服了方丈。他老人家拿人來稟告師叔祖,請你暫且讓她們一步,料想兩上小姑娘也不會有長性,等了幾天沒見到你,自然走了。方丈說道,武林中朋友只會說我們大人大量,決不能說堂堂少林寺,竟會怕了兩個無門派的小姑娘。」
韋小寶道:「無門無派的小姑娘。哼,可比我們有門有派的大和尚厲害得多啦。」
淨濟道:「誰說不是呢?」想到折臂之恨,忿忿不平,又道:「只不過方丈有命,說甚麼要息事寧人。」
韋小寶待他走後,心想:「得去瞧瞧澄觀老和尚,最好他已想出妙法。」來到般若堂,只見澄觀雙手抱頭,仰眼瞧著屋樑,在屋中不住的踱步兜圈子,口中念念有詞。
韋小寶不敢打斷他的思路,待了良久,見他已兜了幾個圈子,兀自沒停息的模樣,便咳嗽了幾聲。澄觀並不理會。韋小寶叫道:「老師侄,老師侄!」澄觀仍沒聽見。
韋小寶走上前去,伸手往他肩頭拍去,笑道:「老……」手掌剛碰到他肩頭,突然身子一震,登時飛了出去,砰的一聲,撞在牆上,氣息阻塞,張口大呼,卻全沒聲息。
澄觀大吃一驚,忙搶上跪倒,合十膜拜,說道:「師侄罪該萬死,沖撞了師叔,請師叔得重責罰。」韋小寶隔了半晌,才喘了口氣,苦笑道:「請起,請起,不必多禮,是我自己不好。」澄觀仍不住道歉。韋小寶扶牆站起,再扶澄觀起身,問道:「你這是什麼功夫?可真厲害得緊哪。」心想:「這功夫倘若不太難練,學會了倒也有用。」
澄觀臉有惶恐之色,說道:「真正對不住了。回師叔:這是般若掌的護體神功。」韋小寶點了點頭,心想要學這功夫,先得學什麼少林長拳,羅漢拳,伏虎拳,韋陀拳,散花手,波羅蜜手,金剛神掌,拈花擒拿手等等羅裡羅索的一大套,自己可沒這功夫,就算有功夫,也沒精神去費心苦練,問道:「速成的法子,可想出來沒有?」
澄觀苦著臉搖了搖頭,說道:「師侄已想到不用一指禪,不用易筋內功,以般若掌來對付,也可破得兩位女施主的功夫,只不過……只不過……韋小寶道:」只不過練到般若掌,也得二三十年的時光,是不是?「澄觀囁嚅道:「二三十年,恐怕……恐怕……」韋小寶扁扁嘴,臉上鄙夷之色,道:「恐怕也不定夠了。」
澄觀十分慚愧,答道:「正是。」呆了一會,說道:「等師侄再想想,倘若用拈花擒拿手,不知是否管用。」
韋小寶心想這老和尚拘泥不化,做事定要順著次序,就算拈花擒拿手管用,至少也得花上十幾年時候來學。這老和尚骨力深厚,似乎不在洪教主之下,可是洪教主任意創制新招,隨機應變,何等瀟洒自如,這老和尚卻是呆木頭一個,非得點拔他一條明路不可,說道:「師侄,我看兩個小姑娘年紀輕輕,決不會練過多少年功夫。」
澄觀道:「是啊,所以這就奇怪了。」
韋小寶道:「人家既然決不會是一步步的學起,咱們也就不必一步步的死練了。她們哪有你這樣深厚的內功修為?我瞧哪,要對付這兩個小妞兒,壓根兒就不用練內功。」
澄觀大吃一驚,顫聲道:「練武不……紮好根基,那……那不是旁門左道嗎?」
韋小寶道:「她們不但是旁門左道,而且是沒有門道。對付沒門沒道的功夫,便得用沒門沒道的法子。」澄觀滿臉迷惘,喃喃道:「沒門沒道,沒門沒道?這個……這個,師侄可就不懂了。」韋小寶笑道:「你不懂,我來教你。」
澄觀恭恭敬敬的道:「請師叔指教。」他一生所見的每一位「晦」字輩的師伯、師叔,盡是武功卓絕的有德高僧,心想這位小師叔雖因年紀尚小,內力修為不足,但必然大有過人之處,否則又怎能做自己師叔?這些日子來苦思武功速成之法,始終摸不到門徑,看來再想十年,二十年,直到老死,也無法解得難題,既有這位晦字輩的小高僧來指點迷津,不由得驚喜交集,敬仰之心更是油然而生。
韋小寶道:「你說兩個小姑娘使的,是什麼昆侖派、峨嵋派中的一招,咱們少林派的武功,比之這些亂七八糟的門派,,是誰強些?」
澄觀道:「只怕還是咱們少林派的強些,就算強不過,至少也不會弱於他們。」
韋小寶拍手道:「這就容易了。她們不用內功,使一招希裡呼嚕門派的招式,咱們也不用內功,使一招少林派的招式,那就勝過她們了。管他是般若堂也好,金剛神拳也好,波羅密手也罷,阿彌托佛腳也罷,只消不練內功,那就易學得很,是不是?」
澄觀皺眉道:「阿彌托佛腳這門功夫,本派是沒有的,不知別派有沒有?不過倘若不練內功,本派的這些拳法掌法便毫無威力,遇上別派內力深厚的高手,一招之間,便會給打得筋折骨斷。」韋小寶哈哈一笑,道:「這兩個小姑娘,是內功深厚的高手麼?」澄觀道:「不是。」韋小寶道:「那你又何必擔心?」
當真是一言驚醒夢中人,澄觀吁了口長氣,道:「原來如此,原來如此!師侄一直想不到此節。」他呆了一呆,又道:「不過另有一樁難處,本派入門掌法十八路,內外器械三十六門,絕技七十二項。每一門功夫變化少的有數十種,多的在一千以上,要將這些招式盡數學全了,卻也不易。就算不習內功,只學招式,也得數十年功夫。」
韋小寶心想:「這老和尚笨得要命。」笑道:「那又何必都學全了?只消知道小姑娘會什麼招式,有道是兵來將擋,水來土掩,小姑娘這一招打來,老和尚這一招破去,管教殺得她們落荒而逃,片甲不回。」
澄觀連連點頭,臉露喜色,大有茅塞頓開之感。
韋小寶道:「那個穿藍衣的姑娘用一招甚麼勞山派的『江河日下』,你說有六種避法,又有七種反擊的法門,其實又何必這麼羅裡羅索?只消有一種法子反擊,能夠將她打敗,其余的十二種又學他幹麼,豈不省事得多嗎?」
澄觀大喜,道:「是極,是極!兩位女施主折斷師叔的手臂,打傷淨濟師侄他們四人,所用的分筋錯骨手,包括了四派手法,用咱們少林寺的武功,原是化解得了的。」當下先將二女所用手法,逐一施演,跟著說了每一招的一種破法,和韋小寶試演。
澄觀的破解之法有時太過繁復難學,有時不知不覺的用上了內功,韋小寶便要他另想簡明法子。少林派武功固然博大宏富,澄觀老和尚又是腹笥奇廣,只要韋小寶覺得難學,搖了搖頭,他便另使一招,倘若不行,又再換招,直到韋小寶能毫不費力的學會為止。
澄觀見小師叔不到半個時辰,便將這些招式學會,苦思多日的難題一時豁然而解,只喜歡得扒耳摸腮,心癢難搔。突然之間,他又想起一事,說道:「可惜,可惜!」又搖頭道:「危險,危險!」
韋小寶忙問:「什麼可惜,什麼危險?」
2008年7月19日 星期六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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