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十回 鶚立云端原矯矯 飛天外又冥冥
韋小寶回到府中,坐在廂房里發悶。到得午后,宮里宣出旨來,皇上
傳見。
韋小寶來到上書房叩見。康熙問道:“馮錫范忽然失了蹤,到底是怎
么一回事?”韋小寶吃了一驚,心想:“怎么問起我來了?”說道:
“回皇上:馮錫范失蹤的那天晚上,奴才一直跟多總管和御前侍衛們
在一起玩兒,后來聽說前鋒營泰都統把馮錫范找了去,不知怎的,這
馮錫范就沒了影子。這些台灣降人鬼鬼祟祟的,行事古怪的很,別要
暗中在圖謀不軌,奴才去仔細查查。”
康熙微微一笑,說道:“好,這馮錫范的下落,就責成你去查問清楚,
(克寸)日回報。我答應過台灣人,維護他們周全。這人忽然不明不
白的失了蹤,倘若沒個交代,可教我失信于天下了。”韋小寶額頭汗
珠滲出,心想:“皇上這話好重,難道他知道是我殺了馮錫范?”只
得應道:“是,是。”
康熙又問:“今兒早上你去銀杏胡同,可好玩嗎?”
韋小寶一怔,道:“銀杏胡同?”隨即想起,天地會群豪落腳的巷子
口頭,有兩棵大銀杏樹,看來這條巷子就叫銀杏胡同,皇帝連胡同的
名字都也知道了,還有什么可隱瞞的?這一下更是全身冷汗,雙腿酸
軟,當即跪倒,磕頭道:“皇上明見萬里。總而言之,奴才對你是一
片忠心。”
康熙嘆了一口氣,說道:“這些反賊逼你來害我,你說什么也不肯答
應,你跟我很講義氣,可是……可是小桂子,你一生一世,就始終這
樣腳踏兩只船嗎?”
韋小寶連連磕頭,說道:“皇上明鑒:那天地會的總舵主,奴才是決
計不干的。皇上放一百二十個心。”
康熙又嘆了一口氣,抬起頭來,出神半晌,緩緩的道:“我做中國皇
帝,雖然說不上什么堯舜禹湯,可是愛惜百姓,勵精圖治,明朝的皇
帝中有那一個比我更加好的?現下三藩已平,台灣已取,羅剎又不敢
來犯邊界,從此天下太平,百姓安居樂業。天地會的反賊定要規復朱
明,難道百姓們在姓朱的皇帝治下,日子會過得比今日好些嗎?”
韋小寶心想:“這個我就不知道了。”說道:“奴才聽打鳳陽花鼓的
人唱歌兒,說什么‘自從出了朱皇帝,十年倒有九年荒。大戶人家賣
田地,小戶人家賣兒郎。’現下風調雨順,國泰民安,皇上鳥生魚湯,
朱皇帝跟您差了十萬八千里,拍馬也追不上。”
康熙微微一笑,道:“你起來罷。”站起身來,在書房里走來走去,
說道:“父皇是滿洲人,我親生母后孝康皇后是漢軍旗人,我有一半
是漢人。我對天下百姓一視同仁,決沒絲毫虧待了漢人,為什么他們
這樣恨我,非殺了我不可?”
韋小寶道:“這些反賊大逆不道,胡涂得緊,皇上不用把他們放在心
上。”
康熙搖了搖頭,臉上忽有淒涼寂寞之意,過了好一會,說道:“滿洲
人有好有壞,漢人也有好有壞。世上的壞人多得很,殺是殺不盡的,
要感化他們走上正途,我也沒這么大本事。唉,做皇帝嘛,那也難得
很。”向韋小寶凝視半晌,道:“你去罷!”
韋小寶磕頭辭出,只覺全身涼颼颼地,原來剛才嚇得全身是汗,內衣
褲都浸濕了,出得宮門,才吁出一口長氣,尋思:“天地會的兄弟中
又混進了奸細。殺了一個風際中,另外又出了一個。否則的話,他們
要我來行刺皇上,他又怎會知道?可不知是誰做了奸細?”回到府中,
坐下細細思索,尋不到半點端倪。
又想:“皇上責成我查明馮錫范的下落,瞧皇上的神氣,是懷疑我做
了手腳,只不過不大拿得准。這件事又怎生搪塞過去?剛才雙兒在銀
杏胡同說到我法場換子,相救茅大哥,幸好我事先沒跟她說是用馮錫
范換的,否則這老實丫頭必定順口說了出來,那奸細去稟報了皇上,
我這一等鹿鼎公如不降十七廿八級,我可真不姓韋了。”
東想西想,甚感煩惱。又覺以前進宮,和康熙說說笑笑,兩個兒都是
開心得很,現下大家年紀大了,皇上的威嚴日甚,自己許多胡說八道
的話,嚇得再說不出口,這個撫遠大將軍、一等鹿鼎公的大官,做來
也沒什么趣味,倒不如小時候在麗春院做小□逍遙快活。
心道:“天地會眾弟兄逼我行刺皇上,皇上逼我去剿滅天地會。皇上
說道:‘小桂子,你一生一世,就腳踩兩只船么?’他奶奶的,老子
不干了!什么船都不踩了!”心中一出現“老子不干了”這五個字,
突然之間,感到說不出的輕松自在,從懷里摸出骰子,向桌上擲過了
出去,嘴里喝道:“要是不干的好,擲一個滿堂紅!”四粒骰子滾
將出去,三粒紅色朝天,第四粒卻是六點,黑得不能再黑。他擲骰之
時,本已做了手腳,仍是沒成。他罵了一句:“他媽的!”拿起骰子
擲,直到第八把上,這才擲成四粒全紅,欣然說道:“原來老天要我
給皇上干七件大事,這才不干。”
心想:“七件大事早已干過了。殺鰲拜是第一件,救老皇爺是第二件,
五台山擋在皇上身前相救駕是第三件,救太后是第四件,第五件大事
是聯絡蒙古、西藏,第六件破神龍教,第七捉吳應熊,第八件舉荐張
勇、趙良棟他們破吳三桂,第九件攻克雅克薩……太多了,太多了,
小事不算,大事剛好七件,不多不少。”這時也懶得去計算那七件才
算大事,總而言之:“老子不干了!”
“一不做官,二不造反,那么老子去干什么?”想來想去,還是上回
去揚州最開心。
一想到回揚州,不由得心花怒放,大叫一聲:“來人哪!”吩咐親兵
取來酒菜,自斟自飲,盤算該當如何,方無后患,要康熙既不會派人
來抓,天地會又不會硬逼自己一同造反。要公主陪著自己去揚州花天
酒地,她一定不干,不過要去揚州開妓院,只怕蘇荃、阿珂、方怡、
沐劍屏、曾柔她們也不答應。“好,咱們走一步,算一步,老子几百
萬兩銀子的家產,不開家妓院也餓不死我,只是沒這么好玩罷了。”
當晚府中家宴,七位夫人見他笑瞇瞇的興致極高,談笑風生,一反近
日來愁眉不展的情狀,都要問:“什么事這樣開心?”韋小寶微笑道:
“天機不可泄露。”公主問:“皇帝哥哥升了你的官嗎?”曾柔問:
“賭錢大贏了?”雙兒問:“天地會的事沒麻煩了嗎?”阿珂道:
“呸,這家伙定是又看中了誰家的姑娘,想娶來做第八房夫人。”韋
小寶只是搖頭。
眾夫人問得緊了,韋小寶說道:“我本來不想說的你們一定要問,只
好說了出來。”七位夫人停箸傾聽。韋小寶正色道:“我做了大官,
封了公爵,一字不識,實在太也不成樣子。打從明兒起,我要讀書做
文章,考狀元做翰林了。”
七位夫人面面相覷,跟著哄堂大笑。大家知道這位夫君殺人放火、偷
搶拐騙,什么事都干,天下唯一有一件事是決計不干的,那就是讀書
識字。
次日一早,順天府來拜,說道奉到上官諭示,得悉皇上委派韋公爺查
究忠誠伯馮錫范失蹤一事,特地前來侍候,聽取進止。
韋小寶皺起眉頭,問道:“你順天府衙門捕快公差很多,這些天來查
到了什么線索?”
那知府道:“回公爺:馮錫范失蹤,事情十分蹊蹺,卑職連日督率捕
快,明查暗訪,沒得到絲毫線索,實在著急得不得了。今日得知皇上
特旨,欽命韋公爺主持,卑職可比連升三級還要高興。韋公爺是本朝
第一位英明能干大臣,上馬管軍,下馬管民,不論多么棘手的大事一
到公爺手里,立刻迎刃而解。卑職得能侍候公爺辦這件案子,那真是
祖宗積德。卑職衙門里人人額手稱慶,都說這下子可好了,我們大樹
底下好遮蔭。韋公爺出馬,連羅剎鬼子也給打得落荒而逃,還怕查不
到馮伯爺的下落么?”韋小寶聽這知府諛詞潮涌,說得十分好聽,其
實卻是將責任都推到了自己肩頭,心想:“那馮錫范的尸首不知藏在
那里,今晚可得用化尸粉化了,別讓把柄落在人家手里。只要沒証據,
誰也賴不到我頭上。其實這尸首早該化了,這几天太忙,沒想到這件
事。但皇上面前又怎生交代?皇上交代下來的差使,我小桂子不是吹
牛,可從來沒有一件不能交差的。”
那知府又道:“忠誠伯夫人天天派人到卑職衙門來,坐在衙門里不走,
等著要人。卑職當真難以應付。昨天馮府又來報案,說伯爺的一名小
妾叫什么香蘭的,跟著一名馬夫逃走了,卷去了不少金銀首飾。倘若
忠誠伯再不現身,只怕家里的妾侍婢仆,要走得一個也不剩了。”
韋小寶哼了一聲,道:“這馮錫范不知躲在那里風流快活,你多派人
手,到各處窯子里查查。他吃喝嫖賭的不回家,小老婆跟人逃走了,
也算活該。”那知府道:“是,是。按理說,馮伯爺倘若在花街柳巷
玩耍,這許多日子下來,也該回去了。”韋小寶道:“那也難說得很。
馮錫范這家伙是個老色鬼,可不像老兄這么正人君子,逛窯子只逛一
天半晚。”那知府忙陪笑道:“卑職不敢,卑職不敢。”
正在這時,忠誠伯馮夫人差了他兄弟送了八色禮物來,說要向韋公爺
磕頭,多謝韋公爺出力查案。韋小寶吩咐擋駕小見,禮物也不收。
親兵回報:“回大人:馮家的來人好生無禮,臨去時不住冷笑,說什
么有冤報冤,有仇報仇﹔又說皇上已知道了這件事,終究會水落石出,
旁人別想只手遮天,瞞過了聖明天子。回大人:這人膽敢到咱們門前
撒野,小的當時就想給他几個耳括子。”當日法場換人,這名親兵也
曾參與其事,聽得馮府來人說話厲害,似乎已猜到了內情,不由得心
中發毛。
韋小寶做賊心虛,不由得臉色微變,心想:“這般鬧下去,只怕西洋
鏡非拆穿不可。你奶奶,馮錫范自己出給老子殺了,難道老子還怕你
一個死鬼的老婆?”
突然間想到了一個主意,登時笑容滿面,向那知府道:“貴府不忙走,
你在這里等一會兒。”回入內堂,叫來親兵隊長,吩咐如此如此。那
隊長應命而去。
韋小寶回到大廳,說道:“皇上差我干這件事,咱們做奴才的,自當
盡心竭力,報答聖主。咱們這就到馮家大院去踏勘踏勘。”那知府一
愕,心想:“忠誠伯失蹤,他家里有什么好踏勘的?”口中連聲答應。
韋小寶道:“這椿案子十分棘手,咱們把馮家的大小人等一個仔細盤
問,說不定會有些眉目。”那知府道:“是,公爺所見極是。卑職愚
蠢的緊,始終見不及此。”
其實以他小小一個知府,又怎敢去忠誠伯府詳加查問?同時順天府衙
門中自上至下,人人都知馮錫范是撫遠大將軍韋公爺的死對頭,此人
失蹤,十之八九是韋公爺派人害死了。韋公爺是當朝第一大紅人,兵
權印把子,那一個膽邊生毛,敢去老虎頭上拍蒼蠅?辦理這件案子,
誰也不會認真,只盼能拖延日子,最后不了不之。這時那知府心想:
“韋公爺害死了馮伯爵,還要去為難他的家人。那馮夫人也真太不識
相,派人上門來胡說八道,也難怪韋公爺生氣。”
韋小寶會同順天府知府,坐了八人大轎,來到忠誠伯府,只見數百名
親兵早已四下團團圍住。進入府中,親兵隊長上前稟道:“回大人:
馮家家人男女一共七十九口,都在西廳侍候大人問話。”韋小寶點點
心。那隊長又道:“回大人:公堂設在東廳。”
韋小寶來到東廳,見審堂的公案已經擺好,于是居中坐下,要知府在
下首坐著相陪。
親兵帶了一個年輕女子過來,約莫二十三四年紀,生得姿首不惡,裊
裊娜娜的在公堂前跪下。韋小寶問道:“你是誰?”那女子道:“賤
妾是伯爵大人的第五房小妾。”韋小寶笑道:“請起,請起,你向跪
下可不敢當。”那女子遲疑不敢起身。韋小寶站起身來,笑道:“你
不起來我可要向你下跪了。”那女子嫣然一笑,站了起來。韋小寶這
才坐下。
那知府心想:“韋公爺對馮家的人倒不凶惡,只不過色迷迷的太不庄
重。”
韋小寶問道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那女子道:“我叫菊芳。”韋小寶
鼻子嗅了几下,笑道:“好名字!怪不得你一進來,這里就是一股菊
花香。”菊芳又是一笑,嬌聲道:“公爺取笑了。”韋小寶搖頭擺腦
的向她瞧了半晌,問道:“聽說貴府逃走了一個姨娘?”菊芳道:
“是啊。她叫蘭香。哼,這賤人好不要臉。”韋小寶道:“老公忽然
不見了,跟了第二個男人,嗯,倒也情有可原,未可……未可……”
轉頭問知府道:“未可什么非哪?”那知府道:“回公爺:是未可厚
非。”
韋小寶哈哈一笑,道:“對了,未可厚非。菊芳姐姐,你怎么又不逃
啊?”知府聽了,登時皺起眉頭,心想:“這可越來越不成話了,怎
么把‘姐姐’二字都叫了出來?”
菊芳低下頭去,卻向韋小寶拋了個媚眼。
韋小寶大樂,宛然是逛窯子的風光,笑問:“你會不會唱‘十……’”
話到口邊,總算縮得快,轉頭吩咐親兵:“賞這位菊芳姑娘二十兩銀
子。”几名親兵齊聲答應,叫道:“大人有賞。謝賞!”菊芳盈盈萬
福,媚聲道:“多謝大爺!”原來她本是堂子妓女出身,人家一賞錢,
她習慣成自然,把“公爺”叫成了“大爺”。
韋小寶逐一叫了馮家的家人來盤問,都是女的,年輕貌美的胡調一番,
老丑的則罵上一頓,說她們沒好好侍候伯爵,以至他出門去風流快活,
不肯回家。
問得小半個時辰,親兵隊長走進屋來,往韋小寶身后一站。韋小寶又
胡亂問了兩個人,站起身來,說道:“咱們各處瞧瞧。”帶著知府、
順天府的文案、捕快頭目、親兵,一間間廳堂、房間查將過去。
查到第三進西偏房里,眾親兵照例翻箱倒籠的搜查。一名親兵突然
“啊”的一聲,從箱子底下摸准出一柄刀子來,刀上有不少干了的血
漬。他一膝半跪,雙手舉刀,說道:“回大人:查到凶器一把。”
韋小寶嗯了一聲,道:“再查。”對知府道:“老兄你瞧瞧,刀上是
不是血漬?”知府過刀來,湊近嗅了嗅,果然隱隱有血腥氣,說道:
“回公爺:好像是血。”韋小寶道:“這刀的刀頭有個洞,那是什么
刀啊?”順天府的一名文案仔細看了一會,道:“回公爺:這是切草
料的鍘刀,是馬廄里用的。”韋小寶點頭道:“原來如此。”
親兵隊長吩咐下屬,去挑一擔水來,潑在地下。韋小寶問道:“這干
什么?”那隊長道:“回大人:倘若那兒掘動過,泥土不實便會很快
滲水進去。”話猶未了,床底下的水迅速滲入土中。眾親兵齊聲歡呼,
抬開床來,拿了鶴嘴鋤和鐵鏟掘土,片刻之間,掘了一具尸首出來。
那具尸首并無腦袋,已然腐臭,顯是死去多日,身上穿的是伯爵公服,
那知府一見,便叫了起來:“這……這是馮爵爺!”
韋小寶問道:“是馮錫范么?你怎么認得?”那知府道:“是,是。
須得找到了腦袋,方能定案。”轉身問身邊的捕快頭目:“這是什么
人住的屋子?”
那頭目道:“小人立刻去問。”去西廳叫了一名馮家人來一問,原來
這房間本是逃走的蘭香所在。那捕快頭目道:“啟稟公爺,啟稟府台
大人:凶刀是馬廄里用的鍘刀,拐帶蘭香卷逃的是本府的馬夫邢四,
待小人去馬廄查查。”
眾人到馬廄中去一搜,果然在馬槽之下的土中掘出了一個人頭。請了
馮夫人來認尸,確是馮錫范無疑。當下仵作驗定:馮錫范為人刀傷、
身首異處而死。
這時馮府家人都要從西廳中放了出來,府中哭聲震天,人人痛罵邢四
和蘭香狠心害主。消息傳了出去,不到大半日,北京城里到處已說得
沸沸揚揚。
那知府又是慚愧,又是感激心想若不是韋爵爺迅速破案,只怕自己的
前程大大有礙,沒口的稱謝之余,一面行下海公文,捉拿“戧主逃亡”
的邢四和蘭香,一面申報上司。
只有那捕快頭兒心中犯疑,見尸身斷處切得整齊,似是快刀所斷,不
像是用切草料的鍘刀切的,又見藏尸和藏頭處的泥土甚為新鮮,顯是
剛才翻動過的,不是已埋了十多天的模樣。但韋公爺給他破了一個大
案,上頭的犒賞丰厚,馮府又給了他不少銀子,要他盡快結案,別讓
馮府親人到衙門里出丑露乖,他便有天大的疑心,又怎敢吐露半句?
只是自個兒尋思:“在馮府查案之時,韋公爺的親兵把守各處,誰也
不許走動,他們要移尸栽証,那是容易之極。別說要在地下埋一具尸
首,就是埋上百兒八十的,那也不是難事。”
韋小寶拿了順天府知府的公文去見康熙,稟報破案的詳情。
康熙微微一笑,說道:“小桂子,你破案的本事不小,人家都稱贊你
是包龍圖轉世哪。”韋小寶道:“那是托了皇上的洪福,奴才碰巧破
獲而已。”康熙哼了一聲,向他瞪了一眼,冷冷的道:“移花接木的
事,跟我的洪福可拉不上干系。”
韋小寶嚇了一跳,心想:“皇上怎么又知道了?”一轉念間,立即明
白:“我的親兵隊里,皇上當然也派下了密探。”正不知如何回答才
是,康熙嘆了口氣,說道:“這樣了結,那也很好,也免了外面的物
議。只不過你這般大膽妄為,我可真拿你沒法子了。”
韋小寶心中一寬,知道皇帝又饒過自己這一遭,當即跪下連連磕頭。
康熙道:“方今四海升平,兵革不興,你這撫遠大將軍的銜頭,可以
去了。”
韋小寶道:“是,是。”知道這是皇帝懲罰自己的胡鬧,又道:“奴
才這一等鹿鼎公,也可以降一降級。”康熙道:“好,就降為二等公
罷。”韋小寶道:“奴才胡鬧得緊,心中不安,請皇上降為三等的好
了。”
康熙哈哈大笑,說道:“他媽的,你居然會心中不安,日頭從西方出
了。”
韋小寶聽得“他媽的”三字一出口,知道皇帝怒氣已消,站起身來,
說道:“奴才良心雖然不多,有總是還有些的。”
康熙點點頭,說道:“就是瞧在你還有點良心的份上,否則的話,我
早已砍下你的腦袋,去埋在你夫人阿珂、雙兒的床底下了。”韋小寶
急道:“這個萬萬不可。”康熙問道:“有什么不可?”韋小寶道:
“阿珂和雙兒,那是決計不會跟了馬夫逃走的。”
康熙笑道:“不跟馬夫逃走,便跟……”說到這里,便即住口,心想
再說下去,未免輕薄無聊,何況韋小寶雖然無法無天,終究對自己忠
心,君臣之間說笑可以,卻不能出言侮辱。一時難以轉口,便不去理
他,低頭翻閱案頭的奏章。
韋小寶垂手站在旁侍候,只見康熙眉頭微蹙,深有憂色,心想:“皇
上也時時不快活。皇帝雖然威風厲害,當真做上了,也不見得有什么
好玩。”
康熙翻閱了一會奏章,抬起頭來,嘆了一口長氣。韋小寶道:“皇上
有什么事情,差奴才去辦罷。奴才將功贖罪,報主龍恩。”康熙道:
“這一件事,就不能差你了。施琅上奏,說道台灣台風為災,平地水
深四尺,百姓房屋損壞,家破人亡,災情很重。”
韋小寶見他說話時淚光瑩然,心想咱們從小就是好朋友,不能不幫他
一個忙,說道:“奴才倒有個法子。”康熙道:“什么法子?”韋小
寶道:“不瞞皇上說,奴才在台灣做官的時候,發了一筆小財,最近
又向一個台灣財主討了一批舊債。奴才雙手捧著皇上恩賜的破后翻新
金飯碗,這一輩子是不會討飯的了,錢多了也沒用,不如獻出來,請
皇上撫恤台灣的災民罷。”
康熙微微一笑,說道:“受災人數很多,你這點小財,也管不了什么
用。我即刻下旨,宮里裁減宮女太監,減衣減膳,讓內務府籌划籌划,
省他四五十萬兩銀子去救濟災民。”
韋小寶道:“奴才該萬死,真正乖乖不得了。”康熙問道:“什么?”
韋小寶道:“奴才做官貪污,在台灣貪了一百萬兩銀子。最近這筆債,
是向鄭克(土爽)討還的,又有一百萬兩……”康熙吃了一驚,說道:
“有這么多?”韋小寶輕輕打了自己一個嘴巴,罵道:“小桂子該死!”
康熙卻笑了起來,說道:“你要錢的本事可高明得很哪,我一點兒也
不知道。”
韋小寶又道:“小桂子該死!”臉上卻有得色,心道:“做官的人伸
手拿到錢,怎能讓你做皇帝的知道?你在我手下之人之中派了探子,
只能查到我敢不敢造反。你妹夫右手收錢,左手入袋,連你大妹子也
不知道,你這大舅子就萬萬查不到了。”他嘴里自稱“奴才”,心中
卻自居“妹夫”。
康熙沉吟半晌,道:“你這番忠君愛民之心,倒也難得。這樣罷,你
捐一百五十萬兩銀子出來,我再省五十萬兩,咱們君臣湊乎湊乎,弄
個二百萬兩。台灣災民約有一萬几千戶,每家分得一百多兩,那也丰
裕得很了。”
韋小寶一時沖動,慷慨捐輸,心中正感肉痛,已在后悔,聽得康熙給
他省了五十萬兩,登時大喜,忙道:“是,是。皇上愛民如子,老天
爺保佑皇上風調雨順,國泰民安。”
康熙為了台灣災重,這半天來一直心中難受,這時憑空得了這一大筆
錢,甚為是高興,微微笑道:“也保佑你升官發財,多福多壽。”
韋小寶笑道:“多謝萬歲爺金口。奴才升官發財,多福多壽,全憑皇
上恩賜。再說,奴才這兩筆錢,本來都是台灣人的,士還給了台灣的
老百姓,也不過是完璧歸……歸台而已。”康熙哈哈大笑,說道:
“完璧歸趙的成語,他媽的給你改成了完璧歸台。”韋小寶道:“是,
是完璧歸趙,奴才一時想不起這個‘趙’字來了。趙錢孫李,周吳鄭
王。百家姓上姓趙的排名第一,難怪他們這么發達,原來完璧什么的,
都歸了他趙家的。”
康熙更是好笑,心想此人“不學有朮”,也教不了他許多,笑道:
“很是,很是。有句成語,叫做‘韋編三絕’,說你韋家的人讀書用
功,學問很好。你們姓韋的,可也了不起得很哪。”韋小寶道:“奴
才的學問可差勁得很了,對不起老祖宗。”(按:“韋編三絕”中的
“韋”字,是指穿連竹簡的皮條,康熙故意歪解,拿來韋小寶開玩笑。)
康熙道:“這次去台灣賑災的事……”本想順理成章,就派了他去,
轉念一想:“此人捐了這大筆銀子出來,不過跟我講義氣,未必真有
什么愛民之心,只怕一出宮門,立刻就后悔了。他到台灣,散了二百
萬兩銀子賑災,多半要收回本錢,以免損失,說不定還要加一加二,
作為利息。”他是韋小寶的知己,當即改口道:“……很容易辦,不
用你親自去。小桂子,你的一等鹿鼎公,也不用降級了。咱們外甥點
燈籠,照舅罷。”
韋小寶跪下謝恩,磕過了頭,站起身來,說道:“奴才捐這點銀子,
不過是完璧歸……歸趙錢孫李,皇上就當是功勞。皇上減膳減衣,那
才是真正省出來的,才叫不容易呢。”
康熙搖頭道:“不對。我宮里的一切使用,每一兩銀子都是來自老百
姓。百姓供養我錦衣玉食。我君臨萬民,就當盡心竭力,為百姓辦事。
你食君之祿,當忠君之事。我食民之祿,就當忠民之事。古書上說:
‘四海困窮,則天祿永終。’如果百姓窮困,那就是皇帝不好,上天
震怒,我這皇帝也就做不成了。”韋小寶道:“那是決計不會的,萬
萬不會的。”
康熙道:“你做大臣,出于我的恩典。我做皇帝,出于上天的恩典。
你辦事不忠,我砍你的腦袋。我做不好皇帝,上天也會另外換一個人
來做。‘尚書’有云:‘皇天后土,改厥元子。’‘元子’就是皇帝,
皇帝不好,上天會攆了他的。”韋小寶道:“是,是。你叫做小玄子,
原來玄子就是皇帝。”康熙道:“這個‘玄’字跟那個‘元’字不同。”
韋小寶道:“是,是。”心想:“圓子湯團,都差不多。”反正他
什么‘元’字‘玄’字都不識,也不用費神分辨了。
康熙從桌上拿來起一本書來,說道:“浙江巡撫進呈了一本書,叫做
‘明夷待訪錄’,是一個浙江人黃黎洲新近做的。浙江巡撫奏稱書中
有很多大逆不道的言語,要嚴加查辦。我剛才一看了這書,卻覺得很
有道理,已批示浙江巡撫不必多事。”說著翻開書來,說道:“他書
中說,為君乃以‘一人奉天下’,非為‘天下奉一人’這意思說得很
好。他又說:‘天子所是未必是,天子所非未必非。’這也很對。人
孰無過?天子也是人,那有一做了皇帝,就‘什么都是對、永遠不會
錯’之理?”康熙說了一會,見韋小寶雖然連聲稱是,臉上卻盡是迷
惘之色,不由得啞然失笑,心想:“我跟這小流氓說大道理,他那里
理會得?再說下去,只怕他要呵欠連連了。”于是左手一揮,道:
“你去罷。”右手仍拿著那本書,口中誦讀:“以為天下利害之權皆
出于我手,我以天下之利盡歸于己,以天下之害盡歸于人,亦無不可。
使天下人不敢自私,不敢苟同。以我之大私,這天下之大公。始而慚
焉,久而安焉,視天下為莫大產業,傳之子孫,受享無窮。”
韋小寶聽得莫名其妙,但皇帝正在讀書,又連連贊好,豈可不侍候捧
場?見康熙放下書來,便問:“皇上,不知這書里說的是什么?有什
么好?”
康熙道:“叫天下的人不可自私,不可自利,只有他皇帝一人可以自
私自利,而他皇帝的大私,卻居然說是天下的大公。這做皇帝的起初
心中也覺不對,有些兒慚愧,到得后來,習慣成自然,竟以為自己很
對,旁人都錯了。”
韋小寶道:“這人說的是壞皇帝,像皇上這樣鳥生魚湯,他說的就不
對了。”康熙道:“嘿嘿!做皇帝的,人人都自以為是鳥生魚湯,那
一個是自認桀紂昏君的?何況每個昏君身邊,一定有許多歌功頌德的
無恥大臣,把昏君都捧成了鳥生魚湯。”韋小寶笑道:“幸虧皇上是
貨真價實、划一不二的鳥生魚湯,否則的話,奴才可成了無恥大臣啦。”
康熙左足在地下一頓,笑道:“你有恥的很,滾你的蛋罷!”
韋小寶道:“皇上,奴才向你求個恩典,請皇上准奴才的假,回揚州
去瞧瞧我娘。”
康熙微笑道:“你有這番孝心,那是應該的。再說,‘富貴不歸鄉,
如錦衣夜行。’原該回去風光風光才是。你早去早回,把娘接到北京
來住罷。我吩咐人寫旨,給你娘一品太夫人的誥封。你死了的老子叫
什么名字,去呈報了吏部,一并追贈官職。這件事上次你回揚州,就
該辦了,剛好碰到吳三桂造反,耽擱了下來。”他想韋小寶多半不知
他父親的名字如何寫法,這時也不必查問。康熙雖然英明,這件事卻
還是只知其一、不知其二,韋小寶固然不知父親的名字如何寫法,其
實連父親是誰也不知道。
韋小寶謝了恩,出得宮門,回去府中取了一百五十萬兩銀票,到戶部
銀庫繳納﹔去兵部繳了“撫遠大將軍”兵符印信﹔又請蘇荃替自己父
親取了個名字,連祖宗三代,一并由小老婆取名,繕寫清楚,交了給
吏部專管封贈、襲蔭、土司職事的“驗封司”郎中。
諸事辦妥,收拾起行。韋小寶在朝中人緣既好,又是聖眷方隆,王公
大臣送行宴會,自有種種熱鬧。他臨行時才想起一百五十萬兩銀子捐
得肉痛,又派親兵去向鄭克(土爽)討了一萬多兩個銀子的‘舊欠’,
這才出京。
從旱路到了通州,轉車換船,自運河向南,經天津、臨清、渡黃河、
經濟寧。這一日將到淮陰,官船泊在泗陽集過夜。
韋小寶在舟中和七個夫人用過晚膳后坐著閑談。蘇荃說道:“小寶,
明兒咱們就到淮陰了。古時候有一個人,爵封淮陰侯……”韋小寶道:
“嗯,他的官沒我大。”蘇荃微笑道:“那倒不然。他封過王,封的
是齊王。后來皇帝怕他造反,削了他的王爵,改為淮陰侯。這人姓韓
名信,大大的有名。”韋小寶一拍大腿,道:“那我知道了‘蕭何月
下追韓信’、‘十面埋伏,霸王別姬’,那些戲文里都是有的。”蘇
荃道:“正是。這人本事很大,功勞也很大,連楚霸王那樣的英雄,
都敗在他手里。只可惜下場不好,給皇帝和皇后殺了。”韋小寶嘆道:
“可惜!可惜!皇帝為什么殺他?他要造反嗎?”蘇荃搖頭道:“沒
有,他沒造反。皇帝忌他本事了得,生怕他造反。”韋小寶道:“幸
虧我本事有限得緊,皇上什么都強過我的,因此不會忌我。我只有一
件事強過皇上,除此之外,什么都是萬萬不及。”
阿珂問道:“你那一件事強過皇帝了?”韋小寶道:“我有七個如花
似玉的夫人,天下再也找不出第八個這樣美貌的女子來。皇上洪福齊
天,我韋小寶是艷福齊天。咱君二人各齊各的,各有所齊。”他厚了
臉皮胡吹,七個夫人笑聲不絕。
方怡笑道:“皇帝是洪福齊天,你是艷福大聖。”韋小寶道:“對,
我是水帘洞里的美猴王,率領一批猴婆子、猴子孫孫,過那逍遙自在
的日子。”
正說笑間,艙外家人朗聲說道:“啟稟公爺,有客人求見。”丫環拿
進四張拜帖。蘇荃接過來看了,輕聲道:“客人是顧炎武、查繼佐、
黃黎洲、呂留良四位。”韋小寶道:“顧先生他們,那是非見不可的。”
吩咐家人在大船船艙中奉茶,當即換了衣衫,過去相見。
顧、查、黃三人當年在揚州為吳之榮所捕,險些性命不保,幸得韋小
寶相救。那呂留良卻是初會,他身后跟著兩個二十來的年輕人,是呂
留良的兒子呂葆中、呂毅中。行禮相見后,分賓主坐上,呂葆中、呂
毅中站在父親的背后。
顧炎武低聲道:“韋香主,我們几個這次前來拜訪,有一件大事相商。
泗陽集上耳目眾多,言談不便。可否請你吩咐將座舟駛出數里,泊于
偏僻無人之處,然后再談?”
顧炎武當年在河間府殺龜大會之中,曾被推為各路英雄的總軍師,在
江湖上聲譽甚隆,韋小寶對他一向佩服,當即答應,回去向蘇荃等人
說了。
蘇荃道:“防人之心不可無。我們的座船跟著一起去,有什么事情,
也好有個接應。”
韋小寶想到要跟著顧炎武等到“僻靜無人之處”,心下有些惴惴,有
七個夫人隨后保駕,就穩妥多了,連聲叫好,吩咐船夫將兩艘船向南
駛去,說是要在運河中風景清雅的所在飲酒賞月,韋公爺雅興來時,
說不定要做几首好詩,其余從舟仍泊在泗陽集等候。
韋小寶回到大船中陪客。兩舟南航七八里,眼見兩岸平野空闊,皓月
在天,四望無人,韋小寶吩咐下錨停泊,叫大船上的舟子和侍從都到
后舟中去,以免礙了韋公爺和六位才子的詩興。
待舟中更無旁人,顧炎武等這才再申謝當年相救的大德。韋小寶謙遜
一番,跟著說起吳六奇和陳近南先后遭害的經過,眾人相對唏噓不已。
顧炎武道:“江湖上流言紛紛,都說韋香主貪圖富貴,戧師求榮。黃
兄、查兄、和兄弟几人,卻知決計不確。想我們三人和韋香主素不相
識,韋香主竟肯干冒奇險,殺了吳之榮那□,救得我們性命,以這般
義薄云天的性情,怎能去殺害恩師?”
查繼佐道:“我們聽江湖上朋友說起此事的時候,總是竭力為韋香主
分辯。他們卻說,韃子皇帝聖旨中都要這樣說,難道還有假的?可是
韋香主身在曹營心在漢,種種作為也不能跟外人明言。自來英雄豪杰,
均須任勞任怨。以周公大聖大賢,尚有管蔡之流言,何況旁人?韋香
主也不必放在心上。”韋小寶聽不懂他說什么周公管蔡,只有唯唯諾
諾。
呂留良道:“韋香主苦心孤詣,謀干大事,原也不必在這時求天下人
諒解。只要最后做了驚天動地的大事業出來,大家自會明白先前是錯
怪了你。”
韋小寶心想:“我會有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業做出來?啊喲,不好,
他們又是來勸我行刺皇上,怎么跟他們來個推三阻四、推五阻六才好?
我得先把門給閂上了。”說道:“兄弟本事是沒有的,學問更加沒有
了,做出事來,總是兩面不討好。兄弟灰心的很,這次是告老還鄉,
以后是什么事都不干了。”
呂毅中見他年紀比自己還小著几歲,居然說什么“告老還鄉”,忍不
住嗤的一聲笑出來。顧炎武等也都覺得好笑,相顧莞爾。
黃黎洲微笑道:“韋香主英雄年少,前程不可限量。無知之徒的一時
誤會,那也不必計較。”韋小寶道:“這個較是要計一計的,黃先生,
你做了一部好書,叫做明……明什么花花綠綠的?”黃黎洲大為奇怪:
“這人目不識丁,怎會知道我這部書?”說道:“是‘明夷待訪錄’。”
韋小寶道:“是了,是了。你這部書中,有很多是罵明朝皇帝的,是
不是?”
黃黎洲等都吃了一驚,均想:“連這人都要知道了,只怕又是一場大
大的文字獄。”
顧炎武道:“也不是罵皇帝。黃兄這部著作見解精辟,說明為君之道,
該當如何?”
韋小寶道:“是啊。皇上這些日子中天天讀黃先生的這部書,不住贊
你做得好,括括叫,說不定要請你去做狀元,做宰相。”黃黎洲道:
“韋香主取笑了,那有此事?”韋小寶于是將康熙如何大贊“明夷待
訪錄”一事說了,眾人這才放心。黃黎洲道:“原來韃子皇帝倒也能
分辨是非。”
韋小寶乘機說道:“是啊。小皇帝說,他雖然不是鳥生魚湯,但跟明
朝那些皇帝比較,也不見得差勁了。說不定還好些。他做皇帝,天下
百姓的日子,就過得比明朝的時候好。兄弟沒學問,沒見識,也不知
道他的這些話對不對。”
顧查黃呂四人你瞧瞧我,我瞧瞧你,想起了明朝各朝的皇帝,自開國
的明太祖直至末代的崇禎,若不是殘忍暴虐,便是昏庸糊涂,有那一
個及得上康熙?他四人是當代大儒,熟知史事,不愿抹煞了良心說話,
不由得都默默點頭。
韋小寶道:“所以啊。皇帝是好的,天地會眾兄弟也是好的。皇帝要
我去滅了天地會,我決計不干。天地會眾兄弟要我去行刺皇帝,我也
決計不干。結果兩邊都怪我,兄弟左思=右想,決定要告老還鄉了。”
顧炎武道:“韋香主,我們這次來,不是要你行刺皇帝。”韋小寶喜
道:“那好得很,只是不是行刺皇帝,別的事情兄弟義不容辭。不知
四位老先生、兩位小先生有什么吩咐?”
顧炎武推開船窗,向外眺望,但見四下里一片寂靜,回過頭來,說道:
“我們來勸韋香主自己做皇帝!”
乒乓一聲,韋小寶手里的茶碗掉在地下,摔得粉碎,他大吃一驚,說
道:“這……這不是開玩笑嗎?”
查繼佐道:“決不是開玩笑。我們几人計議了几個月,都覺大明氣數
已盡,天下百姓已不歸心于前明。實在是前明的歷朝皇帝把百姓殺得
太苦,人人思之痛恨。可是韃子占了我們漢家江山,要天下漢人雉頭
結辮,改服夷狄衣冠,這口氣總是咽不下去。韋香主手綰兵符,又得
韃子皇帝信任,只要高舉義旗,自立為帝,天下百姓一定望風景從。”
韋小寶兀自驚魂不定,連連搖手,道:“我……我沒這個福分,也做
不來皇帝。”
顧炎武道:“韋香主為人仗義,福澤更是深厚之極。環顧天下,若不
你來做皇帝,漢人之中更沒有第二人有這個福氣了。”
呂留良道:“我們漢人比滿人多出百倍,一百人打他一個,那有不勝
之理?當日吳三桂起事,只因他是斷送大明江山的大漢奸,天下漢人
個個對他切齒痛恨,這才不能成功。韋香主天與人歸,最近平了羅剎,
為中國立下不世奇功,聲望之隆,如日中天。只要韋香主一點頭,我
們便去聯絡江湖好漢,共圖大事。”
韋小寶心中怦怦亂跳,他做夢也想不到竟有人來勸他做皇帝,呆了半
晌,才道:“我是小流氓出身,拿手的本事只是罵人賭錢,做了將軍
大官,別人心里已然不服,那里還能做皇帝?這真命天子,是要天大
福氣的。我的八字不對,算命先生算過了,我要是做皇帝,那就活不
了三天。”
呂毅中聽他胡說八道,又嗤的一聲笑了出來。
查繼佐道:“韋香主的八字是什么?我們去找一個高明的算命先生推
算推算。”他知道韋小寶無甚知識,要曉以大義,他只講小義,不講
大義﹔要曉以大勢,他也只明小勢,不明大勢。但如買通一個算命先
生,說他是真命天子,命中注定要坐龍庭,說不定他反而相信了。
那知韋小寶道:“我的生辰八字,只有我娘知道,到了揚州,我這就
去問去。”
眾人知他言不由衷,只是推托。
呂留良道:“凡英雄豪杰多不拘細行。漢高祖豁達大度,韋香主更加
隨便得多。”他心中是說:“你是小流氓出身,那也不要緊。漢高祖
是大流氓出身,他罵人賭錢,比你還要胡鬧,可是終于成了漢朝的開
國之王。”
韋小寶只是搖手,說道:“大家是好朋友,我跟你們說老實話。”一
面說,一面摸摸自己的腦袋,又道:“我這吃飯家伙,還想留下來吃
他媽的几十年飯。這家伙上面還生了一對眼睛,要用來看戲看美女,
生了一對耳朵,要用來聽說書、聽曲子。我如想做皇帝,這家伙多半
保不住,這一給砍下來,什么都是一塌糊涂了,再說,做皇帝也沒什
么開心。台灣打一陣大風,他要發愁﹔云南有人造反,他又傷腦筋。
做皇帝的差使又辛苦又不好玩,我是萬萬不干的。”
顧炎武等面面相覷,心想這話本也不錯,他既胸無大志,又不肯為國
為民挺身而出,如何說得他動。實是一件難事。
過了半晌,顧炎武道:“這件大事,一時之間倒也不易拿定主意……”
正說到這里,忽聽得蹄聲隱隱,有數十騎馬沿著西巡河岸自北而來,
夜深人靜,聽來加倍清晰。
黃黎洲道:“深夜之中,怎么有大隊人馬?”呂留良道:“是巡夜的
官兵?”查繼佐搖頭道:“不會。官兵巡夜都是慢吞吞的,那會如此
快馬奔馳。莫非是江湖的豪客?”
說話之間,只聽得東邊岸上也有數十騎馬奔來。運河河面不寬。蘇荃
和雙兒躍上船頭。蘇荃道:“相公,來人只怕不懷好意,大伙兒都坐
在一起罷。”
韋小寶道:“好!顧先生他們都是老先生,看來不像是好色之徒。大
家都進來罷,給他們看看也不要緊的。”
顧炎武等心下都道:“胡說八道!”均覺不便和韋小寶的內眷相見,
都走到了后梢。公主、阿珂等七個人抱了兒女,入了前艙。
只聽得東西兩邊河堤上響起噓溜溜的竹哨之聲,此應彼和。韋小寶喜
道:“是天地會的哨子。”兩岸數十匹馬馳到官船之側,西岸有人長
聲叫道:“韋小寶出來!”
韋小寶低聲罵道:“他媽的,這般沒上沒下的,韋香主也不叫一聲。”
正要走向船頭,蘇荃一把拉住,道:“且慢,待我問問清楚。”走到
艙口,問道:那一路英雄好漢要找韋相公?”向兩岸望去,見馬上乘
客都是青布包頭,手執兵刃。
西岸為首一人道:“我們是天地會的。”蘇荃低聲道:“天地會見面
的切口怎么說?”韋小寶走到艙口,朗聲說道:“五人分開一首詩,
身上洪英無人知。”
馬上那人說道:“這是天地會的舊詩。自從韋小寶叛會降敵,害師求
榮,會里的切口盡數改了。韋小寶驚道:“你是誰?怎地說這等話?”
那人道:“你便是韋小寶么?”韋小寶料想抵賴不得,便道:“我是
韋小寶。”那人道:“便跟你說了也不打緊。我是天地會宏化堂座下,
姓舒。”韋小寶道:“原來是舒大哥,這中間實有許多誤會。貴堂李
堂主是在附近嗎?”那姓舒的恨恨的道:“你罪惡滔天,李香主給你
活活氣死了。”
西岸眾人大聲叫道:“韋小寶叛會降敵,害師求榮,舒大哥不必跟他
多說。今日咱們把他碎尸萬段,替陳總舵主和李香主報仇。”東岸眾
人一聽,跟著也大聲呼喊。
突然間呼的一聲,有人擲了一塊飛蝗石過來。韋小寶急忙縮入船艙,
暗暗叫苦,心想:“原來宏化堂的李堂主死了,這些兄弟不分青紅皂
白的動蠻,那便如何是好?”只聽得船篷上□□啪啪之聲大作,兩邊
暗器不住打到。總算官船停在運河中心,相距兩岸均遠,有些暗器又
打入了河中,就是打到了船篷上的,力道也已甚弱。
韋小寶道:“這是‘草船借箭’,我……我是魯肅,只有嚇得發抖的
份兒。有那一個諸葛……諸葛亮,快……快想個計策。”
顧炎武等人和船夫都在船梢,見暗器紛紛射到,都躲入了船艙。突然
間火光閃動,几枝火箭射上了船篷,船篷登時著火焚燒。
韋小寶叫道:“啊喲,乖乖不得了,火燒韋小寶。”
蘇荃大聲叫道:“顧炎武先生便在這里,你們不得無禮。”她想顧炎
武先生在江湖上聲望甚隆,料想天地會人眾不敢得罪了他。可是兩岸
人聲嘈雜,她的叫聲都給淹沒了。
韋小寶道:“眾位娘子,咱們一起來叫‘顧炎武先生在這里!’一、
二、三!”
七個夫人跟著韋小寶齊聲大叫:“顧炎武先生在這里!”
叫到第三遍,岸上人聲慢慢靜了下來,暗器也即停發。那姓舒的縱聲
問道:“顧炎武先生在船上嗎?”
顧炎武站到船頭,拱手道:“兄弟顧炎武在此。”
那姓舒的“啊喲”一聲,忙發令道:“會水的弟兄快跳下河去,拖船
近岸。”只聽得扑通、扑通之聲不絕,十余名會眾跳入運河,將官船
又推又拉的移到西岸。這時船夫上火勢已燒得甚旺。雙兒拉著韋小寶
搶先跳到岸上去,余人紛紛上岸。天地會會眾手執兵刃,四下圍住。
那姓舒的向顧炎武抱拳躬身,說道:“在下天地會宏化堂舒化龍,拜
見顧先生。“顧炎武拱手還禮。會中一名老者躬身道:“當年河間府
殺龜大會,天下英雄推舉顧先生為總軍師,在下曾見過顧先生一面。
眾兄弟可魯莽了。還請恕罪。”
韋小寶笑道:“你們做事本來也太魯莽。”那老者厲聲道:“我是跟
顧先生說,誰跟你這小子說話?”一伸手,便往韋小寶胸口抓去。蘇
荃左手一格,反手擒拿,已扭住了他手腕,借勢一推,那老者站立不
定,向外直摔出去。兩名天地會的會眾急忙搶上前扶住。
顧炎武叫道:“大家有話好說,別動武,別動武!”
這時官船艙內也已著火,火光照得岸上眾人面目都要清清楚楚。蘇荃
心想自己和雙兒武功高強,要護丈夫突圍當非難事,天地會會眾要對
付的只是韋小寶一人,只須他能脫身,這些江湖漢子不會去為難婦女
孩子,當下和雙兒分別站韋小寶的左右,看定了三匹馬,一待說僵,
立時便動手搶馬。
顧炎武拉住舒化龍的手,說聲“舒大哥,請借一步說話。”兩人走了
數丈。舒化龍聽顧炎武說了几句話,便大聲招呼了六七人過去,看樣
子這一批人的首領,那被蘇荃摔跌的老者也在其內,余下四十余人仍
是將韋小寶等團團圍著。
韋小寶道:“我船里值錢的東西著實不少,你們一把火燒了,嘿嘿,
宏化堂賠起上來,可要破大財啦。”眾人有的舉刀威嚇,有的出言咒
罵。韋小寶也不理會,料想顧炎武必能向舒化龍等說明真相。
果然舒化龍等宏化堂的首領聽顧炎武解釋后,才知其中原委甚多,韋小
寶在朝廷做大官,雖仍不為眾人諒解,但總舵主陳近南既不是他所殺,
心中的憤恨也都消了。
眾人一起過來。舒化龍抱拳道:“韋香主,剛才之事,我們是誤會了
你,若不是顧先生開導,大伙兒險些得罪。”
韋小寶笑道:“當真要得罪我,那也不容易罷。”說著斜身一閃,施
展“神行百變”功夫,左一沖,右一穿,兩三個起落已在宏化堂眾人
包圍圈外五六丈之遙,一躍上了一匹馬的馬背。
舒化龍等等都吃了一驚,誰也想不到他輕身功夫竟然如此神妙莫測,
這人武功這般高強,難怪他小小年紀,便做了天地會青木堂的堂主,
自來明師出高徒,總舵主的嫡傳弟子,果然非同小可。宏化堂那老者
武功甚強,眾兄弟素來佩服,卻被蘇荃一扭一推,全無招余地,險些
摔了個跟頭,看來其余六個少婦個個都是高手,己方人數雖多,當真
動手,只怕還要鬧個灰頭土臉。
韋小寶笑道:“我這可要失陪了!”一提馬□,縱馬便奔,但見他向
西奔出十余丈,倏地躍下馬來,沖向西北,左穿右插,不知如何,竟
又回了人圈,笑吟吟的站在當地,誰也沒看清他是怎么進來的。
天地會會眾相顧駭然。舒化龍抱拳道:“韋香主武功了得,佩服,佩
服。”
韋小寶抱拳笑道:“獻丑,獻丑。”
舒化龍道:“顧先生適才言道,韋香主身在曹營心在漢,要干一件
驚天動地的大事,為天下漢人揚眉吐氣。韋香主當真舉事的時候,我
們宏化堂的兄弟雖然沒什么本事,但只要韋香主有什么差遣,赴湯蹈
火,在所不辭。”韋小寶道:“是,是。”
舒化龍見他神色間淡淡的,突然右手伸出食指,噗的一聲,插入了自
己的左眼,登時鮮血長流,眾人齊聲驚呼。
韋小寶、顧炎武等都驚問:“舒大哥,你……你這是干什么?”
舒化龍昂首道:“兄弟冒犯了韋香主,犯了本會‘不敬長上’的戒條,
本該戳瞎了這對招子,懲戒我有眼無珠。可是兄弟要留下另一只眼睛,
來瞧瞧韋香主到底怎樣干涉﹔這番驚天動地的大事。”
那老者森然道:“倘若顧先生和大伙兒都要受了騙,韋香主只說不做,
始終貪圖富貴,做他的大官,那便怎樣?”舒化龍道:“那韋香主也
只好挖出自己的眼珠子,來賠給我就是。”左手一揮,眾人紛紛退開,
上馬而去。
那老者回頭叫道:“韋香主,你回家去問你娘,你老子是漢人還是滿
人。為人不可忘了自己的祖宗。”竹哨聲響起,東岸群豪也縱馬向南。
片刻之間,兩岸人馬退得干干淨淨,河中那艘官船兀自燃燒未熄。
顧炎武嘆道:“這些兄弟們,對韋香主還有見疑之意。他們是草莽豪
杰,說話行事不免粗野,可是一番忠義之心,卻也令人起敬。韋香主,
我們要說的話,都已說完了,只盼你別忘了是大漢的子孫。咱們就此
別過,后會有期。”說著拱了拱手,和黃、查、呂諸人作別而去。
韋小寶惘然站在河岸,秋風吹來,頗有涼意,官船上火勢漸小,偶然
發出些爆裂之聲,火頭旺了一陣,又小了下去。他喃喃自語:“怎么
辦?怎么辦?”
蘇荃道:“好在還有一艘船,咱們先泗陽集,慢慢兒的從長計議。”
韋小寶道:“那老頭兒叫我回家問問我娘,我老子是漢人還是滿人,
嘿嘿,這話倒也不錯。”
蘇荃勸道:“這種粗人的胡言,何必放在心上?咱們上船罷。”
韋小寶站著不動,心中一片混亂,低下頭來見到地下几滴血跡,是舒
化龍自壞左眼時流下來的,突然大叫:“老子不干了,老子不干了!”
七個夫人都嚇了一跳韋雙雙在母親懷中本已睡熟,給他這么大聲呼叫,
一驚而醒,哭了起來。
韋小寶大聲道:“皇帝逼我去打天地會,天地會逼我去打皇帝。老子
腳踏兩頭船,兩面不討好。一邊要砍我的腦筋,一邊要挖我眼珠子。
一個人有几顆腦筋,几雙眼睛?你來砍,我來挖,老子自己還有得剩
么?不干了,老子說什么也不干了!”
蘇荃見他自己神情失常,軟語勸道:“在朝里做官,整日價提心吊膽,
沒什么好玩。天地會的香主也沒什么好當的。你決心不干,那是再好
不過。”
韋小寶喜道:“你們也都要勸我不干了?”蘇荃、方怡、阿珂、曾柔、
沐劍屏、雙兒六人一齊點頭,只有建寧公主道:“你還只做到公爵,
怎么就想不做官了?總得封了王,做了首輔大學士,出將入相,那才
好告老啊。再說,你這時要辭官,皇帝哥哥也一定不准。”
韋小寶怒道:“我一不做官,就不受皇帝管。他不過是我大舅子,他
媽的,誰再羅里羅嗦,我連這大舅子也不要了。”
不要皇帝做大舅子,就是不要公主做老婆,公主嚇得那敢再說。
韋小寶見七個夫人更無異言,登時興高采烈,說道:“宏化堂燒了我
的座船,當真燒得好、燒得妙、燒得刮刮叫。咱們悄悄躲了起來,地
方官申報朝廷,定是說我給匪人燒死了,我這大舅子從此就再也不會
來找我。”蘇荃等一起鼓掌,只有公主默然不語。
當下八人商議定當。韋小寶、公主、雙兒三人改了裝束,前赴淮陰客
店等候。蘇荃率領同方怡、阿珂、沐劍屏、曾柔四人,回去泗陽集余
船中攜取金銀細軟、各項要物,然后散布謠言,說道韋公爺的官船黑
夜中遇到股匪襲擊,船毀人亡。但那几名船夫見到韋小寶沒死,大是
后患,依蘇荃說,就此殺人滅口,棄尸河邊,那就更加像了几分。沐
劍屏心中不忍,堅持不可殺害無辜。
蘇荃道:“好,劍屏妹子良心好,老天爺保佑你多生几個胖兒子。小
寶,我提劍殺你,你逃到樹林之中,大聲呼叫,假裝給我殺了。”
韋小寶笑道:“你這潑婆娘,想謀殺親夫么?”高聲大叫:“殺人哪,
殺人哪!”拔足飛奔,兜了几個圈子,逃向樹林。蘇荃提劍趕入林中。
只聽得韋小寶大叫:“救命,救命!救……”叫了這個‘救’字,倏
然更無聲息。沐劍屏明知是假,但聽韋小寶叫得淒厲,不禁心中怦怦
亂跳,低聲問道:“雙兒妹子,是……是假的,是不是?”
雙兒道:“別怕,自……自然是假的。”可是她自己也情不自禁的害
怕。
只見蘇荃從林中提劍出來,叫道:“把眾船夫都殺了。”
眾船夫一直蹲在岸邊,見到天地會放火燒船、蘇荃行凶殺了韋公爺,
早已在簌簌發抖,見到蘇荃提劍來殺,當即四散沒命價奔逃,頃刻間
走得無影無蹤。
雙兒挂念韋小寶,飛步奔入林中,只見躺在地下,一動也不動。雙兒
這一下嚇得魂不附體,心想怎么真的將他殺死了,扑將過去,叫道:
“相公,相公!”只見韋小寶身子僵直,心中更慌,忙伸手去扶。韋
小寶突然張開雙臂,一把將她緊緊摟住,叫道:“大功告成,親個嘴
兒!”
夫妻八人依計而行,取了財物,改裝到了揚州,接了母親后,一家人
同去云南,自此隱姓埋名,在大理城過那逍遙自在的日子。
韋小寶閑居無聊之際,想起雅克薩城鹿鼎山下尚有巨大寶藏未曾發掘,
自覺富甲天下,心滿意足,只是念著康熙的交情,才不忍去斷他龍脈。
康熙熟知韋小寶的性格本事,料想他決不致輕易為匪人所害,何況又
尋不見尸首,此后不斷派人明查暗訪,迄無結果。
后世史家記述康熙六次下江南,主旨在視察黃河河工。但為什么他以
前從來不到江南,韋小寶一失蹤,當年就下江南?巡視河工,何須直
到杭州?何以每次均在揚州停留甚久?又何以每次均派大批御前侍衛
前往揚州各處妓院、賭場、茶館、酒店查問韋小寶其人?查問不得要
領,何以郁郁不樂?后人考証,“紅樓夢”作者曹雪芹之祖父曹寅,
原為御前侍衛,曾為韋小寶的部屬,后被康熙派為蘇州織造,命其長
駐江南繁華之地,就近尋訪韋小寶云。
那日韋小寶到了揚州,帶了夫人兒女,去麗春院見娘。母子相見,自
是不勝之喜。韋春芳見七個媳婦個個如花似玉,心想:“小寶這小賊
挑女人的眼力倒不錯,他來開院子,一定發大財。”
韋小寶將母親拉入房中,問道:“我的老子倒底是誰?”韋春芳瞪眼
道:“我怎么知道?”韋小寶皺眉道:“你肚子里有我之前,接過什
么客人?”韋春芳道:“那時你娘我標致得很,每天有好几個客人,
我怎么記得這許多?”
韋小寶道:“這些客人都是漢人罷?”韋春芳道:“漢人自然有,滿
洲官也有,還有蒙古的武官呢。”
韋小寶道:“外國鬼子沒有罷?”韋春芳怒道:“你當你媽是爛婊子
嗎?連外國鬼子也接?辣塊媽媽,羅剎鬼、紅毛鬼子到麗春院來,老
娘用大掃帚拍了出去。”韋小寶這才放心,道:“那很好!”韋春芳
抬起了頭,回憶往事,道:“那時候有個回子,常來找我,他相貌很
俊,我心里常說,我家小寶的鼻子得好,有點兒像他。”韋小寶道:
“漢滿蒙回都有,有沒有西藏人?”
韋春芳大是得意,道:“怎么沒有?那個西藏喇嘛,上床前一定要念
經,一面念經,眼珠子就骨溜溜的瞧著我。你一雙眼睛賊忒嘻嘻的,
真像那個喇嘛!”
(鹿鼎記全書完)
2008年7月19日 星期六
第四十九回 好官氣色車裘壯獨客心情故舊疑
第四十九回 好官氣色車裘壯獨客心情故舊疑
韋小寶凱旋回京。大軍來到北京城外,朝廷大臣齊在城門口迎接。韋小寶率同佟國綱、索額圖、馬喇、阿爾尼、馬齊、朋春、薩布素、郎坦、巴海、林興珠等朝見康熙。皇帝溫言獎勉,下詔韋小寶進爵為一等鹿鼎公,佟國綱、索額圖等大臣以及軍官士卒各有升賞。
此后數日,康熙接連召見韋小寶,詢問攻克雅克薩、划界訂約的經過詳情。韋小寶據實奏告,居然并不如何夸張吹牛。康熙甚是歡喜,贊他大有長進,對他七名夫人和兩個兒子都加頒賞。
這日康熙賜宴撫遠大將軍、鹿鼎公韋小寶暨此役有功諸臣。康熙在席上題了兩首詩,陪宴的翰林學士盡皆恭和,慶功紀盛。宴罷,韋小寶捧了御賜珍物,得意洋洋的出得宮來,從官前呼后擁,打道回府,忽聽得大街旁有人大呼:“韋小寶,你這忘恩負義的狗賊!”
韋小寶吃了一驚,更聽得聲音頗為熟悉,側頭瞧去,只見一條大漢從屋檐下竄到街心,指著他破口大罵:“韋小寶,你這千刀萬剮的小賊,好好的漢人,卻去投降滿清,做韃子的走狗奴才。你害死了自己師父,殺害好兄弟,今日韃子皇 帝封了你做公做侯,你榮華富貴,神氣活現。你奶奶的,老子白刀子進,紅刀子出,在你小賊身上戳你媽的十七廿八刀,瞧你還做不做得成烏龜公、甲魚公?”這大漢上身赤膊,胸口黑毿毿地生滿了長毛,濃眉大眼,神情凶狠,正是當年攜帶韋小寶來京的茅十八。
韋小寶一呆之際,早有數十名親兵圍了上去。茅十八從綁腿中拔出短刀,待要抵抗,眾親兵一齊出手,有的伸刀架在他頸中,有的奪下他手中短刀,橫拖倒曳的拉過,綁了起來。茅十八兀自罵不絕口:“韋小寶,你這婊子生的小賊,當年老子帶你到北京,真是錯盡錯絕,我對不起陳近南陳總舵主,對不起天地會的眾家英雄好漢。老子今日就是不想活了,要讓天下眾人都知道,你韋小寶是賣友求榮、忘恩負義的狗賊,你只想升官發財,做韃子皇帝的走狗……”眾親兵打他嘴巴,他始終罵不絕口。韋小寶急忙喝止親兵,不得動粗。一名親兵取出手帕,塞入茅十八嘴里。茅十八猶自嗚嗚之聲不絕,想必仍在痛罵。
韋小寶吩咐親兵:“將這人帶到府里,好生看守,別難為了他,酒食款待,等一會我親自審問。” 韋小寶回府后,在書房中設了酒席,請茅十八相見,生怕他動粗,要蘇荃和雙兒二人假扮親隨,在旁侍候。親兵押著茅十八進來,韋小寶命除去茅十八身上銬鐐,令親兵退出。韋小寶含笑迎上,說道:“茅大哥,多日不見,你好啊。” 茅十八怒道:“我有甚么好不好的?自從識得你這個賊之后,本來好端端地,也變得不好了。”韋小寶笑道:“茅大哥且請寬坐,讓兄弟敬你三杯酒,先消消氣。兄弟甚么地方得罪了 茅大哥,你喝了酒之后,再罵不遲。”茅十八大踏步上前,喝道:“我先打死你這小賊再喝酒。”伸出碗大拳頭,呼的一聲,迎面向韋小寶擊去。
蘇荃搶將上去,伸左手抓住了茅十八的手腕,輕輕一扭,右手在他肩頭拍了兩下。茅十八登時半身酸麻,不由自主的坐入椅中。他又驚又怒,使勁跳起,罵道:“小賊……”蘇荃站在他背后,雙手拿住他兩肩的“肩貞穴”,又輕輕向下一按,茅十八抗拒不得,只得重行坐下。他身形魁梧,少說也有蘇荃兩個那么大,但為她高深武功所制,縛手縛腳,只有乖乖的坐著,更是惱怒,大聲道:“老子今日當街罵你這小漢奸,原是拚著沒想再活了,只是要普天下世人知道你賣師賣友的卑鄙無恥……”
韋小寶道:“茅大哥,我跟皇上辦事。是去打羅剎鬼子,又不是去殺漢人,這可說不上是漢奸啊。”茅十八道:“那…… 那你為甚么殺死你師父陳近南?”韋小寶急道:“我怎會害我師父?我師父明明是給鄭克选那小子殺死的。”茅十八怒斥: “你這時候還在抵賴?韃子皇帝他媽的聖旨之中,說得再也清楚不過了。”韋小寶驚道:“皇上的聖旨之中,怎……怎會說我害死師父?”心中一片迷惘,轉頭向蘇荃瞧去。蘇荃道:“皇上前几天升你為一等鹿鼎公,頒下的誥命中敘述你的功勞,也不知道誥命是誰寫的,其中說你‘舉荐良將,蕩平吳逆,收台灣于版圖﹔提師出征,攻克進城,揚國威于域外’,那都是對的。可是又有兩句話說:‘擒斬天地會逆首陳近南、風際中等,遂令海內跳梁,一蹶不振﹔匪黨亂眾,革面洗心’,那便不對了。”
韋小寶皺眉道:“什么洗面割心的,到底說些甚么?”蘇荃道:“誥命里說你抓住陳近南、風際中等人殺了,嚇得天地會的人再也不敢造反。”韋小寶跳起身來,大叫:“哪……哪有這事?這不是冤枉人嗎?”蘇荃緩緩搖頭,道:“風際中做奸細,確是咱們殺的,聖旨里的話沒錯,就只多了‘陳近南’三字。”韋小寶急道:“陳近南是我恩師,我……我怎么會害他老人家?皇上……皇上這道聖旨……唉……你見了聖旨,怎不跟我說?”蘇荃道:“咱們商量過的,聖旨里多了 ‘陳近南’三字,你如知道了,一定大大的不高興。”韋小寶知道所謂“咱們商量過的”,便是七個夫人一齊商量過了,轉頭向雙兒瞧去,雙兒點了點頭。
韋小寶道:“茅大哥,我師父的的確確不是我害的。那風際中是天地會的叛徒,他……他暗中向皇帝通風報信……”茅十八冷笑道:“那么你倒是好人了?”
韋小寶頹然坐倒,說道:“我跟皇上分說去,請他改了…… 改了……改了……”他說三個“改了”,卻知道康熙決不致因聖旨中多了‘陳近南’三字,會特地另發上諭修改,心想: “不知那個狗賊多嘴,去跟皇上說我害死師父。在皇上看來,這是我的忠心,可是……可是……我韋小寶還算是人嗎?”他心中焦急,突然間哇的一聲,哭了出來,叫道:“茅大哥,荃姊姊,好……好雙兒,我沒害死我師父!”
三人見韋小寶忽然大哭,都吃了一驚。蘇荃忙走過去摟住他肩頭,柔聲道:“那鄭克选在通吃島上害死你師父,咱們都是親眼見到的。”說著取出手帕,給他抹去了眼淚。茅十八這時才看了出來,這個武功高強的“親兵”原來 竟是女子,不禁大為驚詫。
韋小寶想起一事,說道:“茅大哥,鄭克选那小子也在北京,咱們跟他當面對質去,諒他也不敢抵賴。對,對!咱們立刻就去……” 正說到這里,忽聽得門外親兵大聲說道:“聖旨到。御前侍衛多總管奉敕宣告。”韋小寶站起身來,迎到門口,只見多隆已笑吟吟的走來。韋小寶向北跪下磕頭,恭請聖安。多隆待他拜畢,說道:“皇上吩咐,要提那在街上罵人的反賊親自審問。”
韋小寶心頭一凜,說道:“那……那個人么?兄弟抓了起來,已詳細審過,原來是個瘋子,這人滿口玉皇大帝、太上老君的胡說八道。兄弟問不出甚么,狠狠打了他一頓,已將他放了。皇上怎地會知道這事?其實全不打緊的……” 茅十八聽到這里,再也忍不住,猛力在桌上一拍,只震得碗盞都跳了起來,乒乒乓乓,在地下摔得粉碎,大聲罵道: “他媽的韋小寶,誰是瘋子了?今日在大街上罵韃子皇帝的就是老子!老子千刀萬剮也不怕,難道還怕見他媽的韃子皇帝?” 韋小寶暗暗叫苦,只盼騙過了康熙和多隆,隨即放了茅十八,那知他全然不明自己的一番回護之意,如此公然辱罵皇上,茅十八當真便有十八顆腦袋,也保不住了。多隆嘆了口氣,對韋小寶道:“兄弟,你對江湖上的朋友挺有義氣,我也是很欽佩的。這件事你已出了力,算得是仁至義盡。咱們走罷。”
茅十八大踏步走到門口,突然回頭,一口唾沫,疾向韋小寶臉上吐去,韋小寶正想著心事,不及閃避,拍的一聲,正 中他雙目之間。几名親兵拔出腰刀,便向茅十八奔去。韋小寶擺擺手,黯然道:“算了,別難為他。”多隆帶來的部屬取出手銬,將茅十八扣上了。
韋小寶尋思:“皇上親審茅大哥,問不到三句,定要將他推出去斬了。我須立刻去見皇上,無論如何,總得想法子救人。”向多隆道:“我要去求見皇上,稟明內情,可別讓這粗魯漢子沖撞了皇上。”
一行人來到皇宮。韋小寶聽說皇帝在上書房,便即求見。康熙召了進去。韋小寶磕過了頭,站起身來。
康熙道:“今日在大街上罵了你、又罵我的那人,是你的好朋友,是不是?”韋小寶道:“皇上明見萬里,甚么事情用不著猜第二遍。”康熙道:“他是天地會的?”韋小寶道:“他沒正式入會,不過會里的人他倒識得不少。他很佩服我的師父。皇上聖旨中說我殺了師父,他聽到后氣不過,因此痛罵我一場。至于對皇上,他是萬萬不敢有半分不敬的。” 康熙微笑道:“你跟天地會已一刀兩斷,從今而后,不再來往了,是不是?”韋小寶道:“是。這次去打羅剎鬼子,奴才就沒帶天地會的人。”康熙問道:“以后你天地會的舊朋友再找上你來,那你怎么辦?”韋小寶道:“奴才決計不見,免得大家不便。”
康熙點了點頭,道:“因此我在那道誥命之中,親筆加上陳近南、風際中兩個的名字,好讓你日后免了不少麻煩。小桂子,一個人不能老是腳踏兩頭船。你如對我忠心,一心一意的為朝廷辦事,天地會的渾水便不能再□了。你倘若決心做天地會的香主,那便得一心一意的反我才是。”韋小寶嚇了 一跳,跪下磕頭,說道:“奴才是決計不會造反的。奴才小時候做事胡里胡涂,不懂道理,現在深明大義,洗面割心,那是完完全全不同了。”
康熙點頭笑道:“那很好啊。今天罵街的那個瘋子,明天你親自監斬,將他殺了罷。”韋小寶磕頭道:“皇上明鑒,奴才來到北京,能夠見到皇上金面,都全靠了這人。奴才對他還沒報過恩,大膽求求皇上饒了這人,寧可……寧可奴才這番打羅剎鬼子的功勞,皇上盡數革了,奴才再退回去做鹿鼎侯好了。”康熙臉一板,道:“朝廷的封爵,你當是兒戲嗎?賞你做一等鹿鼎公,是我的恩典,你拿了爵祿封誥來跟我做買賣,討價還價,好大的膽子!”
韋小寶連連磕頭,說道:“奴才是漫天討價,皇上可以著地還錢,退到鹿鼎候不行,那么退回去做通吃伯、通吃子也是可以的。” 康熙本想嚇他一嚇,好讓他知道些朝廷的規矩,那知這人生來是市井小人,雖然做到一等公、大將軍,無賴脾氣卻絲毫不改,不由得又好氣,又好笑,喝道:“他媽的,你站起來!”韋小寶磕了個頭,站起身來。
康熙仍是板起了臉,說道:“你奶奶的,老子跟你著地還錢。你求我饒了這叛逆,那就得拿你的腦袋,來換他的腦袋。” 韋小寶愁眉苦臉,說道:“皇上的還價太凶了些,請您升一升。”康熙道:“好,我就讓一步。你割了卵蛋,真的進宮來做太監罷。”韋小寶道:“請皇上再升一升。”康熙道:“不升了。你不去殺了此人,就是對我不忠。一個人忠心就忠心,不忠就不忠。那也有價錢好講的?”韋小寶道:“奴才對皇上 是忠,對朋友是義,對母親是孝,對妻子是愛……” 康熙哈哈大笑,說道:“你這家伙居然忠孝節義,事事俱全。好,佩服,佩服。明天這時候,拿一個腦袋來見罷,不是那叛逆的腦袋,便是你自己的腦袋。” 韋小寶無奈,只得磕頭退出。
康熙見他走到門口,說道:“小桂子,你又想逃走了嗎?” 韋小寶道:“這一次是不敢了。奴才回家去,墊高了枕頭,躺下來好好想想,最好是既能讓皇上歡喜,又顧得了朋友義氣,而奴才自己這顆腦袋,仍是生得牢牢的。” 康熙微笑道:“很好。我跟建寧公主多日不見,很想念她,已吩咐接來宮里。”頓了一頓,又道:“你其余的六個夫人,三個兒女,也隨同公主一起進宮來朝見太后。太后說你功勞不小,要好好賞你的夫人和兒女。”韋小寶道:“多謝太后和皇上的恩典,奴才實在是粉身難報。”退得兩步,忍不住道: “皇上。奴才以前說過,你是如來佛,我是孫悟空,奴才說甚么也跳不出你的手掌心。”康熙微笑道:“你神通廣大,那也不用客氣了。”
韋小寶出得書房門,不由得唉聲嘆氣,心道:“皇上把我七個老婆、三個兒女都扣了起來,就算我有膽子逃走,可也舍不得哪。” 走到長廊,多隆迎將上來,笑道:“韋兄弟,太后召見你的夫人、公子、小姐,賞賜定是不少。恭喜你啊。”韋小寶拱手道:“托福,托福。”多隆微笑道:“兄弟這回帶兵出征之前,吩咐我給你討債,討到現在,也有七八成了。二百六十几萬兩銀子的銀票,回頭我送到府上來。”
韋小寶笑道:“大哥本領不小,居然榨到了這么多。”隨即恨恨的道:“鄭克选這小子害死我師父,直到今天,還是叫我頭痛之極。他奶奶的,那瘋子今日在街上罵人,還不是鄭克选種下的禍根。”越想越恨,說道:“大哥,請你多帶人手,咱們這就討債去。”
多隆聽到又要去鄭府討債,那是第一等的賞心樂事,今日有撫遠大將、一等鹿鼎公韋公爺帶隊,干起來更加肆無忌憚,當即連聲答應,吩咐御前侍衛副總管在宮里值班,率了一百名侍衛,簇擁著韋小寶向鄭府而去。那鄭克选封的雖然也是公爵,然而和韋小寶這公爵相比,可就天差地遠了,一個是歸降的叛逆藩王,一個是皇帝駕前的大紅人、大功臣。同是公爵府,大小、派頭卻也大不相同,大門匾額上那“海澄公府”四字乃是黑字,不如韋小寶“鹿鼎公府”那四字是金字。韋小寶一見之下,便有几分喜歡,說道:“這小子門口的招牌,可不及我的金字招牌了。” 眾侍衛來海澄公府討債,三日兩頭來得慣了的,也不等門公通報,徑自闖進府去。韋小寶在大廳上居中一坐,多隆坐在一旁。
鄭克选聽得撫遠大將軍韋小寶到來,那是他當世第一克星,不由得便慌了手腳,卻又不敢不見,只得換上公服,戰戰兢兢的出迎,上前拱手見禮,叫了聲:“韋大人!” 韋小寶也不站起,大刺刺的坐著,拾頭向天,鼻中哼了一聲,向多隆道:“多大哥,鄭克选這小子可忒也無禮了。咱們來了這老半天,他不理不睬,可不是瞧不起人嗎?”多隆道: “是啊!殺人償命,欠債還錢。老是做一輩子縮頭烏龜,終究 是躲不過去的。”
鄭克选怒極,只是在人檐下過,那得不低頭,眼前二人,一個是手握兵權的大將軍,一個是御前侍衛總管,自己無權無勢,身當嫌疑之地,雖說爵位尊榮,其實處境比之一個尋常百姓還要不如,只得強忍怒氣,輕輕咳嗽一聲,說道:“韋大人,多總管,您兩位好!”
韋小寶慢慢低下頭來,只見眼前站著個弓腰曲背的老頭兒,頭發花白,容色憔悴不堪,仔細再看,這人年紀倒也不怎么老,只是愁眉苦臉,眼角邊都是皺紋,頦下留了短須,也已花白,再凝神一看,卻不是鄭克选是誰?數年不見,竟然老了二三十歲一般。韋小寶先是大奇,隨即明白,他這几年來苦受折磨,以致陡然衰老,不禁起了憐憫之意,但跟著想起當年他在通吃島上手刃陳近南的狠毒,怒氣立時便涌將上來,冷笑道:“你是誰?”
鄭克选道:“在下鄭克选,韋大人怎地不認識了?”韋小寶搖頭道:“鄭克选?鄭克选不是在台灣做延平王嗎?怎么會到了北京?你是個冒牌貨色。”鄭克选道:“在下歸順大清,蒙皇上恩典,賞了爵祿。”韋小寶道:“哦,原來如此。你當年在台灣大吹牛皮,說要打到北京,拿住了皇上,要怎樣怎樣長,怎樣怎樣短,這些話還算不算數?” 鄭克选背上冷汗直流,心想:“他要加我罪名,胡亂捏造些言語。皇上總是聽他的,決不會聽我的。”自從多隆率領御前侍衛和驍騎營軍士不斷前來滋擾,鄭克选當真度日如年,從台灣帶來的大筆家產,十之八九已給他們勒索了去,為了湊集二百多萬兩銀子的巨款,早將珠寶首飾變賣殆盡。他心中 已不知几千百遍的懊悔,當日實不該投降。施琅攻來之時,如率兵奮力死戰,未必便敗,就算不勝,在陣上拚命而死,也對得起祖父、父親的在天之靈,不致投降之后,卻來受這無窮的困苦羞辱。此刻聽了韋小寶這几句話,更是懊喪欲死。韋小寶道:“多大哥,這位鄭王爺,當年可威風得很哪。兄弟最近聽得人說,有人要迎接鄭王爺回台灣去,重登王位。鄭王爺,來跟你接頭的人,不知怎么說?兄弟想查個明白,好向皇上回報。”
鄭克选顫聲道:“韋大人,請你高抬貴手。您說的事,完 ……完全沒有……” 韋小寶道:“咦,這倒奇了。多大哥,昨兒咱們不是抓到了一個叛徒嗎?他破口大罵皇上,又罵兄弟。這人說是鄭王爺的舊部下,說他在北京受人欺侮,要為他報仇,要殺盡滿清韃子甚么的。” 鄭克选聽到這里,再也支持不住,雙膝一曲,跪倒在地,顫聲道:“韋大人饒命!小人過去罪該萬死,得罪您老人家。您大人大量,放我一條生路,老天爺保□你公侯萬代。” 韋小寶冷笑道:“當日你殺我師父的時候,可沒想到今日罷?”
突然間后堂快步走出一人,身材瘦長,神情剽悍,卻是 “一劍無血”馮錫范。他搶到鄭克选身旁,一伸手便拉起了他,轉頭向韋小寶道:“當年殺陳近南,全是我的主意,跟鄭公爺無關。你要為你師父報仇,盡管沖著我來好了。” 韋小寶對馮錫范向來十分忌憚,見到他狠霸霸的模樣,不由得全身在椅中一縮,顫聲道:“你……你想打人嗎?”多隆 跳起身家,叫道:“來人哪!”便有十多名侍衛一起擁上,團團圍住。韋小寶見己方人多勢眾,這才放心,大聲道:“這人在京師之地,膽敢行凶,拿下了。”四名侍衛同時伸手,抓住了馮錫范的手臂。馮錫范也不抗拒,朗聲道:“我們歸降朝廷,皇上封鄭公爺為海澄公,封我為忠誠伯。皇上金口說道,過去的事一筆勾銷,決不計較。韋大人,你想假公濟私,冤枉好人,咱們只好到皇上跟前去分剖明白。”
韋小寶冷笑道:“你是好人,嘿嘿,原來‘一劍無血’馮大人是大大的好人,這倒是今日第一天聽見!” 馮錫范道:“我們到了北京之后,安份守己,從來不見外人,更加不敢犯了半條王法。這些侍衛大人不斷的前來伸手要錢,我們傾家蕩產的應付,那都沒有甚么。韋大人,你要亂加我們罪名,皇上明見萬里,只怕也由不得你。” 這人有膽有識,遠非鄭克选可比,這番話侃侃而言,韋小寶一時倒也難以辯駁,心想他二人雖是台灣降人,卻已得朝廷封爵,欺侮欺侮固然不難,當真要扳倒他們,皇上只消問得几句,立時便顯了原形。皇上料到自己是為師父報仇,非怪罪不可。他心中已自軟了,嘴上卻兀自極硬,說道:“我們昨天抓到一個叛逆,他親口供認要迎鄭王爺回台灣,難道會是假的?”
馮錫范道:“這種人隨口妄扳,怎作得數?請韋大人提了這人來,咱們上刑部對質。” 韋小寶道:“你要對質?那好得很,妙得很,刮刮叫得很,別別跳得很。”轉頭問鄭克选道:“鄭王爺,你欠我的錢,到 底几時還清哪?”
馮錫范聽得韋小寶顧左右而言他,鑒貌辨色,猜想他怕給皇帝知曉,心想這件事已弄到了這步田地,索性放大了膽子,鬧到皇帝跟前。皇帝年紀雖輕,卻十分英明,是非曲直,定能分辨。若不乘此作個了斷,今后受累無窮。實在是給這姓韋的小子逼得讓無可讓了,狗急跳牆,人急懸梁,你逼得我要上吊,大伙兒就拚上一拚。他心念已決,說道:“韋大人,多總管,咱們告御狀去。” 韋小寶嚇了一跳,心想要是告到皇帝跟前,自己吃不了要兜著走,可是這當兒決不能示弱,說道:“很好!把這姓鄭的一并帶了走!把他們兩個先在天牢里收押起來,讓他們好好享享福,過得一年半載,咱們慢慢的再奏明皇上。” 多隆心下躊躇,鄭克选是敕封的公爵,跟他討債要錢,那是不妨,真要逮人,卻非奉到上諭不可,低聲道:“韋大人,咱們先去奏知皇上,再來提人。”
鄭克选心中一寬,忙道:“是啊,我又沒犯罪,怎能拿我?” 見風使帆原是韋小寶的拿手好戲,當即說道:“是不是犯罪,現在還不知道。你欠我的錢可沒還清,那怎么辦?你是還錢呢,還是跟了我走?” 鄭克选聽得可免于逮捕,一疊連聲的道:“我還錢,我還錢!”忙走進內堂,捧了一疊銀票出來,兩名家丁捧著托盤,裝著金銀首飾。鄭克选道:“韋大人,卑職翻箱倒籠,張羅了三四萬兩銀子,實在再也拿不出了。”韋小寶道:“再也拿不出了?我不信,兄弟陪你進去找找。”鄭克选道:“這個…… 這個……那可不大方便。”
馮錫范大聲道:“我們又沒犯了王法,韋大人要抄我們的家,是奉了聖旨呢,還是有刑部大堂的文書?” 韋小寶笑道:“這不是抄家。鄭王爺說再也拿不出了,我瞧他還拿出得很。只怕他金銀珠寶,還有大批刀槍武器、甚么龍椅龍袍,收藏在地窖秘室之中,一時找不到,大伙兒就給他幫忙找找。”
鄭克选忙道:“刀槍武器、龍椅龍袍甚么的,我……我怎敢私藏?再說,卑職只是……只是公爵,‘王爺’的稱呼,是萬萬不敢當的。” 韋小寶對多隆道:“多大哥,請你點一點,一共是多少錢。” 多隆和兩名侍衛點數銀票,說道:“銀票一共是三萬四千三百兩銀子,還有些挺不值錢的首飾,不知怎生作價。” 韋小寶伸手在首飾堆里翻了几下,拿起一枚金鳳釵,失驚道:“啊喲,多大哥,這是違禁的物事啊,皇上是龍,正宮娘娘是鳳,怎……怎么鄭王爺的王妃,也戴起金鳳釵來?” 馮錫范更是惱怒,大聲道:“韋大人,你要雞蛋里找骨頭,姓馮的今日就跟你拚了。普天下的金銀首飾鋪子,哪一家沒金鳳釵?北京城里官宦之家的女眷,哪一個不戴金鳳釵?”韋小寶道:“原來馮大人看遍了北京城里官宦之家的女眷,嗯,你說哪一家的太太小姐最為美貌?嘖嘖嘖,厲害,厲害,看了這么多人家的女眷,眼福不淺。康親王的王妃,兵部尚書明珠大人的小姐,你都見過了嗎?”馮錫范氣得話也說不出來,心里也真有些害怕,知道這少年和當朝權貴個個交好,倘若將這番話加油添醬的宣揚出去,自己非倒大霉不可。鄭克选連連打躬作揖,說道:“韋大人,一切請你擔待, 卑職向你求個情。”
韋小寶見几句話將馮錫范嚇得不敢作聲,順風旗已經扯足,便哈哈一笑,說道:“多大哥,兄弟的面子,比起你來可差得遠了,多大哥來討債,討到了二百多萬兩銀子,兄弟親自出馬,卻不過這么一點兒。”鄭克选道:“實在是卑職家里沒有了,決不敢……決不敢賴債不還。”韋小寶道:“咱們走罷!過得十天半月,等鄭王爺從台灣運到了金銀,再來討帳便是。”說著站起身來,走出廳去。
馮錫范聽得韋小寶言語之中,句句誣陷鄭克选圖謀不軌,仍在和台灣的舊部勾結,這是滅族的大罪,若不辯明,一世受其挾制,難以做人,朗聲道:“我們奉公守法,不敢行錯踏差了半步。今日韋大人、多總管在這里的說話,我們須得一五一十的奏明皇上。否則的話,天地雖大,我們可沒立足之地了。”
韋小寶笑道:“要立足之地么?有的,有的。鄭王爺、馮將軍回去台灣,不是有一塊大大的立足地么?你們兩位要商議立足的大事,我們不打擾了。”攜了多隆之手,揚長出門。韋小寶回到府中,當即開出酒筵,請眾侍衛喝酒。多隆命手下侍衛取過四只箱子,打了開來,都是金銀珠寶以及一疊疊的銀票,笑道:“討了几個月債,鄭克选這小子的家產,一大半在這里了。韋兄弟,你點收罷。”
韋小寶取了一疊銀票,約有十几萬兩,說道:“這狗賊害死了我師父,偏生皇上封了他爵位,這仇是報不得了。多謝大哥和眾位兄弟治得他好慘,代兄弟出了這一口惡氣。我師父沒家眷,兄弟拿這筆錢,叫人去台灣起一座大大的祠堂,供 奉我師父。余下的便請大哥和眾位兄弟分了罷。”
多隆連連搖手,說道:“使不得,使不得。這是鄭克选欠兄弟的錢。你只消差上几名清兵,每日里上門討債,也不怕他不還。我們給你辦一件小小差使,大家是自己人,怎能要了你的?”韋小寶笑道:“不瞞大哥說,兄弟的家產已多得使不完,好朋友有錢大家使,又分甚么彼此?” 多隆說什么也不肯收,兩人爭得面紅耳赤,最后眾侍衛終于收發一百萬兩銀子的“討債費”,另外三十萬兩,去交給驍騎營的兄弟們分派,余下的多隆親自捧了,送入韋府內堂。眾侍衛連著在宮里值班的,大家一分,每人有几千兩銀子。人人興高采烈,酒醉飯飽之余,便在公爵府花廳上推牌九、擲骰子的大賭起來。
既是至好兄弟,韋小寶擲骰也就不作弊了。賭到二更時分,韋小寶向多隆道:“多大哥,兄弟還要煩勞你做一件事。” 多隆手氣正旺,心情大佳,笑道:“好,不管甚么事,只要你吩咐。”但隨即想起一事,說道:“就只一件不成!那個罵街的瘋子,皇上吩咐了要我嚴加看管,明天一早由你監斬。倘使我徇私釋放,皇上就要砍我的頭了。” 韋小寶想托他做的,便正是這件事,哪知他話說在前頭,先行擋回,心想:“皇上神機妙算,甚么都料到了。連一百萬兩銀子都買不到茅大哥的一條命。”心中惱恨,便又想去鄭克选家討債,但一想到鄭克选那副衰頹的模□,覺得盡去欺侮這可憐虫也沒甚么英雄,一轉念間,說道:“那瘋子是皇上親自吩咐了的,我便有天大的膽子,也不敢放他。今日咱們去討債,那鄭克选倒也罷了,他手下那個馮錫范,媽巴羔子的 好不厲害,咱們可都給他欺了。兄弟想起來,這口氣當真咽不下。”
几名侍衛在旁聽了,都隨聲附和,說道:“咱們今日見著,人人心里有氣。韋大人不用煩惱,大伙兒這就找上門去。他一個打了敗仗的降兵,竟膽敢在北京城里逞強,這般無法無天的,咱們還用混嗎?”眾侍衛越說越怒,都說立時去拆了馮錫范的伯爵府。韋小寶道:“咱們去干這龜兒子,可不能明著來,給言官知道了,奏上一本,御前侍衛的名聲也不大好。”多隆忙道: “是,是,兄弟顧慮得很對。”韋小寶道:“多大哥也不用親自出馬,便請張大哥和趙大哥兩位帶了人去。”向張康年和趙齊賢道:“你們冒充是前鋒營泰都統的手下,有緊急公事,請馮錫范那龜兒子商議。他就算心中起疑,卻也不敢不來。走到半路,便給他上了腳鐐手銬,眼上蒙了黑布,嘴里塞了爛布,在東城西城亂兜圈子,最后才兜到這里來。大伙兒狠狠揍他一頓,剝光他衣衫,送去放在泰都統姨太太的床上。”
眾侍衛哄堂大笑,連稱妙計。御前侍衛和前鋒營的官兵向來不和,碰上了常常打架。前鋒營的統領本是阿赤濟,那日給韋小寶用計關入了大牢,后來雖放了出來,康熙怪他無用,辦事不力,已經革職,現下的都統姓泰。多隆和泰都統明爭暗斗,已鬧了好久,只是誰也奈何不了誰。多隆更是心花怒放,說道:“老泰這家伙怕老婆,娶了妾侍不敢接回家去。他新娶的第八房姨太太住在甜水井胡同,老泰晚上不去住宿。咱們把馮錫范剝得赤條條的,放在他新姨太太的床上,老泰非氣個半死不可。他就算疑心是咱們搞的 鬼,大伙兒只要不泄漏風聲,他也無可奈何。” 當下眾侍衛除去了身上的侍衛標記,嘻嘻哈哈的出門而去。
韋小寶和多隆在廳上飲酒等候。韋小寶手下的親兵不斷打探了消息來報:眾侍衛已到了“忠誠伯府”門前,自稱是前鋒營的,打門求見﹔馮錫范出來迎接,要請眾人入內喝茶﹔ 張康年說奉泰都統之命,有台灣的緊急軍情,請他即刻去會商﹔馮錫范已上了轎,眾侍衛擁著去了西城﹔眾侍衛已將馮錫范上了銬鐐,將他隨帶的從人也都抓了起來﹔一行人去了北城,九門提督的巡夜喝問,趙齊賢大聲回答是前鋒營的,馮錫范在轎里一定聽得清清楚楚﹔眾人向著這邊府里來了…… 過得一炷香時分,眾侍衛押著馮錫范進來。張康年大聲道:“啟稟泰都統:犯官馮錫范帶到。”韋小寶右手捏緊拳頭,作個狠打的姿勢。眾侍衛叫道:“犯官馮錫范勾結叛逆,圖謀不軌。泰都統有令,重重拷打。”當即拳打腳踢,往他身上招呼。
馮錫范武功極高,為人又十分機警,當眾侍衛冒充前鋒營官兵前來相請之時,他便瞧出路道不對,若要逃走,眾侍衛人數雖多,卻也決計擒拿不住。但他投降后得封伯爵,心想對方縱使有意陷害,皇帝英明,總可分辯,要是自己脫身而走,不免坐實了畏罪潛逃的罪名,從此尊榮爵祿,盡付流水,是以一直不加抗拒。只因貪圖富貴,以致身為當世武功高手,竟給眾侍衛打得死去活來。
眼見他鼻孔流血,內傷甚重,韋小寶甚感痛快,殺師父之仇總算報了一小半,再打下去只怕便打死了,當即搖手制 止,命親兵剝光他衣衫,用一條毛氈裹住。這時馮錫范已自奄奄一息,人事不知。多隆笑道:“這就到老泰的八姨太家去罷。”趙齊賢笑道: “最好把老泰的八姨太也剝光了,將兩人捆在一起。”。眾侍衛大樂,轟然叫好。多隆要瞧泰都統的八姨太給剝光了衣衫的模樣,笑道:“這次我來帶隊。” 一行人抬了馮錫范正要出發,忽然兩名親兵快步進來,向韋小寶稟報:“啟稟大人:甜水井泰都統的外宅,這會兒鬧得天翻地覆,正在打大架。”
眾人都吃了一驚,均想:“怎么泄漏了風聲?泰都統有了防備,這件事可要糟糕。” 韋小寶問道:“甚么人打大架?”一名親兵道:“小人等一共八人,奉了大人將令,在甜水井胡同前后打探,忽然見到一隊娘子軍,總有三四十人……”韋小寶皺眉道:“甚么娘子軍?”那親兵道:“回大人:這一大隊人都是大腳女人,有的拿了趕面棍兒,有的拿了洗衣棒,還有拿著門閂扁擔,沖進泰都統的外宅,乒乒乓乓的亂打,把一個花不溜秋的小娘子拉了出來,用皮鞭狠狠的抽。”韋小寶道:“這可奇了!再探。” 兩名親兵答應了出門。
第二路探子跟著來報:“回大人:泰都統騎了快馬,已趕到甜水井胡同。他衣服也沒穿好,左腳有靴子,右腳卻是赤腳。原來率領娘子軍攻打甜水井胡同的,便是泰都統夫人。” 眾人一聽之下,哄堂大笑,才知是泰都統夫人喝醋,去抄打他的外宅。
那親兵說到這里,也忍不住笑,又道:“那位太太抓住了 泰都統,劈臉就是劈劈拍拍兩個耳括子,跟著又是一腳,好不厲害。泰都統打躬作揖,連說:‘太太息怒!’” 多隆手舞足蹈,說道:“這一下可有得老泰受的了。” 韋小寶笑道:“大哥,你快帶領人馬,趕去勸架。這一下老泰給你揪住了小辮子,保管他前鋒營從今而后,再也不敢跟咱們御前侍衛作對。”
多隆給他一言提醒,大喜之下,伸手在自己額頭用力一鑿,笑道:“我這胡涂蛋!這么好的機會也不抓住。兄弟們,大伙兒去瞧熱鬧啊。”率領眾侍衛,向甜水井胡同急奔而去。韋小寶瞧著躺在地下的馮錫范,尋思:“這家伙怎生處置才是?放了他之后,他必定要去稟告皇上。就算拿不到我把柄,皇上也必猜到是我作的手腳。”背負雙手,在廳上踱來踱去,又想:“天一亮,就得去殺茅大哥,可有甚么法子救他性命?‘大名府’劫法場是不行的,法場,法場……” 突然之間,想起了一出戲來:“‘法場換子’!對了,薛剛闖了禍,滿門抄斬,有個徐甚么的白胡子老頭兒,把自己的親生兒子,在法場換了一個薛甚么的娃娃出來……”
他看過的戲文著實不少,劇中人的名字不大說得上來,故事卻是記得清清楚楚的。一想到“法場換子”,跟著又想起了另外一出戲來:“‘搜孤救孤’!這故事也差不多,有個叫做程嬰的黑胡子,把自己的兒子去調換了主子的兒子,讓兒子去殺頭,救了小主人的性命。乖乖不得了,幸虧茅大哥的年紀跟我兒子不一樣,否則的話,要我將虎頭、銅錘送上法場殺頭,換了茅大哥出來,雖說朋友義氣為重,這種事情我可是萬萬不干的。很好,很好!”向著躺在地下的馮錫范重重踢 了一腳,說道:“你運氣不壞,韋大人這就收了你做干兒子。韋大人的親兒子舍不得換,干兒子就馬馬虎虎。”
當即叫了親兵隊長進來,密密囑咐一番,賞了他一千兩銀子,另外又有一千兩銀子,命他去分給辦事的其余親兵。那隊長躬身道謝,說道:“大人放心,一切自會辦得妥妥帖帖,決不有誤。” 韋小寶安排已畢,回進內堂。七個夫人和兒女都給太后召進皇宮去了,屋里冷冷清清,和衣在床上躺了一會,不久天便亮了。辰牌時分,宮里傳出旨來:“江洋大盜茅十八大逆不道,辱罵大臣,著即斬首,命撫遠大將軍、一等鹿鼎公韋小寶監斬。”
韋小寶接了上諭,在府門外點齊了親兵,只見多隆率領了數十名御前侍衛,押著茅十八而來。茅十八目青鼻腫,滿臉是血,顯是受了苦刑。他一見韋小寶便破口大罵:“韋小寶,你這不要臉的小漢奸,今日你做老子的監斬官,老子死得一點不冤。誰叫我當日瞎了眼睛,從揚州的婊子窩里,把你這小漢奸帶到北京來?”眾親兵大聲吆喝,茅十八卻越罵越凶。
韋小寶不去理他,問多隆道:“老泰怎樣了?”多隆笑道: “昨晚我趕到時,老泰已給他夫人抓得滿臉都是血痕。他一見到我,這份狼狽樣兒可有得瞧的了。我做好做歹,勸住了他夫人,又把他八姨太接到我家里,讓兩個小妾陪她。老泰千恩萬謝,感激得了不得。” 韋小寶笑問:“這位八姨太相貌怎樣?”多隆大拇指一翹, 說道:“嘿嘿,了不起!”韋小寶笑道:“你可不能見色起意,乘火打劫!”多隆哈哈大笑,道:“兄弟你放一百二十個心,你大哥那能這么不長進?老泰雖是我對頭,這種事情你大哥是決計不干的。”
當下兩人押著茅十八,往菜市口法場而去。多隆騎馬,韋小寶則乘了一輛大馬車。茅十八坐在開頂的牛車之中,雙手反綁,頸中插了一塊木牌,寫道:“立斬欽犯茅十八一名”。牛車自騾馬市大街向西,眾百姓紛紛聚觀。茅十八沿途又叫又唱,大喊:“老子十八年后,又是一條好漢,所以名叫茅十八,早就知道是要殺頭的。”街邊百姓大聲喝采,贊他:“有種,是硬漢子。”
來到騾馬市大街和宣武門大街交叉十字路口的菜市口法場,韋小寶的親兵早已連夜搭燈了席棚,棚前棚后,守衛得極是嚴密。多隆奉了康熙的囑咐,生怕天地會要劫法場,已知會九門提督,派了兩千名官兵在法場四周把守。茅十八凜然站在法場中心,大叫:“咱們都是大漢百姓,花花江山卻給韃子占了,總有一日,要把韃子殺得干干淨淨!” 韋小寶下車進棚,馬車停在棚邊。韋小寶升座,請多隆坐在一旁,多隆皺眉道:“這犯人盡說大逆不道的言語,在這里煽動人心,咱們盡快把他斬了罷。”韋小寶道:“是。”喝道: “帶犯人!”四名親兵將茅十八推進棚來,要按他跪倒,茅十八說甚么也不背跪。韋小寶道:“不用跪了。”轉頭向多隆道: “大哥,驗明正身,沒錯罷?”多隆道:“沒錯!” 韋小寶道:“驗明正身,立斬欽犯茅十八一名。”提起朱筆,在木牌上畫了個大圈,摔了出去。一名親兵拾起木牌,將 茅十八拉了出去。
韋小寶道:“多大哥,我給你瞧一樣好玩的物事。”說著從衣袖中取出一疊手帕來,遞到多隆面前,手帕上繡的是一幅春宮圖,圖中男女面目俊美,姿態生動。多隆一見之下,目光登時給吸住了,翻過一塊手帕,下面一塊帕子上繡的又是另外一幅春宮,姿勢甚是奇特。多隆笑道:“這模樣倒古怪得緊。”一連翻下去,每塊帕子上所繡的人物姿態愈出愈奇,有一男兩女者,有二男三女者。多隆只看得血脈賁張,笑道: “兄弟,這寶貝兒是哪里來的?你給哥哥也買上一套。”韋小寶笑道:“這是兄弟孝敬大哥的。”多隆如獲至寶,眉花眼笑的連聲多謝,將一疊手帕珍而重之的收入懷中。
便在這時,外面砰砰砰連放三炮,親兵隊長進來稟告: “時辰已到,請大人監斬。”韋小寶道:“好!”站起身來,拉著多隆的手,走到棚外。只見茅十八垂頭喪氣的跪在法場之中,便如昏迷了一般。鼓手擂起鼓來,鼓聲一停,披紅挂彩的劊子手舉起手臂,靠在下臂的鬼頭刀向前一推,登時將犯人的腦袋切下,左足飛出,踢開腦袋。犯人身子向前一倒,脖子中鮮血狂噴。
多隆道:“差事辦成了,咱們別過了罷。我要去見皇上復旨。”韋小寶哽咽道:“多大哥,這人跟我挺有交情,實在是皇上的嚴旨,救他不得,唉!”說著以袖拭淚,抽抽噎噎的哭了起來。多隆嘆道:“兄弟很夠義氣。你好好收殮了他,給他安葬,那也是很對得起死者了。”韋小寶應了一聲,哭泣不止。韋小寶以衣袖拭淚,其實是將袖中備下的生姜揉擦雙眼,辣得眼睛通紅,流淚不止,心中暗暗好笑,慶幸計策成功。多 隆又安慰了几句,送他上了車,這才上馬而去。眾親兵簇擁著馬車,徑回公爵府。另有几名親兵以草席卷起犯人尸首,放入早就備在一旁的棺材,蓋上棺蓋釘實。
觀斬的眾百姓紛紛議論,都說茅十八臨死之前還敢破口大罵,當真是英雄好漢,也有怕事的便出言訶責,說這欽犯大逆不道,決不可贊他,以免惹禍上身。韋小寶來到府門前下車,那輛馬車徑自向南,出了北京城,一直往南,向揚州而去。
韋小寶進宮復旨。康熙即行召見。他已得多隆回報,知道韋小寶監斬茅十八時曾流淚不止,這時見他雙目紅腫,心下微感歉仄,又想他忠心為主,很是難得,溫言慰撫了几句,說道:“小桂子,你抓來的那些羅剎兵,大多數求我釋放回國,我都已放了,卻有二百多名愿意留居中國。”
韋小寶道:“北京比莫斯科熱鬧好玩,跟隨皇上辦事,又比跟隨那兩個不中用的羅剎小沙皇,風光多了。”康熙微笑道: “我將這批羅剎兵編為兩個‘俄羅斯佐領’。這兩隊兵,就撥歸你統帶罷。你可得好好管束,不許他們在京里生事。”韋小寶大喜,跪下謝恩。
出得宮來,兩隊羅剎兵已在太和門外金水橋邊侍候。羅剎兵穿了新制的清兵服色,光鮮合身,倒也神氣。韋小寶吩咐:每人賞銀二十兩,給假三天。羅剎兵大叫“烏拉”不已。終康熙之世,這兩隊羅剎兵一直在清軍中服役,忠心不貳,外國使臣前來北京,見到中國皇帝役使羅剎官兵,無不心中敬畏。直到眾羅剎兵逐漸老死,“俄羅斯佐領”的編制方始裁撤。(按:關于被俘羅剎兵編入清軍詳情,具見俞正燮 《癸巳類稿》卷九“俄羅斯佐領考”。蕭一山《清代通史》云: “俘獻京師,玄燁赦之,編為佐領,是為俄羅斯族兵,其苗裔今有存者云。”則俄羅斯兵有和中國女子通婚而生育子女者。)韋小寶回到府中,公主和其余六位夫人、三名子女都已從宮中出來,人人得了太后不少賞賜,公主卻愀然不樂。
韋小寶一問,原來太后對七個夫人一視同仁,公主雖是她親生女兒,卻無半句親熱的言語。韋小寶自然明白其中緣故,暗想:“太后沒對你特別不好,已是瞧在你老公份上了。” 說道:“太后是很識大體的,只怕對你特別好了,六個妹妹吃醋。”公主怒道:“她是我親娘,對我好些,難道她們也會吃醋?”韋小寶摟住她,笑道:“我對你特別好些,瞧她們吃不吃醋?”眾夫人嘰嘰喳喳,笑成一團。公主是直性子人,大家一鬧,也就釋然了。此后十多天中,王公大臣一個個設宴和韋小寶慶功道賀,聽戲賭錢,更無虛夕。
這一日多隆來訪,說起馮錫范失蹤了十多天,他家人已告上了順天府。多隆低聲問道:“兄弟,那晚咱們痛打了他一頓,后來怎樣了?”韋小寶道:“后來就送他回家了,這家伙到哪里去啦?”多隆道:“不是你殺了他?”韋小寶道:“倘若是我叫人殺了他,你一定也在旁瞧著。多大哥,你有沒瞧見?” 多隆忙道:“沒有,沒有。咱們只狠狠打了他一頓,哪里殺他了?”韋小寶道:“是啊。兄弟自從奉旨帶兵后,雖已交卸了副總管的差使,但只要是御前侍衛們干的事,不論有甚么干系,兄弟仍然跟大哥一起擔當。”
多隆微笑道:“亂子是不會有的。馮家咬定那晚是前鋒營 老泰派人來接他去的,后來就沒回家。順天府親自去拜訪老泰,問起那晚的事。老泰好不尷尬,支支吾吾的不愿多說,后來老羞成怒,大發脾氣,順天府也不敢查了。”說著站起身來,拍拍韋小寶的肩頭,笑道:“兄弟,你是福將。哪想到事情會有這么湊巧,老泰的夫人遲不遲、早不早,偏偏會在這一晚心血來潮,率領娘子軍去攻打甜水井胡同。這一來,甚么事情都教老泰給擔當了去。”他心中料定,馮錫范定是暗中給韋小寶殺了,這件事自己雖然了擔了些干系,但嫁禍于前鋒營泰都統,卻是大合己意。
他哪里知道,泰都統夫人不遲不早于那時出師,并非湊巧,而是韋小寶算准時刻,派人向她通風報信的。他自然更加不會知道,韋小寶派了清兵,在監斬的席棚中搭了復壁,將馮錫范藏于其內。待驗明茅十八正身,牽出席棚之時,韋小寶拿出春宮手帕來,引開了多隆的目光,手下親兵立即將茅十八和馮錫范二人掉了包。其時馮錫范昏迷不醒,滿臉是血,衣著打扮和茅十八一模一樣,在法場中低頭而跪,立即斬首,馮茅二人面貌身材雖然有異,卻誰也沒有發覺,劊子手所殺的,其實是馮錫范的頭。
親兵將茅十八抱入緊靠席棚的韋大人座車,塞住了他嘴巴,馬不停蹄的送往揚州,過了黃河才跟他說明真相,又送了他三千兩銀子。茅十八死里逃生,銳氣大挫,又覺韋小寶拚了性命救他,并非不講義氣之人,自也不會再聲張出來了。韋小寶連日酬酢,也有些膩了,記挂著天地會的兄弟,心想皇帝的手段越來越厲害,自己在公爵府享福,青木堂的眾兄弟可別讓皇帝給一網打盡了,須得商量個計較才是。于是 扮作個富家公子模樣,要雙兒扮作了親隨,兩人來到天橋,在人叢中混了半個時辰,便見徐天川背著藥箱,坐在一家小菜館中喝茶。韋小寶當即走進茶館,在徐天川的座頭上坐了下來,低聲叫道:“徐大哥!”徐天川霍地站起,怒容滿臉,大踏步走了出去。韋小寶一愕,跟了出去,見徐天川盡往僻靜處走去,當下和雙兒遠遠跟隨在后。
徐天川穿過三條胡同,經過兩條小街,來到一條小巷子前,巷口兩株大銀杏樹。他走進巷子,到第五家屋子的大門上打了几下。板門開處,樊綱迎了出來。他一見到韋小寶,一怔之際,也是怒容滿臉。韋小寶走上前去,笑道:“樊大哥,你好!”樊綱哼了一聲,并不答話。徐天川板起了臉,問道: “韋大人,你是帶了兵馬來捉我們嗎?” 韋小寶忙道:“徐三哥怎……怎么開這個玩笑?”樊綱快步走到小巷外一張,回進屋來,關上了門。韋小寶和雙兒跟著二人穿過院子,來到大廳,只見李力世、祁清彪、玄貞道人、高彥超、錢老本等一干人都聚在廳上。眾人一見韋小寶,都“啊”的一聲,站起身來。
韋小寶拱手道:“眾位哥哥,大家都好。”玄貞道人怒道: “我們還沒給你害死,總算還不錯!”刷的一聲,拔出了腰間佩劍。韋小寶退了一步,顫聲道:“你……你們為甚么對我…… 對我這樣?我又沒做……做甚么對不起你們的事?” 玄貞道人大聲怒道:“總舵主給你害死了,風二哥也給你害死了,前几天你又殺了茅十八!我……我們恨不得抽你的筋,剝你的皮。”韋小寶大急,忙道:“沒……沒有的事,那 都是假的。”玄貞搶上一步,左手抓住了他衣襟,厲聲道: “我們正想不出法子來殺你,你……你這小漢奸今日上門送死,真是總舵主在天有靈。”
韋小寶見情勢不對,回過頭來,便想施展“神行百變”功夫,溜之大吉,卻見徐天川和樊綱二人手執兵刃站在身后,只得說道:“大家自己兄弟,何必……何必這樣性急?”玄貞道: “誰跟你這小漢奸稱兄道弟?你這小鬼花言巧語,沒甚么好聽的。先剖了你的狼心狗肺出來,祭了總舵主和風二哥再說。” 左臂一縮,將他拉近身去。韋小寶大叫:“冤枉,冤枉哪!” 雙兒眼見危急,從懷里取出羅剎短銃,向著屋頂砰的一聲,放了一槍,屋中登時煙霧□漫,隨即抓住韋小寶后心,用力一扯。玄貞當年吃過西洋火器的大苦頭,父兄都死于火器之下,一聽到槍聲,心頭大震,韋小寶便給雙兒奪了過去。雙兒躍向屋角,擋在韋小寶身前,以短銃銃口對著眾人,喝道:“你們講不講理?”
玄貞紅了雙眼,叫道:“大伙兒上,跟他們拚了!”提劍便欲搶上。錢老本伸手拉住,說道:“道長,且慢!”向雙兒道:“你有甚么道理,說來聽聽。” 雙兒道:“好!”于是將韋小寶如何為了相救陳近南及眾家好漢而出亡、如何給神龍教擄向通吃島、陳近南如何為鄭克选和馮錫范二人所殺、風際中如何陰謀敗露而給自己轟斃、康熙如何一再命令韋小寶剿滅天地會而他決不奉命、最近又如何法場換人搭救茅十八等情,一一說了。她并非伶牙俐齒之人,說得殊不動聽,但群豪和她相處日久,素知她誠信不欺,又見她隨口說出來,沒絲毫躊躇,種種情由決非頃刻之 間捏造得出,韋小寶為了救護眾人而棄官,伯爵府為大炮轟平,眾人原是親歷,再細想風際中的行事,果然一切若合符節,不由得都信了。
玄貞道:“既是這樣,韃子皇帝的聖……聖……他媽的聖旨之中,怎么又說是韋香主害死了總舵主?”他改口稱為“韋香主”,足見心中已自信了九分。雙兒搖頭道:“這個我就不懂了。”祁清彪道:“這是韃子皇帝的陰謀,要韋香主跟本會一刀兩斷,從今而后,死心塌地做韃子的大官。” 徐天川道:“祁兄弟的話不錯。”還刀入鞘,雙膝一曲,便向韋小寶跪下,說道:“我們一批胡涂虫魯莽得緊,得罪了韋香主,罪該萬死,甘領責罰。”其余群豪跟著一起跪下。玄貞連打自己耳光,罵道:“該死,該死!” 韋小寶和雙兒急忙跪下還禮。韋小寶驚魂方定,說道: “眾位哥哥請起,常言道不知者不罪。一時誤會有甚么打緊?” 群豪站起身來,又一再道歉。韋小寶這時可得意了,手舞足蹈,述說往事。他的敘述自然精采生動,事事驚險百出,但在群豪聽來,卻遠不如雙兒所說的可信。群豪交頭接耳的低聲商議了一會,李力世道:“韋香主,總舵主不幸為奸人所害。天地會群龍無首,十堂兄弟一直在商議推舉總舵主的事。咱們青木堂兄弟想推你為總舵主。只是怕其余九堂的兄弟們不服,又或是心有疑忌,大伙兒想請你去立一件大功。”
韋小寶連連搖手,說道:“總舵主我是決計做不來的。”但好奇心起,問道:“卻不知要我立甚么大功?”李力世道:“三藩之亂已定,台灣又給韃子占了,北方羅剎人也已給韋香主 打退,咱們反清復明的大業,可越來越難了。”韋小寶嘆了口氣,道:“是啊。”心中卻道:“既然很難,大家就偷偷懶,不干反清復明了罷。”
李力世道:“韃子皇帝年紀雖輕,卻是十分精明能干,又會收羅人心。天下百姓對前朝已漸漸淡忘。再這般拖得几年,只怕韃子的江山就坐穩了。”韋小寶又嘆了口氣,道:“是啊。” 心道:“小玄子坐穩江山,也沒甚么不好啊。”李力世道:“韋香主很得皇帝寵信,大伙兒想請你定個計策,帶著眾兄弟混進宮去,刺死韃子皇帝。”
韋小寶大驚,顫聲道:“這……這件事可辦不到。”樊綱道:“請問韋香主,不知道中間有什么困難?”韋小寶道:“皇宮里的侍衛多得很,又有驍騎營、前鋒營、護軍營、火器營、健銳營、虎槍營等等保駕,乖乖不得了。單是侍衛,就有御前侍衛、干清門侍衛、三旗侍衛。當日神拳無敵歸辛樹老爺子這等英雄了得,尚且失手斃命,何況是我?要行刺皇上,那可是難上加難。” 群豪聽他一口拒絕,已是不悅,又聽他口稱“皇上”,奴氣十足,更是人人臉有怒色。
樊綱向眾兄弟瞧了一眼,對韋小寶道:“韋香主,行刺韃子皇帝當然極難,然而由你主持大局,卻也不是絕無成功的指望。我們兄弟進得宮去,那是沒一人想活著出來的了,卻無論如何要保得韋香主平安。你曾為本會立了不少大功,本會十數萬兄弟之中,實在沒一人及得上你。天地會和韃子不共戴天。今后反清復明的重擔子,全仗韋香主挑起。” 韋小寶搖頭道:“這件事我是決計不干的。皇上要我滅了 天地會,我不肯干,那是講義氣。你們要我去刺殺皇帝,我也不干,那也是講義氣。”
玄貞怒道:“你是漢人,卻去跟韃子皇帝講義氣,那不是 ……不是漢……”他本想罵出“漢奸”兩字來,終于強行忍住。樊綱道:“這件事十分重大。韋香主難以即刻答應,那也是情理之常。請你仔細想想,再吩咐大伙兒罷。” 韋小寶忙道:“好,好。我去仔細想想,我去仔細想想。” 徐天川見他毫無誠意,說道:“只盼韋香主不可忘了故總舵主的遺志,不可忘了亡國的慘禍,凡我漢人,決不能做韃子的奴才。”韋小寶道:“對,對。那是不能忘的。”群豪知他言不由衷,均各默然。
韋小寶瞧瞧這個,望望那個,笑道:“眾位哥哥怎么不說話了?”群豪仍是均不作聲。韋小寶甚感沒趣,猶似芒刺在背,說道:“那么今天咱們暫且分手,待我回去仔細想想,再跟眾位大哥商量。”說著站起身來。群豪送到巷口,恭恭敬敬的行禮而別。
韋小寶凱旋回京。大軍來到北京城外,朝廷大臣齊在城門口迎接。韋小寶率同佟國綱、索額圖、馬喇、阿爾尼、馬齊、朋春、薩布素、郎坦、巴海、林興珠等朝見康熙。皇帝溫言獎勉,下詔韋小寶進爵為一等鹿鼎公,佟國綱、索額圖等大臣以及軍官士卒各有升賞。
此后數日,康熙接連召見韋小寶,詢問攻克雅克薩、划界訂約的經過詳情。韋小寶據實奏告,居然并不如何夸張吹牛。康熙甚是歡喜,贊他大有長進,對他七名夫人和兩個兒子都加頒賞。
這日康熙賜宴撫遠大將軍、鹿鼎公韋小寶暨此役有功諸臣。康熙在席上題了兩首詩,陪宴的翰林學士盡皆恭和,慶功紀盛。宴罷,韋小寶捧了御賜珍物,得意洋洋的出得宮來,從官前呼后擁,打道回府,忽聽得大街旁有人大呼:“韋小寶,你這忘恩負義的狗賊!”
韋小寶吃了一驚,更聽得聲音頗為熟悉,側頭瞧去,只見一條大漢從屋檐下竄到街心,指著他破口大罵:“韋小寶,你這千刀萬剮的小賊,好好的漢人,卻去投降滿清,做韃子的走狗奴才。你害死了自己師父,殺害好兄弟,今日韃子皇 帝封了你做公做侯,你榮華富貴,神氣活現。你奶奶的,老子白刀子進,紅刀子出,在你小賊身上戳你媽的十七廿八刀,瞧你還做不做得成烏龜公、甲魚公?”這大漢上身赤膊,胸口黑毿毿地生滿了長毛,濃眉大眼,神情凶狠,正是當年攜帶韋小寶來京的茅十八。
韋小寶一呆之際,早有數十名親兵圍了上去。茅十八從綁腿中拔出短刀,待要抵抗,眾親兵一齊出手,有的伸刀架在他頸中,有的奪下他手中短刀,橫拖倒曳的拉過,綁了起來。茅十八兀自罵不絕口:“韋小寶,你這婊子生的小賊,當年老子帶你到北京,真是錯盡錯絕,我對不起陳近南陳總舵主,對不起天地會的眾家英雄好漢。老子今日就是不想活了,要讓天下眾人都知道,你韋小寶是賣友求榮、忘恩負義的狗賊,你只想升官發財,做韃子皇帝的走狗……”眾親兵打他嘴巴,他始終罵不絕口。韋小寶急忙喝止親兵,不得動粗。一名親兵取出手帕,塞入茅十八嘴里。茅十八猶自嗚嗚之聲不絕,想必仍在痛罵。
韋小寶吩咐親兵:“將這人帶到府里,好生看守,別難為了他,酒食款待,等一會我親自審問。” 韋小寶回府后,在書房中設了酒席,請茅十八相見,生怕他動粗,要蘇荃和雙兒二人假扮親隨,在旁侍候。親兵押著茅十八進來,韋小寶命除去茅十八身上銬鐐,令親兵退出。韋小寶含笑迎上,說道:“茅大哥,多日不見,你好啊。” 茅十八怒道:“我有甚么好不好的?自從識得你這個賊之后,本來好端端地,也變得不好了。”韋小寶笑道:“茅大哥且請寬坐,讓兄弟敬你三杯酒,先消消氣。兄弟甚么地方得罪了 茅大哥,你喝了酒之后,再罵不遲。”茅十八大踏步上前,喝道:“我先打死你這小賊再喝酒。”伸出碗大拳頭,呼的一聲,迎面向韋小寶擊去。
蘇荃搶將上去,伸左手抓住了茅十八的手腕,輕輕一扭,右手在他肩頭拍了兩下。茅十八登時半身酸麻,不由自主的坐入椅中。他又驚又怒,使勁跳起,罵道:“小賊……”蘇荃站在他背后,雙手拿住他兩肩的“肩貞穴”,又輕輕向下一按,茅十八抗拒不得,只得重行坐下。他身形魁梧,少說也有蘇荃兩個那么大,但為她高深武功所制,縛手縛腳,只有乖乖的坐著,更是惱怒,大聲道:“老子今日當街罵你這小漢奸,原是拚著沒想再活了,只是要普天下世人知道你賣師賣友的卑鄙無恥……”
韋小寶道:“茅大哥,我跟皇上辦事。是去打羅剎鬼子,又不是去殺漢人,這可說不上是漢奸啊。”茅十八道:“那…… 那你為甚么殺死你師父陳近南?”韋小寶急道:“我怎會害我師父?我師父明明是給鄭克选那小子殺死的。”茅十八怒斥: “你這時候還在抵賴?韃子皇帝他媽的聖旨之中,說得再也清楚不過了。”韋小寶驚道:“皇上的聖旨之中,怎……怎會說我害死師父?”心中一片迷惘,轉頭向蘇荃瞧去。蘇荃道:“皇上前几天升你為一等鹿鼎公,頒下的誥命中敘述你的功勞,也不知道誥命是誰寫的,其中說你‘舉荐良將,蕩平吳逆,收台灣于版圖﹔提師出征,攻克進城,揚國威于域外’,那都是對的。可是又有兩句話說:‘擒斬天地會逆首陳近南、風際中等,遂令海內跳梁,一蹶不振﹔匪黨亂眾,革面洗心’,那便不對了。”
韋小寶皺眉道:“什么洗面割心的,到底說些甚么?”蘇荃道:“誥命里說你抓住陳近南、風際中等人殺了,嚇得天地會的人再也不敢造反。”韋小寶跳起身來,大叫:“哪……哪有這事?這不是冤枉人嗎?”蘇荃緩緩搖頭,道:“風際中做奸細,確是咱們殺的,聖旨里的話沒錯,就只多了‘陳近南’三字。”韋小寶急道:“陳近南是我恩師,我……我怎么會害他老人家?皇上……皇上這道聖旨……唉……你見了聖旨,怎不跟我說?”蘇荃道:“咱們商量過的,聖旨里多了 ‘陳近南’三字,你如知道了,一定大大的不高興。”韋小寶知道所謂“咱們商量過的”,便是七個夫人一齊商量過了,轉頭向雙兒瞧去,雙兒點了點頭。
韋小寶道:“茅大哥,我師父的的確確不是我害的。那風際中是天地會的叛徒,他……他暗中向皇帝通風報信……”茅十八冷笑道:“那么你倒是好人了?”
韋小寶頹然坐倒,說道:“我跟皇上分說去,請他改了…… 改了……改了……”他說三個“改了”,卻知道康熙決不致因聖旨中多了‘陳近南’三字,會特地另發上諭修改,心想: “不知那個狗賊多嘴,去跟皇上說我害死師父。在皇上看來,這是我的忠心,可是……可是……我韋小寶還算是人嗎?”他心中焦急,突然間哇的一聲,哭了出來,叫道:“茅大哥,荃姊姊,好……好雙兒,我沒害死我師父!”
三人見韋小寶忽然大哭,都吃了一驚。蘇荃忙走過去摟住他肩頭,柔聲道:“那鄭克选在通吃島上害死你師父,咱們都是親眼見到的。”說著取出手帕,給他抹去了眼淚。茅十八這時才看了出來,這個武功高強的“親兵”原來 竟是女子,不禁大為驚詫。
韋小寶想起一事,說道:“茅大哥,鄭克选那小子也在北京,咱們跟他當面對質去,諒他也不敢抵賴。對,對!咱們立刻就去……” 正說到這里,忽聽得門外親兵大聲說道:“聖旨到。御前侍衛多總管奉敕宣告。”韋小寶站起身來,迎到門口,只見多隆已笑吟吟的走來。韋小寶向北跪下磕頭,恭請聖安。多隆待他拜畢,說道:“皇上吩咐,要提那在街上罵人的反賊親自審問。”
韋小寶心頭一凜,說道:“那……那個人么?兄弟抓了起來,已詳細審過,原來是個瘋子,這人滿口玉皇大帝、太上老君的胡說八道。兄弟問不出甚么,狠狠打了他一頓,已將他放了。皇上怎地會知道這事?其實全不打緊的……” 茅十八聽到這里,再也忍不住,猛力在桌上一拍,只震得碗盞都跳了起來,乒乒乓乓,在地下摔得粉碎,大聲罵道: “他媽的韋小寶,誰是瘋子了?今日在大街上罵韃子皇帝的就是老子!老子千刀萬剮也不怕,難道還怕見他媽的韃子皇帝?” 韋小寶暗暗叫苦,只盼騙過了康熙和多隆,隨即放了茅十八,那知他全然不明自己的一番回護之意,如此公然辱罵皇上,茅十八當真便有十八顆腦袋,也保不住了。多隆嘆了口氣,對韋小寶道:“兄弟,你對江湖上的朋友挺有義氣,我也是很欽佩的。這件事你已出了力,算得是仁至義盡。咱們走罷。”
茅十八大踏步走到門口,突然回頭,一口唾沫,疾向韋小寶臉上吐去,韋小寶正想著心事,不及閃避,拍的一聲,正 中他雙目之間。几名親兵拔出腰刀,便向茅十八奔去。韋小寶擺擺手,黯然道:“算了,別難為他。”多隆帶來的部屬取出手銬,將茅十八扣上了。
韋小寶尋思:“皇上親審茅大哥,問不到三句,定要將他推出去斬了。我須立刻去見皇上,無論如何,總得想法子救人。”向多隆道:“我要去求見皇上,稟明內情,可別讓這粗魯漢子沖撞了皇上。”
一行人來到皇宮。韋小寶聽說皇帝在上書房,便即求見。康熙召了進去。韋小寶磕過了頭,站起身來。
康熙道:“今日在大街上罵了你、又罵我的那人,是你的好朋友,是不是?”韋小寶道:“皇上明見萬里,甚么事情用不著猜第二遍。”康熙道:“他是天地會的?”韋小寶道:“他沒正式入會,不過會里的人他倒識得不少。他很佩服我的師父。皇上聖旨中說我殺了師父,他聽到后氣不過,因此痛罵我一場。至于對皇上,他是萬萬不敢有半分不敬的。” 康熙微笑道:“你跟天地會已一刀兩斷,從今而后,不再來往了,是不是?”韋小寶道:“是。這次去打羅剎鬼子,奴才就沒帶天地會的人。”康熙問道:“以后你天地會的舊朋友再找上你來,那你怎么辦?”韋小寶道:“奴才決計不見,免得大家不便。”
康熙點了點頭,道:“因此我在那道誥命之中,親筆加上陳近南、風際中兩個的名字,好讓你日后免了不少麻煩。小桂子,一個人不能老是腳踏兩頭船。你如對我忠心,一心一意的為朝廷辦事,天地會的渾水便不能再□了。你倘若決心做天地會的香主,那便得一心一意的反我才是。”韋小寶嚇了 一跳,跪下磕頭,說道:“奴才是決計不會造反的。奴才小時候做事胡里胡涂,不懂道理,現在深明大義,洗面割心,那是完完全全不同了。”
康熙點頭笑道:“那很好啊。今天罵街的那個瘋子,明天你親自監斬,將他殺了罷。”韋小寶磕頭道:“皇上明鑒,奴才來到北京,能夠見到皇上金面,都全靠了這人。奴才對他還沒報過恩,大膽求求皇上饒了這人,寧可……寧可奴才這番打羅剎鬼子的功勞,皇上盡數革了,奴才再退回去做鹿鼎侯好了。”康熙臉一板,道:“朝廷的封爵,你當是兒戲嗎?賞你做一等鹿鼎公,是我的恩典,你拿了爵祿封誥來跟我做買賣,討價還價,好大的膽子!”
韋小寶連連磕頭,說道:“奴才是漫天討價,皇上可以著地還錢,退到鹿鼎候不行,那么退回去做通吃伯、通吃子也是可以的。” 康熙本想嚇他一嚇,好讓他知道些朝廷的規矩,那知這人生來是市井小人,雖然做到一等公、大將軍,無賴脾氣卻絲毫不改,不由得又好氣,又好笑,喝道:“他媽的,你站起來!”韋小寶磕了個頭,站起身來。
康熙仍是板起了臉,說道:“你奶奶的,老子跟你著地還錢。你求我饒了這叛逆,那就得拿你的腦袋,來換他的腦袋。” 韋小寶愁眉苦臉,說道:“皇上的還價太凶了些,請您升一升。”康熙道:“好,我就讓一步。你割了卵蛋,真的進宮來做太監罷。”韋小寶道:“請皇上再升一升。”康熙道:“不升了。你不去殺了此人,就是對我不忠。一個人忠心就忠心,不忠就不忠。那也有價錢好講的?”韋小寶道:“奴才對皇上 是忠,對朋友是義,對母親是孝,對妻子是愛……” 康熙哈哈大笑,說道:“你這家伙居然忠孝節義,事事俱全。好,佩服,佩服。明天這時候,拿一個腦袋來見罷,不是那叛逆的腦袋,便是你自己的腦袋。” 韋小寶無奈,只得磕頭退出。
康熙見他走到門口,說道:“小桂子,你又想逃走了嗎?” 韋小寶道:“這一次是不敢了。奴才回家去,墊高了枕頭,躺下來好好想想,最好是既能讓皇上歡喜,又顧得了朋友義氣,而奴才自己這顆腦袋,仍是生得牢牢的。” 康熙微笑道:“很好。我跟建寧公主多日不見,很想念她,已吩咐接來宮里。”頓了一頓,又道:“你其余的六個夫人,三個兒女,也隨同公主一起進宮來朝見太后。太后說你功勞不小,要好好賞你的夫人和兒女。”韋小寶道:“多謝太后和皇上的恩典,奴才實在是粉身難報。”退得兩步,忍不住道: “皇上。奴才以前說過,你是如來佛,我是孫悟空,奴才說甚么也跳不出你的手掌心。”康熙微笑道:“你神通廣大,那也不用客氣了。”
韋小寶出得書房門,不由得唉聲嘆氣,心道:“皇上把我七個老婆、三個兒女都扣了起來,就算我有膽子逃走,可也舍不得哪。” 走到長廊,多隆迎將上來,笑道:“韋兄弟,太后召見你的夫人、公子、小姐,賞賜定是不少。恭喜你啊。”韋小寶拱手道:“托福,托福。”多隆微笑道:“兄弟這回帶兵出征之前,吩咐我給你討債,討到現在,也有七八成了。二百六十几萬兩銀子的銀票,回頭我送到府上來。”
韋小寶笑道:“大哥本領不小,居然榨到了這么多。”隨即恨恨的道:“鄭克选這小子害死我師父,直到今天,還是叫我頭痛之極。他奶奶的,那瘋子今日在街上罵人,還不是鄭克选種下的禍根。”越想越恨,說道:“大哥,請你多帶人手,咱們這就討債去。”
多隆聽到又要去鄭府討債,那是第一等的賞心樂事,今日有撫遠大將、一等鹿鼎公韋公爺帶隊,干起來更加肆無忌憚,當即連聲答應,吩咐御前侍衛副總管在宮里值班,率了一百名侍衛,簇擁著韋小寶向鄭府而去。那鄭克选封的雖然也是公爵,然而和韋小寶這公爵相比,可就天差地遠了,一個是歸降的叛逆藩王,一個是皇帝駕前的大紅人、大功臣。同是公爵府,大小、派頭卻也大不相同,大門匾額上那“海澄公府”四字乃是黑字,不如韋小寶“鹿鼎公府”那四字是金字。韋小寶一見之下,便有几分喜歡,說道:“這小子門口的招牌,可不及我的金字招牌了。” 眾侍衛來海澄公府討債,三日兩頭來得慣了的,也不等門公通報,徑自闖進府去。韋小寶在大廳上居中一坐,多隆坐在一旁。
鄭克选聽得撫遠大將軍韋小寶到來,那是他當世第一克星,不由得便慌了手腳,卻又不敢不見,只得換上公服,戰戰兢兢的出迎,上前拱手見禮,叫了聲:“韋大人!” 韋小寶也不站起,大刺刺的坐著,拾頭向天,鼻中哼了一聲,向多隆道:“多大哥,鄭克选這小子可忒也無禮了。咱們來了這老半天,他不理不睬,可不是瞧不起人嗎?”多隆道: “是啊!殺人償命,欠債還錢。老是做一輩子縮頭烏龜,終究 是躲不過去的。”
鄭克选怒極,只是在人檐下過,那得不低頭,眼前二人,一個是手握兵權的大將軍,一個是御前侍衛總管,自己無權無勢,身當嫌疑之地,雖說爵位尊榮,其實處境比之一個尋常百姓還要不如,只得強忍怒氣,輕輕咳嗽一聲,說道:“韋大人,多總管,您兩位好!”
韋小寶慢慢低下頭來,只見眼前站著個弓腰曲背的老頭兒,頭發花白,容色憔悴不堪,仔細再看,這人年紀倒也不怎么老,只是愁眉苦臉,眼角邊都是皺紋,頦下留了短須,也已花白,再凝神一看,卻不是鄭克选是誰?數年不見,竟然老了二三十歲一般。韋小寶先是大奇,隨即明白,他這几年來苦受折磨,以致陡然衰老,不禁起了憐憫之意,但跟著想起當年他在通吃島上手刃陳近南的狠毒,怒氣立時便涌將上來,冷笑道:“你是誰?”
鄭克选道:“在下鄭克选,韋大人怎地不認識了?”韋小寶搖頭道:“鄭克选?鄭克选不是在台灣做延平王嗎?怎么會到了北京?你是個冒牌貨色。”鄭克选道:“在下歸順大清,蒙皇上恩典,賞了爵祿。”韋小寶道:“哦,原來如此。你當年在台灣大吹牛皮,說要打到北京,拿住了皇上,要怎樣怎樣長,怎樣怎樣短,這些話還算不算數?” 鄭克选背上冷汗直流,心想:“他要加我罪名,胡亂捏造些言語。皇上總是聽他的,決不會聽我的。”自從多隆率領御前侍衛和驍騎營軍士不斷前來滋擾,鄭克选當真度日如年,從台灣帶來的大筆家產,十之八九已給他們勒索了去,為了湊集二百多萬兩銀子的巨款,早將珠寶首飾變賣殆盡。他心中 已不知几千百遍的懊悔,當日實不該投降。施琅攻來之時,如率兵奮力死戰,未必便敗,就算不勝,在陣上拚命而死,也對得起祖父、父親的在天之靈,不致投降之后,卻來受這無窮的困苦羞辱。此刻聽了韋小寶這几句話,更是懊喪欲死。韋小寶道:“多大哥,這位鄭王爺,當年可威風得很哪。兄弟最近聽得人說,有人要迎接鄭王爺回台灣去,重登王位。鄭王爺,來跟你接頭的人,不知怎么說?兄弟想查個明白,好向皇上回報。”
鄭克选顫聲道:“韋大人,請你高抬貴手。您說的事,完 ……完全沒有……” 韋小寶道:“咦,這倒奇了。多大哥,昨兒咱們不是抓到了一個叛徒嗎?他破口大罵皇上,又罵兄弟。這人說是鄭王爺的舊部下,說他在北京受人欺侮,要為他報仇,要殺盡滿清韃子甚么的。” 鄭克选聽到這里,再也支持不住,雙膝一曲,跪倒在地,顫聲道:“韋大人饒命!小人過去罪該萬死,得罪您老人家。您大人大量,放我一條生路,老天爺保□你公侯萬代。” 韋小寶冷笑道:“當日你殺我師父的時候,可沒想到今日罷?”
突然間后堂快步走出一人,身材瘦長,神情剽悍,卻是 “一劍無血”馮錫范。他搶到鄭克选身旁,一伸手便拉起了他,轉頭向韋小寶道:“當年殺陳近南,全是我的主意,跟鄭公爺無關。你要為你師父報仇,盡管沖著我來好了。” 韋小寶對馮錫范向來十分忌憚,見到他狠霸霸的模樣,不由得全身在椅中一縮,顫聲道:“你……你想打人嗎?”多隆 跳起身家,叫道:“來人哪!”便有十多名侍衛一起擁上,團團圍住。韋小寶見己方人多勢眾,這才放心,大聲道:“這人在京師之地,膽敢行凶,拿下了。”四名侍衛同時伸手,抓住了馮錫范的手臂。馮錫范也不抗拒,朗聲道:“我們歸降朝廷,皇上封鄭公爺為海澄公,封我為忠誠伯。皇上金口說道,過去的事一筆勾銷,決不計較。韋大人,你想假公濟私,冤枉好人,咱們只好到皇上跟前去分剖明白。”
韋小寶冷笑道:“你是好人,嘿嘿,原來‘一劍無血’馮大人是大大的好人,這倒是今日第一天聽見!” 馮錫范道:“我們到了北京之后,安份守己,從來不見外人,更加不敢犯了半條王法。這些侍衛大人不斷的前來伸手要錢,我們傾家蕩產的應付,那都沒有甚么。韋大人,你要亂加我們罪名,皇上明見萬里,只怕也由不得你。” 這人有膽有識,遠非鄭克选可比,這番話侃侃而言,韋小寶一時倒也難以辯駁,心想他二人雖是台灣降人,卻已得朝廷封爵,欺侮欺侮固然不難,當真要扳倒他們,皇上只消問得几句,立時便顯了原形。皇上料到自己是為師父報仇,非怪罪不可。他心中已自軟了,嘴上卻兀自極硬,說道:“我們昨天抓到一個叛逆,他親口供認要迎鄭王爺回台灣,難道會是假的?”
馮錫范道:“這種人隨口妄扳,怎作得數?請韋大人提了這人來,咱們上刑部對質。” 韋小寶道:“你要對質?那好得很,妙得很,刮刮叫得很,別別跳得很。”轉頭問鄭克选道:“鄭王爺,你欠我的錢,到 底几時還清哪?”
馮錫范聽得韋小寶顧左右而言他,鑒貌辨色,猜想他怕給皇帝知曉,心想這件事已弄到了這步田地,索性放大了膽子,鬧到皇帝跟前。皇帝年紀雖輕,卻十分英明,是非曲直,定能分辨。若不乘此作個了斷,今后受累無窮。實在是給這姓韋的小子逼得讓無可讓了,狗急跳牆,人急懸梁,你逼得我要上吊,大伙兒就拚上一拚。他心念已決,說道:“韋大人,多總管,咱們告御狀去。” 韋小寶嚇了一跳,心想要是告到皇帝跟前,自己吃不了要兜著走,可是這當兒決不能示弱,說道:“很好!把這姓鄭的一并帶了走!把他們兩個先在天牢里收押起來,讓他們好好享享福,過得一年半載,咱們慢慢的再奏明皇上。” 多隆心下躊躇,鄭克选是敕封的公爵,跟他討債要錢,那是不妨,真要逮人,卻非奉到上諭不可,低聲道:“韋大人,咱們先去奏知皇上,再來提人。”
鄭克选心中一寬,忙道:“是啊,我又沒犯罪,怎能拿我?” 見風使帆原是韋小寶的拿手好戲,當即說道:“是不是犯罪,現在還不知道。你欠我的錢可沒還清,那怎么辦?你是還錢呢,還是跟了我走?” 鄭克选聽得可免于逮捕,一疊連聲的道:“我還錢,我還錢!”忙走進內堂,捧了一疊銀票出來,兩名家丁捧著托盤,裝著金銀首飾。鄭克选道:“韋大人,卑職翻箱倒籠,張羅了三四萬兩銀子,實在再也拿不出了。”韋小寶道:“再也拿不出了?我不信,兄弟陪你進去找找。”鄭克选道:“這個…… 這個……那可不大方便。”
馮錫范大聲道:“我們又沒犯了王法,韋大人要抄我們的家,是奉了聖旨呢,還是有刑部大堂的文書?” 韋小寶笑道:“這不是抄家。鄭王爺說再也拿不出了,我瞧他還拿出得很。只怕他金銀珠寶,還有大批刀槍武器、甚么龍椅龍袍,收藏在地窖秘室之中,一時找不到,大伙兒就給他幫忙找找。”
鄭克选忙道:“刀槍武器、龍椅龍袍甚么的,我……我怎敢私藏?再說,卑職只是……只是公爵,‘王爺’的稱呼,是萬萬不敢當的。” 韋小寶對多隆道:“多大哥,請你點一點,一共是多少錢。” 多隆和兩名侍衛點數銀票,說道:“銀票一共是三萬四千三百兩銀子,還有些挺不值錢的首飾,不知怎生作價。” 韋小寶伸手在首飾堆里翻了几下,拿起一枚金鳳釵,失驚道:“啊喲,多大哥,這是違禁的物事啊,皇上是龍,正宮娘娘是鳳,怎……怎么鄭王爺的王妃,也戴起金鳳釵來?” 馮錫范更是惱怒,大聲道:“韋大人,你要雞蛋里找骨頭,姓馮的今日就跟你拚了。普天下的金銀首飾鋪子,哪一家沒金鳳釵?北京城里官宦之家的女眷,哪一個不戴金鳳釵?”韋小寶道:“原來馮大人看遍了北京城里官宦之家的女眷,嗯,你說哪一家的太太小姐最為美貌?嘖嘖嘖,厲害,厲害,看了這么多人家的女眷,眼福不淺。康親王的王妃,兵部尚書明珠大人的小姐,你都見過了嗎?”馮錫范氣得話也說不出來,心里也真有些害怕,知道這少年和當朝權貴個個交好,倘若將這番話加油添醬的宣揚出去,自己非倒大霉不可。鄭克选連連打躬作揖,說道:“韋大人,一切請你擔待, 卑職向你求個情。”
韋小寶見几句話將馮錫范嚇得不敢作聲,順風旗已經扯足,便哈哈一笑,說道:“多大哥,兄弟的面子,比起你來可差得遠了,多大哥來討債,討到了二百多萬兩銀子,兄弟親自出馬,卻不過這么一點兒。”鄭克选道:“實在是卑職家里沒有了,決不敢……決不敢賴債不還。”韋小寶道:“咱們走罷!過得十天半月,等鄭王爺從台灣運到了金銀,再來討帳便是。”說著站起身來,走出廳去。
馮錫范聽得韋小寶言語之中,句句誣陷鄭克选圖謀不軌,仍在和台灣的舊部勾結,這是滅族的大罪,若不辯明,一世受其挾制,難以做人,朗聲道:“我們奉公守法,不敢行錯踏差了半步。今日韋大人、多總管在這里的說話,我們須得一五一十的奏明皇上。否則的話,天地雖大,我們可沒立足之地了。”
韋小寶笑道:“要立足之地么?有的,有的。鄭王爺、馮將軍回去台灣,不是有一塊大大的立足地么?你們兩位要商議立足的大事,我們不打擾了。”攜了多隆之手,揚長出門。韋小寶回到府中,當即開出酒筵,請眾侍衛喝酒。多隆命手下侍衛取過四只箱子,打了開來,都是金銀珠寶以及一疊疊的銀票,笑道:“討了几個月債,鄭克选這小子的家產,一大半在這里了。韋兄弟,你點收罷。”
韋小寶取了一疊銀票,約有十几萬兩,說道:“這狗賊害死了我師父,偏生皇上封了他爵位,這仇是報不得了。多謝大哥和眾位兄弟治得他好慘,代兄弟出了這一口惡氣。我師父沒家眷,兄弟拿這筆錢,叫人去台灣起一座大大的祠堂,供 奉我師父。余下的便請大哥和眾位兄弟分了罷。”
多隆連連搖手,說道:“使不得,使不得。這是鄭克选欠兄弟的錢。你只消差上几名清兵,每日里上門討債,也不怕他不還。我們給你辦一件小小差使,大家是自己人,怎能要了你的?”韋小寶笑道:“不瞞大哥說,兄弟的家產已多得使不完,好朋友有錢大家使,又分甚么彼此?” 多隆說什么也不肯收,兩人爭得面紅耳赤,最后眾侍衛終于收發一百萬兩銀子的“討債費”,另外三十萬兩,去交給驍騎營的兄弟們分派,余下的多隆親自捧了,送入韋府內堂。眾侍衛連著在宮里值班的,大家一分,每人有几千兩銀子。人人興高采烈,酒醉飯飽之余,便在公爵府花廳上推牌九、擲骰子的大賭起來。
既是至好兄弟,韋小寶擲骰也就不作弊了。賭到二更時分,韋小寶向多隆道:“多大哥,兄弟還要煩勞你做一件事。” 多隆手氣正旺,心情大佳,笑道:“好,不管甚么事,只要你吩咐。”但隨即想起一事,說道:“就只一件不成!那個罵街的瘋子,皇上吩咐了要我嚴加看管,明天一早由你監斬。倘使我徇私釋放,皇上就要砍我的頭了。” 韋小寶想托他做的,便正是這件事,哪知他話說在前頭,先行擋回,心想:“皇上神機妙算,甚么都料到了。連一百萬兩銀子都買不到茅大哥的一條命。”心中惱恨,便又想去鄭克选家討債,但一想到鄭克选那副衰頹的模□,覺得盡去欺侮這可憐虫也沒甚么英雄,一轉念間,說道:“那瘋子是皇上親自吩咐了的,我便有天大的膽子,也不敢放他。今日咱們去討債,那鄭克选倒也罷了,他手下那個馮錫范,媽巴羔子的 好不厲害,咱們可都給他欺了。兄弟想起來,這口氣當真咽不下。”
几名侍衛在旁聽了,都隨聲附和,說道:“咱們今日見著,人人心里有氣。韋大人不用煩惱,大伙兒這就找上門去。他一個打了敗仗的降兵,竟膽敢在北京城里逞強,這般無法無天的,咱們還用混嗎?”眾侍衛越說越怒,都說立時去拆了馮錫范的伯爵府。韋小寶道:“咱們去干這龜兒子,可不能明著來,給言官知道了,奏上一本,御前侍衛的名聲也不大好。”多隆忙道: “是,是,兄弟顧慮得很對。”韋小寶道:“多大哥也不用親自出馬,便請張大哥和趙大哥兩位帶了人去。”向張康年和趙齊賢道:“你們冒充是前鋒營泰都統的手下,有緊急公事,請馮錫范那龜兒子商議。他就算心中起疑,卻也不敢不來。走到半路,便給他上了腳鐐手銬,眼上蒙了黑布,嘴里塞了爛布,在東城西城亂兜圈子,最后才兜到這里來。大伙兒狠狠揍他一頓,剝光他衣衫,送去放在泰都統姨太太的床上。”
眾侍衛哄堂大笑,連稱妙計。御前侍衛和前鋒營的官兵向來不和,碰上了常常打架。前鋒營的統領本是阿赤濟,那日給韋小寶用計關入了大牢,后來雖放了出來,康熙怪他無用,辦事不力,已經革職,現下的都統姓泰。多隆和泰都統明爭暗斗,已鬧了好久,只是誰也奈何不了誰。多隆更是心花怒放,說道:“老泰這家伙怕老婆,娶了妾侍不敢接回家去。他新娶的第八房姨太太住在甜水井胡同,老泰晚上不去住宿。咱們把馮錫范剝得赤條條的,放在他新姨太太的床上,老泰非氣個半死不可。他就算疑心是咱們搞的 鬼,大伙兒只要不泄漏風聲,他也無可奈何。” 當下眾侍衛除去了身上的侍衛標記,嘻嘻哈哈的出門而去。
韋小寶和多隆在廳上飲酒等候。韋小寶手下的親兵不斷打探了消息來報:眾侍衛已到了“忠誠伯府”門前,自稱是前鋒營的,打門求見﹔馮錫范出來迎接,要請眾人入內喝茶﹔ 張康年說奉泰都統之命,有台灣的緊急軍情,請他即刻去會商﹔馮錫范已上了轎,眾侍衛擁著去了西城﹔眾侍衛已將馮錫范上了銬鐐,將他隨帶的從人也都抓了起來﹔一行人去了北城,九門提督的巡夜喝問,趙齊賢大聲回答是前鋒營的,馮錫范在轎里一定聽得清清楚楚﹔眾人向著這邊府里來了…… 過得一炷香時分,眾侍衛押著馮錫范進來。張康年大聲道:“啟稟泰都統:犯官馮錫范帶到。”韋小寶右手捏緊拳頭,作個狠打的姿勢。眾侍衛叫道:“犯官馮錫范勾結叛逆,圖謀不軌。泰都統有令,重重拷打。”當即拳打腳踢,往他身上招呼。
馮錫范武功極高,為人又十分機警,當眾侍衛冒充前鋒營官兵前來相請之時,他便瞧出路道不對,若要逃走,眾侍衛人數雖多,卻也決計擒拿不住。但他投降后得封伯爵,心想對方縱使有意陷害,皇帝英明,總可分辯,要是自己脫身而走,不免坐實了畏罪潛逃的罪名,從此尊榮爵祿,盡付流水,是以一直不加抗拒。只因貪圖富貴,以致身為當世武功高手,竟給眾侍衛打得死去活來。
眼見他鼻孔流血,內傷甚重,韋小寶甚感痛快,殺師父之仇總算報了一小半,再打下去只怕便打死了,當即搖手制 止,命親兵剝光他衣衫,用一條毛氈裹住。這時馮錫范已自奄奄一息,人事不知。多隆笑道:“這就到老泰的八姨太家去罷。”趙齊賢笑道: “最好把老泰的八姨太也剝光了,將兩人捆在一起。”。眾侍衛大樂,轟然叫好。多隆要瞧泰都統的八姨太給剝光了衣衫的模樣,笑道:“這次我來帶隊。” 一行人抬了馮錫范正要出發,忽然兩名親兵快步進來,向韋小寶稟報:“啟稟大人:甜水井泰都統的外宅,這會兒鬧得天翻地覆,正在打大架。”
眾人都吃了一驚,均想:“怎么泄漏了風聲?泰都統有了防備,這件事可要糟糕。” 韋小寶問道:“甚么人打大架?”一名親兵道:“小人等一共八人,奉了大人將令,在甜水井胡同前后打探,忽然見到一隊娘子軍,總有三四十人……”韋小寶皺眉道:“甚么娘子軍?”那親兵道:“回大人:這一大隊人都是大腳女人,有的拿了趕面棍兒,有的拿了洗衣棒,還有拿著門閂扁擔,沖進泰都統的外宅,乒乒乓乓的亂打,把一個花不溜秋的小娘子拉了出來,用皮鞭狠狠的抽。”韋小寶道:“這可奇了!再探。” 兩名親兵答應了出門。
第二路探子跟著來報:“回大人:泰都統騎了快馬,已趕到甜水井胡同。他衣服也沒穿好,左腳有靴子,右腳卻是赤腳。原來率領娘子軍攻打甜水井胡同的,便是泰都統夫人。” 眾人一聽之下,哄堂大笑,才知是泰都統夫人喝醋,去抄打他的外宅。
那親兵說到這里,也忍不住笑,又道:“那位太太抓住了 泰都統,劈臉就是劈劈拍拍兩個耳括子,跟著又是一腳,好不厲害。泰都統打躬作揖,連說:‘太太息怒!’” 多隆手舞足蹈,說道:“這一下可有得老泰受的了。” 韋小寶笑道:“大哥,你快帶領人馬,趕去勸架。這一下老泰給你揪住了小辮子,保管他前鋒營從今而后,再也不敢跟咱們御前侍衛作對。”
多隆給他一言提醒,大喜之下,伸手在自己額頭用力一鑿,笑道:“我這胡涂蛋!這么好的機會也不抓住。兄弟們,大伙兒去瞧熱鬧啊。”率領眾侍衛,向甜水井胡同急奔而去。韋小寶瞧著躺在地下的馮錫范,尋思:“這家伙怎生處置才是?放了他之后,他必定要去稟告皇上。就算拿不到我把柄,皇上也必猜到是我作的手腳。”背負雙手,在廳上踱來踱去,又想:“天一亮,就得去殺茅大哥,可有甚么法子救他性命?‘大名府’劫法場是不行的,法場,法場……” 突然之間,想起了一出戲來:“‘法場換子’!對了,薛剛闖了禍,滿門抄斬,有個徐甚么的白胡子老頭兒,把自己的親生兒子,在法場換了一個薛甚么的娃娃出來……”
他看過的戲文著實不少,劇中人的名字不大說得上來,故事卻是記得清清楚楚的。一想到“法場換子”,跟著又想起了另外一出戲來:“‘搜孤救孤’!這故事也差不多,有個叫做程嬰的黑胡子,把自己的兒子去調換了主子的兒子,讓兒子去殺頭,救了小主人的性命。乖乖不得了,幸虧茅大哥的年紀跟我兒子不一樣,否則的話,要我將虎頭、銅錘送上法場殺頭,換了茅大哥出來,雖說朋友義氣為重,這種事情我可是萬萬不干的。很好,很好!”向著躺在地下的馮錫范重重踢 了一腳,說道:“你運氣不壞,韋大人這就收了你做干兒子。韋大人的親兒子舍不得換,干兒子就馬馬虎虎。”
當即叫了親兵隊長進來,密密囑咐一番,賞了他一千兩銀子,另外又有一千兩銀子,命他去分給辦事的其余親兵。那隊長躬身道謝,說道:“大人放心,一切自會辦得妥妥帖帖,決不有誤。” 韋小寶安排已畢,回進內堂。七個夫人和兒女都給太后召進皇宮去了,屋里冷冷清清,和衣在床上躺了一會,不久天便亮了。辰牌時分,宮里傳出旨來:“江洋大盜茅十八大逆不道,辱罵大臣,著即斬首,命撫遠大將軍、一等鹿鼎公韋小寶監斬。”
韋小寶接了上諭,在府門外點齊了親兵,只見多隆率領了數十名御前侍衛,押著茅十八而來。茅十八目青鼻腫,滿臉是血,顯是受了苦刑。他一見韋小寶便破口大罵:“韋小寶,你這不要臉的小漢奸,今日你做老子的監斬官,老子死得一點不冤。誰叫我當日瞎了眼睛,從揚州的婊子窩里,把你這小漢奸帶到北京來?”眾親兵大聲吆喝,茅十八卻越罵越凶。
韋小寶不去理他,問多隆道:“老泰怎樣了?”多隆笑道: “昨晚我趕到時,老泰已給他夫人抓得滿臉都是血痕。他一見到我,這份狼狽樣兒可有得瞧的了。我做好做歹,勸住了他夫人,又把他八姨太接到我家里,讓兩個小妾陪她。老泰千恩萬謝,感激得了不得。” 韋小寶笑問:“這位八姨太相貌怎樣?”多隆大拇指一翹, 說道:“嘿嘿,了不起!”韋小寶笑道:“你可不能見色起意,乘火打劫!”多隆哈哈大笑,道:“兄弟你放一百二十個心,你大哥那能這么不長進?老泰雖是我對頭,這種事情你大哥是決計不干的。”
當下兩人押著茅十八,往菜市口法場而去。多隆騎馬,韋小寶則乘了一輛大馬車。茅十八坐在開頂的牛車之中,雙手反綁,頸中插了一塊木牌,寫道:“立斬欽犯茅十八一名”。牛車自騾馬市大街向西,眾百姓紛紛聚觀。茅十八沿途又叫又唱,大喊:“老子十八年后,又是一條好漢,所以名叫茅十八,早就知道是要殺頭的。”街邊百姓大聲喝采,贊他:“有種,是硬漢子。”
來到騾馬市大街和宣武門大街交叉十字路口的菜市口法場,韋小寶的親兵早已連夜搭燈了席棚,棚前棚后,守衛得極是嚴密。多隆奉了康熙的囑咐,生怕天地會要劫法場,已知會九門提督,派了兩千名官兵在法場四周把守。茅十八凜然站在法場中心,大叫:“咱們都是大漢百姓,花花江山卻給韃子占了,總有一日,要把韃子殺得干干淨淨!” 韋小寶下車進棚,馬車停在棚邊。韋小寶升座,請多隆坐在一旁,多隆皺眉道:“這犯人盡說大逆不道的言語,在這里煽動人心,咱們盡快把他斬了罷。”韋小寶道:“是。”喝道: “帶犯人!”四名親兵將茅十八推進棚來,要按他跪倒,茅十八說甚么也不背跪。韋小寶道:“不用跪了。”轉頭向多隆道: “大哥,驗明正身,沒錯罷?”多隆道:“沒錯!” 韋小寶道:“驗明正身,立斬欽犯茅十八一名。”提起朱筆,在木牌上畫了個大圈,摔了出去。一名親兵拾起木牌,將 茅十八拉了出去。
韋小寶道:“多大哥,我給你瞧一樣好玩的物事。”說著從衣袖中取出一疊手帕來,遞到多隆面前,手帕上繡的是一幅春宮圖,圖中男女面目俊美,姿態生動。多隆一見之下,目光登時給吸住了,翻過一塊手帕,下面一塊帕子上繡的又是另外一幅春宮,姿勢甚是奇特。多隆笑道:“這模樣倒古怪得緊。”一連翻下去,每塊帕子上所繡的人物姿態愈出愈奇,有一男兩女者,有二男三女者。多隆只看得血脈賁張,笑道: “兄弟,這寶貝兒是哪里來的?你給哥哥也買上一套。”韋小寶笑道:“這是兄弟孝敬大哥的。”多隆如獲至寶,眉花眼笑的連聲多謝,將一疊手帕珍而重之的收入懷中。
便在這時,外面砰砰砰連放三炮,親兵隊長進來稟告: “時辰已到,請大人監斬。”韋小寶道:“好!”站起身來,拉著多隆的手,走到棚外。只見茅十八垂頭喪氣的跪在法場之中,便如昏迷了一般。鼓手擂起鼓來,鼓聲一停,披紅挂彩的劊子手舉起手臂,靠在下臂的鬼頭刀向前一推,登時將犯人的腦袋切下,左足飛出,踢開腦袋。犯人身子向前一倒,脖子中鮮血狂噴。
多隆道:“差事辦成了,咱們別過了罷。我要去見皇上復旨。”韋小寶哽咽道:“多大哥,這人跟我挺有交情,實在是皇上的嚴旨,救他不得,唉!”說著以袖拭淚,抽抽噎噎的哭了起來。多隆嘆道:“兄弟很夠義氣。你好好收殮了他,給他安葬,那也是很對得起死者了。”韋小寶應了一聲,哭泣不止。韋小寶以衣袖拭淚,其實是將袖中備下的生姜揉擦雙眼,辣得眼睛通紅,流淚不止,心中暗暗好笑,慶幸計策成功。多 隆又安慰了几句,送他上了車,這才上馬而去。眾親兵簇擁著馬車,徑回公爵府。另有几名親兵以草席卷起犯人尸首,放入早就備在一旁的棺材,蓋上棺蓋釘實。
觀斬的眾百姓紛紛議論,都說茅十八臨死之前還敢破口大罵,當真是英雄好漢,也有怕事的便出言訶責,說這欽犯大逆不道,決不可贊他,以免惹禍上身。韋小寶來到府門前下車,那輛馬車徑自向南,出了北京城,一直往南,向揚州而去。
韋小寶進宮復旨。康熙即行召見。他已得多隆回報,知道韋小寶監斬茅十八時曾流淚不止,這時見他雙目紅腫,心下微感歉仄,又想他忠心為主,很是難得,溫言慰撫了几句,說道:“小桂子,你抓來的那些羅剎兵,大多數求我釋放回國,我都已放了,卻有二百多名愿意留居中國。”
韋小寶道:“北京比莫斯科熱鬧好玩,跟隨皇上辦事,又比跟隨那兩個不中用的羅剎小沙皇,風光多了。”康熙微笑道: “我將這批羅剎兵編為兩個‘俄羅斯佐領’。這兩隊兵,就撥歸你統帶罷。你可得好好管束,不許他們在京里生事。”韋小寶大喜,跪下謝恩。
出得宮來,兩隊羅剎兵已在太和門外金水橋邊侍候。羅剎兵穿了新制的清兵服色,光鮮合身,倒也神氣。韋小寶吩咐:每人賞銀二十兩,給假三天。羅剎兵大叫“烏拉”不已。終康熙之世,這兩隊羅剎兵一直在清軍中服役,忠心不貳,外國使臣前來北京,見到中國皇帝役使羅剎官兵,無不心中敬畏。直到眾羅剎兵逐漸老死,“俄羅斯佐領”的編制方始裁撤。(按:關于被俘羅剎兵編入清軍詳情,具見俞正燮 《癸巳類稿》卷九“俄羅斯佐領考”。蕭一山《清代通史》云: “俘獻京師,玄燁赦之,編為佐領,是為俄羅斯族兵,其苗裔今有存者云。”則俄羅斯兵有和中國女子通婚而生育子女者。)韋小寶回到府中,公主和其余六位夫人、三名子女都已從宮中出來,人人得了太后不少賞賜,公主卻愀然不樂。
韋小寶一問,原來太后對七個夫人一視同仁,公主雖是她親生女兒,卻無半句親熱的言語。韋小寶自然明白其中緣故,暗想:“太后沒對你特別不好,已是瞧在你老公份上了。” 說道:“太后是很識大體的,只怕對你特別好了,六個妹妹吃醋。”公主怒道:“她是我親娘,對我好些,難道她們也會吃醋?”韋小寶摟住她,笑道:“我對你特別好些,瞧她們吃不吃醋?”眾夫人嘰嘰喳喳,笑成一團。公主是直性子人,大家一鬧,也就釋然了。此后十多天中,王公大臣一個個設宴和韋小寶慶功道賀,聽戲賭錢,更無虛夕。
這一日多隆來訪,說起馮錫范失蹤了十多天,他家人已告上了順天府。多隆低聲問道:“兄弟,那晚咱們痛打了他一頓,后來怎樣了?”韋小寶道:“后來就送他回家了,這家伙到哪里去啦?”多隆道:“不是你殺了他?”韋小寶道:“倘若是我叫人殺了他,你一定也在旁瞧著。多大哥,你有沒瞧見?” 多隆忙道:“沒有,沒有。咱們只狠狠打了他一頓,哪里殺他了?”韋小寶道:“是啊。兄弟自從奉旨帶兵后,雖已交卸了副總管的差使,但只要是御前侍衛們干的事,不論有甚么干系,兄弟仍然跟大哥一起擔當。”
多隆微笑道:“亂子是不會有的。馮家咬定那晚是前鋒營 老泰派人來接他去的,后來就沒回家。順天府親自去拜訪老泰,問起那晚的事。老泰好不尷尬,支支吾吾的不愿多說,后來老羞成怒,大發脾氣,順天府也不敢查了。”說著站起身來,拍拍韋小寶的肩頭,笑道:“兄弟,你是福將。哪想到事情會有這么湊巧,老泰的夫人遲不遲、早不早,偏偏會在這一晚心血來潮,率領娘子軍去攻打甜水井胡同。這一來,甚么事情都教老泰給擔當了去。”他心中料定,馮錫范定是暗中給韋小寶殺了,這件事自己雖然了擔了些干系,但嫁禍于前鋒營泰都統,卻是大合己意。
他哪里知道,泰都統夫人不遲不早于那時出師,并非湊巧,而是韋小寶算准時刻,派人向她通風報信的。他自然更加不會知道,韋小寶派了清兵,在監斬的席棚中搭了復壁,將馮錫范藏于其內。待驗明茅十八正身,牽出席棚之時,韋小寶拿出春宮手帕來,引開了多隆的目光,手下親兵立即將茅十八和馮錫范二人掉了包。其時馮錫范昏迷不醒,滿臉是血,衣著打扮和茅十八一模一樣,在法場中低頭而跪,立即斬首,馮茅二人面貌身材雖然有異,卻誰也沒有發覺,劊子手所殺的,其實是馮錫范的頭。
親兵將茅十八抱入緊靠席棚的韋大人座車,塞住了他嘴巴,馬不停蹄的送往揚州,過了黃河才跟他說明真相,又送了他三千兩銀子。茅十八死里逃生,銳氣大挫,又覺韋小寶拚了性命救他,并非不講義氣之人,自也不會再聲張出來了。韋小寶連日酬酢,也有些膩了,記挂著天地會的兄弟,心想皇帝的手段越來越厲害,自己在公爵府享福,青木堂的眾兄弟可別讓皇帝給一網打盡了,須得商量個計較才是。于是 扮作個富家公子模樣,要雙兒扮作了親隨,兩人來到天橋,在人叢中混了半個時辰,便見徐天川背著藥箱,坐在一家小菜館中喝茶。韋小寶當即走進茶館,在徐天川的座頭上坐了下來,低聲叫道:“徐大哥!”徐天川霍地站起,怒容滿臉,大踏步走了出去。韋小寶一愕,跟了出去,見徐天川盡往僻靜處走去,當下和雙兒遠遠跟隨在后。
徐天川穿過三條胡同,經過兩條小街,來到一條小巷子前,巷口兩株大銀杏樹。他走進巷子,到第五家屋子的大門上打了几下。板門開處,樊綱迎了出來。他一見到韋小寶,一怔之際,也是怒容滿臉。韋小寶走上前去,笑道:“樊大哥,你好!”樊綱哼了一聲,并不答話。徐天川板起了臉,問道: “韋大人,你是帶了兵馬來捉我們嗎?” 韋小寶忙道:“徐三哥怎……怎么開這個玩笑?”樊綱快步走到小巷外一張,回進屋來,關上了門。韋小寶和雙兒跟著二人穿過院子,來到大廳,只見李力世、祁清彪、玄貞道人、高彥超、錢老本等一干人都聚在廳上。眾人一見韋小寶,都“啊”的一聲,站起身來。
韋小寶拱手道:“眾位哥哥,大家都好。”玄貞道人怒道: “我們還沒給你害死,總算還不錯!”刷的一聲,拔出了腰間佩劍。韋小寶退了一步,顫聲道:“你……你們為甚么對我…… 對我這樣?我又沒做……做甚么對不起你們的事?” 玄貞道人大聲怒道:“總舵主給你害死了,風二哥也給你害死了,前几天你又殺了茅十八!我……我們恨不得抽你的筋,剝你的皮。”韋小寶大急,忙道:“沒……沒有的事,那 都是假的。”玄貞搶上一步,左手抓住了他衣襟,厲聲道: “我們正想不出法子來殺你,你……你這小漢奸今日上門送死,真是總舵主在天有靈。”
韋小寶見情勢不對,回過頭來,便想施展“神行百變”功夫,溜之大吉,卻見徐天川和樊綱二人手執兵刃站在身后,只得說道:“大家自己兄弟,何必……何必這樣性急?”玄貞道: “誰跟你這小漢奸稱兄道弟?你這小鬼花言巧語,沒甚么好聽的。先剖了你的狼心狗肺出來,祭了總舵主和風二哥再說。” 左臂一縮,將他拉近身去。韋小寶大叫:“冤枉,冤枉哪!” 雙兒眼見危急,從懷里取出羅剎短銃,向著屋頂砰的一聲,放了一槍,屋中登時煙霧□漫,隨即抓住韋小寶后心,用力一扯。玄貞當年吃過西洋火器的大苦頭,父兄都死于火器之下,一聽到槍聲,心頭大震,韋小寶便給雙兒奪了過去。雙兒躍向屋角,擋在韋小寶身前,以短銃銃口對著眾人,喝道:“你們講不講理?”
玄貞紅了雙眼,叫道:“大伙兒上,跟他們拚了!”提劍便欲搶上。錢老本伸手拉住,說道:“道長,且慢!”向雙兒道:“你有甚么道理,說來聽聽。” 雙兒道:“好!”于是將韋小寶如何為了相救陳近南及眾家好漢而出亡、如何給神龍教擄向通吃島、陳近南如何為鄭克选和馮錫范二人所殺、風際中如何陰謀敗露而給自己轟斃、康熙如何一再命令韋小寶剿滅天地會而他決不奉命、最近又如何法場換人搭救茅十八等情,一一說了。她并非伶牙俐齒之人,說得殊不動聽,但群豪和她相處日久,素知她誠信不欺,又見她隨口說出來,沒絲毫躊躇,種種情由決非頃刻之 間捏造得出,韋小寶為了救護眾人而棄官,伯爵府為大炮轟平,眾人原是親歷,再細想風際中的行事,果然一切若合符節,不由得都信了。
玄貞道:“既是這樣,韃子皇帝的聖……聖……他媽的聖旨之中,怎么又說是韋香主害死了總舵主?”他改口稱為“韋香主”,足見心中已自信了九分。雙兒搖頭道:“這個我就不懂了。”祁清彪道:“這是韃子皇帝的陰謀,要韋香主跟本會一刀兩斷,從今而后,死心塌地做韃子的大官。” 徐天川道:“祁兄弟的話不錯。”還刀入鞘,雙膝一曲,便向韋小寶跪下,說道:“我們一批胡涂虫魯莽得緊,得罪了韋香主,罪該萬死,甘領責罰。”其余群豪跟著一起跪下。玄貞連打自己耳光,罵道:“該死,該死!” 韋小寶和雙兒急忙跪下還禮。韋小寶驚魂方定,說道: “眾位哥哥請起,常言道不知者不罪。一時誤會有甚么打緊?” 群豪站起身來,又一再道歉。韋小寶這時可得意了,手舞足蹈,述說往事。他的敘述自然精采生動,事事驚險百出,但在群豪聽來,卻遠不如雙兒所說的可信。群豪交頭接耳的低聲商議了一會,李力世道:“韋香主,總舵主不幸為奸人所害。天地會群龍無首,十堂兄弟一直在商議推舉總舵主的事。咱們青木堂兄弟想推你為總舵主。只是怕其余九堂的兄弟們不服,又或是心有疑忌,大伙兒想請你去立一件大功。”
韋小寶連連搖手,說道:“總舵主我是決計做不來的。”但好奇心起,問道:“卻不知要我立甚么大功?”李力世道:“三藩之亂已定,台灣又給韃子占了,北方羅剎人也已給韋香主 打退,咱們反清復明的大業,可越來越難了。”韋小寶嘆了口氣,道:“是啊。”心中卻道:“既然很難,大家就偷偷懶,不干反清復明了罷。”
李力世道:“韃子皇帝年紀雖輕,卻是十分精明能干,又會收羅人心。天下百姓對前朝已漸漸淡忘。再這般拖得几年,只怕韃子的江山就坐穩了。”韋小寶又嘆了口氣,道:“是啊。” 心道:“小玄子坐穩江山,也沒甚么不好啊。”李力世道:“韋香主很得皇帝寵信,大伙兒想請你定個計策,帶著眾兄弟混進宮去,刺死韃子皇帝。”
韋小寶大驚,顫聲道:“這……這件事可辦不到。”樊綱道:“請問韋香主,不知道中間有什么困難?”韋小寶道:“皇宮里的侍衛多得很,又有驍騎營、前鋒營、護軍營、火器營、健銳營、虎槍營等等保駕,乖乖不得了。單是侍衛,就有御前侍衛、干清門侍衛、三旗侍衛。當日神拳無敵歸辛樹老爺子這等英雄了得,尚且失手斃命,何況是我?要行刺皇上,那可是難上加難。” 群豪聽他一口拒絕,已是不悅,又聽他口稱“皇上”,奴氣十足,更是人人臉有怒色。
樊綱向眾兄弟瞧了一眼,對韋小寶道:“韋香主,行刺韃子皇帝當然極難,然而由你主持大局,卻也不是絕無成功的指望。我們兄弟進得宮去,那是沒一人想活著出來的了,卻無論如何要保得韋香主平安。你曾為本會立了不少大功,本會十數萬兄弟之中,實在沒一人及得上你。天地會和韃子不共戴天。今后反清復明的重擔子,全仗韋香主挑起。” 韋小寶搖頭道:“這件事我是決計不干的。皇上要我滅了 天地會,我不肯干,那是講義氣。你們要我去刺殺皇帝,我也不干,那也是講義氣。”
玄貞怒道:“你是漢人,卻去跟韃子皇帝講義氣,那不是 ……不是漢……”他本想罵出“漢奸”兩字來,終于強行忍住。樊綱道:“這件事十分重大。韋香主難以即刻答應,那也是情理之常。請你仔細想想,再吩咐大伙兒罷。” 韋小寶忙道:“好,好。我去仔細想想,我去仔細想想。” 徐天川見他毫無誠意,說道:“只盼韋香主不可忘了故總舵主的遺志,不可忘了亡國的慘禍,凡我漢人,決不能做韃子的奴才。”韋小寶道:“對,對。那是不能忘的。”群豪知他言不由衷,均各默然。
韋小寶瞧瞧這個,望望那個,笑道:“眾位哥哥怎么不說話了?”群豪仍是均不作聲。韋小寶甚感沒趣,猶似芒刺在背,說道:“那么今天咱們暫且分手,待我回去仔細想想,再跟眾位大哥商量。”說著站起身來。群豪送到巷口,恭恭敬敬的行禮而別。
第四十八回 都護玉門關不設將軍銅柱界重標
第四十八回 都護玉門關不設將軍銅柱界重標
當晚韋小寶和雙兒在總督府的臥房中就寢,爐火生得甚旺,狐被貂褥,一室皆春。
這是他的舊游之地,掀開床邊大木箱的蓋子一看,箱中放的卻是軍服和槍械。雙兒微笑道:“相公盼望箱子里又鑽出個羅剎公主來,是不是?”韋小寶笑道:“你是中國公主,比羅剎公主好得多。”雙兒笑道:“可惜你的中國公主在北京,不在這里。”韋小寶道:“好雙兒,咱們今日算不算‘大功告成’?”雙兒嫣然一笑,雙頰暈紅。她雖和韋小寶做夫妻已久,聽得丈夫調笑,卻仍有羞澀之意。
韋小寶摟住了她腰,兩人并坐床沿。韋小寶道:“你拼湊地圖,花了不少心血,咱們終于拿到了鹿鼎山,皇上封我為鹿鼎公,這座城池,多半是讓我管了。這山底下藏得有無數金珠寶貝,咱們慢慢掘了出來,我韋小寶可得改名,叫做 ‘韋多寶’。”雙兒道:“相公已有了許多金子銀子,几輩子也使不完啦,珠寶再多,也是無用。我瞧還是做韋小寶的好。” 韋小寶在她臉上輕輕一吻,說道:“對,對!這些日來,我一直拿不定主意,要是掘寶罷,只怕挖斷了滿洲龍脈,害死了皇帝。皇上向來待我不錯,害死了他,未免對不住他。不 掘寶罷,又覺得可惜。這么著,咱們暫且不掘這寶藏,等到皇上御駕升天,咱們又窮得要餓飯了,那時候再掘不遲。”
剛說到這里,忽聽得木箱中輕輕喀的一響。兩人使個眼色,注視木箱,過了好一會,卻更無動靜。韋小寶雙掌輕輕拍了三下,雙兒過去開了房門,守在門外的四名親兵躬身聽令。韋小寶指著木箱,低聲道:“里面有人!”
四名親兵吃了一驚,搶到箱邊,揭開箱蓋,卻見箱中盛滿了衣物。韋小寶打個手勢,親兵搬開衣物,揭開箱底,露出一個大洞,便在此時,砰的一聲巨響,洞中放了一槍出來。一名親兵“啊”的一聲,肩頭中彈,向后便倒。雙兒忙將韋小寶一拉,扯到了自己身后。韋小寶指指炭爐,作個傾倒的手勢。一名親兵過去端起炭爐,便往洞中倒了下去。
只聽得洞中有人以羅剎話大叫:“別倒火,投降!”跟著咳嗽不止。韋小寶以羅剎話叫道:“先把火槍拋上來,再爬出來。”洞中拋出一杆短銃,跟著一名羅剎兵探頭出來。一名親兵抓住他頭發一拉,另一名親兵伸刀架在他頸中,那兵胡子著了火,兀自未熄,只痛得哇哇大叫,狼狽異常的爬了出來。韋小寶道:“下面還有人沒有?”洞內有人叫道:“還有一個!投降!投降!”韋小寶喝道:“拋槍上來!”洞口白光一閃,拋上來一柄馬刀,跟著一團火燒了出來,原來這名羅剎兵燒著了頭發。
在門外守衛的親兵聽得大帥房中有警,又奔進數人。七八名親兵揪住了兩名羅剎兵,扑滅了兩人頭發胡子上的火焰,反綁了縛住。
韋小寶突然指著一名羅剎兵叫道:“咦,你是王八死雞。” 那兵臉露喜色,道:“是,是,中國小孩大人,我是華伯斯基。” 另一名羅剎兵也叫了起來:“中國小孩大人,我……我是齊洛諾夫。”韋小寶向他凝視半晌,見他胡子燒得七零八落,臉上也熨得又紅又腫,但終于認了出來,笑道:“對啦!你是豬玀懦夫!”齊洛諾夫大喜,叫道:“對,對!中國小孩大人,我是你的老朋友。”
華伯斯基和齊洛諾夫都是蘇菲亞公主的衛士。當年在雅克薩城和韋小寶同去莫斯科。兩人在獵宮隨同火槍手造反,著實立了些功勞。蘇菲亞公主掌執國政后,酬庸從龍之士,將身邊衛士都升了隊長。其中四人東來想立功劫掠。當兵敗城破之時,一人戰死,一人凍死。余下這兩人悄悄躲入地道,想出城逃走,哪知城外地道出口早已堵死,兩人進退不得,終于形跡敗露。當年韋小寶分別叫他們為“王八死雞”和“豬玀懦夫”。兩人哪知其意,只道中國小孩發音不正,便即答應。聽公主叫他為“中國小孩”,初時也跟著一般稱呼,待得韋小寶立功,公主封了他爵位,眾衛士便稱之為“中國小孩大人”。
韋小寶問明來歷,命親兵松綁,帶出去取酒食款待。眾親兵生怕地道中尚有奸細,鑽進去搜索了一番,查知房中此外更無地道復壁,這才退出。親兵隊長心下惶恐,連聲告罪,心想真是僥天之幸,倘若這兩名羅剎兵半夜里從地道中鑽將出來,刺死了韋大帥,自己非滿門抄斬不可。次日韋小寶叫來華伯斯基和齊洛諾夫二人,問起蘇菲亞公主的近況。二人說公主殿下總理朝政,羅剎全國的王公大 臣、將軍主教,誰也不敢違抗。兩位沙皇年紀幼小,一切也都聽姊姊的。齊洛諾夫道:“公主殿下很想念中國小孩大人,吩咐我們來打聽你的消息,要我們見到你后,請你再去莫斯科玩玩,公主重重有賞。”華伯斯基道:“公主殿下不知道是中國小孩大人帶兵來打仗,否則的話,大家是親愛的甜心,是好朋友,這仗也不用打了。”韋小寶道:“你們胡說八道,騙人!”兩人賭咒發誓,說道千真萬確,決計不假。
韋小寶尋思:“皇上本是要我設法跟羅剎國講和,不妨便叫這兩個家伙去跟蘇菲亞公主說說。”說道:“我要寫一封信,你們送去給公主,不過我不會寫羅剎蚯蚓字,你們代我寫罷。” 華伯斯基和齊洛諾夫面面相覷,均有難色,他二人只會騎馬放槍,說到提筆寫字,卻也是一竅不通。齊洛諾夫道:“中國小孩大人要寫情書,我們兩個是干不來的。我們……我們去找個教士來寫。”韋小寶答應了,命親兵帶二人去羅剎降人中找尋。
過不多時,兩人帶來一名大胡子教士到來。其時羅剎軍人大都不識字,隨軍教士除了祈禱上帝、激勵士氣之外,還有一門重要職司,便是替兵將代寫家書。那教士穿了清兵裝束,衣服太小,緊緊繃在身上,顯得十分可笑。他嚇得戰戰兢兢,隨著兩名隊長參見韋小寶,說道:“上帝賜福中國大將軍,大爵爺,愿中國大將軍一家平安。”
韋小寶要他坐下,說道:“你給我寫封信,給你們的蘇菲亞公主。”那教士連聲答應。親兵早已在桌上擺好了文房四寶。那教士手執毛筆,鋪開宣紙,彎彎曲曲的寫起羅剎字來,但覺那毛筆柔軟無比,筆划忽粗忽細,說不出的別扭,卻不敢 有半句話評論中國筆墨,只怕惹了這位中國將軍生氣。
韋小寶道:“你這么寫:自從分別之后,常常想念公主,只盼娶了公主做老婆……”那教士嚇了一跳,手一顫,毛筆在紙上涂了一團墨跡。齊洛諾夫道:“這位中國小孩大人,是蘇菲亞公主殿下的甜心。公主殿下很愛他的,常說中國情人勝過羅剎情人一百倍。”他要討好韋小寶,不免張大其詞。那教士諾諾連聲,道:“是,是,勝過一百倍,一百倍。”他心神不定,文思窒滯,卻又不敢執筆沉吟,只得將平日用慣的陳腔濫調都寫了上去,盡是羅剎士兵寫給故鄉妻子、情人的肉麻辭句,甚么“親親好甜心”、“我昨晚又夢見了你”、“吻你一萬次”之類,不一而足。
韋小寶見他筆走如飛,大為滿意,說道:“你們羅剎兵來占我中國地方,殺了許多中國百姓。中國大皇帝十分生氣,派我帶兵前來,把你們的兵將都捉住了。我要將他們割成一條一條,都燒成霞舒尼克……”那教士大吃了一驚,“啊”的一聲,說道:“我的上帝!”韋小寶續道:“不過瞧在你公主的面上,暫時不割不燒。如果你答應以后羅剎兵再也不來犯我中國疆界,中國和羅剎國就永遠是好朋友。要是你不聽話,我派兵來殺光你們的羅剎男人,你就再也沒有羅剎男人陪著睡覺了。你要男人陪著睡覺,天下只有中國人了。”
那教士心中大不以為然,暗道:“天下除了羅剎男人,并非只有中國男人,這句話也太沒有道理。”又覺這種無禮的言語決不能對公主說,決意改寫几句又恭謹又親密的話,料想這中國將軍也不識得。但他為人謹細,深怕給瞧出了破綻,將這几行文字都寫成了拉丁文,寫畢之后,不由得臉露微笑。 韋小寶又道:“現下我差王八死雞和豬玀懦夫送這封信給你,又送給你禮物。你愿意做我情人,還是做我敵人,你自己決定罷。”
那教士又將最后這句話改得極盡恭敬,寫道:“中國小臣思慕殿下厚恩,謹獻貢物,以表忠忱。小臣有生之年,皆殿下不二之臣也。企盼兩國和好,俾羅剎被俘軍民重歸故國,實出殿下無量恩德。”最后這句話卻是出于他的私心,料想兩國倘若和議不成,自己和其余的羅剎降人勢必客死異鄉,永遠不得歸國。
韋小寶待他寫完,道:“完了。你念一遍給我聽聽。”那教士雙手捧起信箋誦讀,念到自己改寫之處,卻仍照韋小寶的原義讀出。韋小寶會講的羅剎話本就頗為有限,聽來似乎大致不錯,哪料得他竟敢任意竄改?便點點頭,道:“很好!” 取出”撫遠大將軍韋之印”的黃金印信,在信箋上蓋了朱印。這封情書不像情書、公文不似公文的東西就搞成了。
韋小寶命那教士下去領賞,吩咐大營的師爺將信封入封套,在封套上用中國文字寫上蘇菲亞公主的名字。那師爺磨得濃墨,蘸得飽筆,第一行寫道:“大清國撫遠大將軍鹿鼎公韋奉書”,第二行寫道:“鄂羅斯國攝政女王蘇飛霞固倫長公主殿下”。“羅剎”兩字,于佛經意為“魔鬼”,以之稱呼“俄國”,頗含輕侮,文書之中便稱之為“鄂羅斯”。那師爺又覺 “蘇菲亞”三字不甚雅馴,這個“菲”字令人想起“芳草菲菲”,似乎譏諷她全身是毛,于是寫作了“蘇飛霞”,既合 “落霞與孤□齊飛”之典,又有“飛霞扑面”之美﹔“固倫長公主”是清朝公主最尊貴的封號,皇帝的姊妹是長公主,皇 帝的女兒是公主,此女貴為攝政,又是兩位并肩沙皇的姊姊,自然是頭等公主了。待聽得韋小寶笑道:“這個羅剎公主跟我是有一手的,几年不見,不知她怎樣了?”那師爺在封套上又寫上兩行字:“夫和戎狄,國之福也。如樂之和,無所不諧,請與子樂之。”心想這是《左傳》中的話,只可惜羅剎乃戎狄之邦,未必能懂得中華上國的經傳,其中雙關之意,更不必解,俏眉眼做給瞎子看,難免有“明珠暗投”之嘆了。
其實不但“鄂羅斯國固倫長公主蘇飛霞”決計不懂這几個中國字的含義,連“大清國撫遠大將軍鹿鼎公韋”,除了識得自己的名字和兩個“人”字之外,也是只字不識,見那師爺在封套正反面都寫了字,說道:“夠了,夠了。你的字寫得很好,勝過羅剎大胡子。”
他吩咐師爺備就一批貴重禮物,好在都是從雅克薩城中俘獲而得,不用花他分文本錢。再將華伯斯基、齊洛諾夫兩名隊長傳來,叫他兩人從羅剎降兵挑選一百人作為衛隊,立即前往莫斯科送信。兩名隊長大喜過望,不住鞠躬稱謝,又拿起韋小寶的手,在他手背上連連親吻。韋小寶的手背被二人的胡子擦得酸痒,忍不住哈哈大笑。
雅克薩城小,容不下大軍駐扎,當下韋小寶和欽差及索額圖商議了,派郎坦、林興珠二人率兵二千,在城中防守,大軍南旋,協駐瑗琿、呼瑪爾二城候旨。韋小寶臨行之際,鄭重叮嚀郎坦、林興珠二人,決不可在雅克薩城開鑿水井,挖掘地道。
大軍南行。韋小寶、索額圖、朋春等駐在瑗琿,薩布素另率一軍,駐在呼瑪爾。韋小寶命羅剎降兵改穿清軍裝束,派 人教授華語,命他們將“我皇萬歲萬萬歲”、“聖天子萬壽無疆”、“中國皇帝德被四海、皇恩浩蕩”等句子背得爛熟,然后派兵押向北京,要他們在京師大街上一路高呼,朝見康熙時更須大聲吶喊,說道越是喊得有勁,皇上賞賜越厚。
匆匆數月,冬盡春來。韋小寶在瑗琿雖住得舒服,卻記挂著阿珂、蘇荃等几個妻子和虎頭等兒女,曾連遣親兵,送物回家。六位夫人也各有衣物用品送來,大家知他不識字,家書卻兩免了,只是命親兵帶個口信,說家中大小平安,盼望大帥早日凱旋歸來。
過得二十多天,康熙頒來詔書,對出征將士大加嘉獎,韋小寶升為二等鹿鼎公,其余將士各有升賞。傳旨的欽差將一只用火漆印封住的木盒交給韋小寶,乃是皇上御賜。韋小寶磕頭謝恩,打開木盒,不禁一呆。盒里是一只黃金飯碗。碗中刻著“公忠體國”四字,依稀便是當年施琅送給他的,只是花紋字跡俱有破損,卻又重行修補完整。
韋小寶記得當年這只金飯碗放在銅帽兒胡同伯爵府中,那晚倉惶逃走,并未攜出,一凝思間,已明其理。定是那晚炮轟伯爵府后,前鋒營軍士將府中殘損的剩物開具清單,呈交給皇帝。這只金飯碗已打爛了一次,這一次可得好好捧住,別再打爛了。韋小寶心想:“小皇帝對我倒講義氣,咱們有來有往,我也不掘他的龍脈。”當晚大宴欽差,諸將相陪,宴后開賭。
再過月余,康熙又有上諭到來,這一次卻是大加申斥,說韋小寶行事胡鬧,要羅剎降兵大呼“萬壽無疆”,實在無聊之至。上諭中說:“為人君守牧者,當上體天心,愛護黎民。羅 剎雖蠻夷化外之邦,其小民亦人也,既已降服歸順,不應復侮弄屈辱之。汝為大臣,須諫君以仁明愛民之道。朕若有惠于眾,雖不壽亦為明君,若驕妄殘虐,則萬壽無疆,徒苦天下而已。大臣諂諛邪佞,致君于不德,其罪最大,切宜為誡。” 韋小寶這次馬屁拍在馬腳上,碰了一鼻子灰,好在臉皮甚厚,也不以為意,對著傳旨的欽差大罵自己該死,心想: “天下哪有人不愛戴高帽的?定是這些羅剎兵中國話說得不好,把皇上聽得胡里胡涂,惹得他生氣。”將教授羅剎兵華語的几名師爺叫來,痛罵一頓。罵完之后,拉開桌子便和他們賭錢,擲得几把骰子,早將康熙的訓誡拋到九霄云外。這日京中又有上諭頒來,欽命韋小寶和索額圖為議和大臣,與羅剎國議訂和約,又派來鑲黃旗漢軍都統一等公佟國綱、護軍統領馬喇、尚書阿爾尼、左都御史馬齊四人相助。佟國綱宣讀上諭已畢,又取出一通公文宣讀,卻是羅剎國兩位沙皇給康熙的國書,這時已由在北京的荷蘭國傳教士譯成了漢文。國書中說道:
“謹奉上撫遠華夏、洋溢寰宇、率賢臣共圖治理、分任疆土、滿清兼統、聲名遠播、大聖皇帝曰:向者父阿列克席米汗羅為汗,曾使尼果來等賚書至天朝通好,以不諳中國典禮,語言舉止,陋鄙無文,望寬宥之。至頌揚皇帝,舛謬失禮,亦因地處荒遠,典禮素昧所致,幸無見罪。皇帝在昔所賜之書,下國無通解者,未循其故。及尼果來等歸問之,但述天朝大臣以不還逋逃人根特木爾等、并騷擾邊境為詞。近聞皇帝興師,辱臨境上,有失通好之意。如果下國邊民構舋作亂,天朝遣使明示,自當嚴治其罪,何煩動輒干戈?今奉詔旨,始 悉端委,遂令下國所發將士,到時切勿交兵。恭請明察我國作亂之人,發回正法,除嗣遣使臣議定邊界外,先令末起、佛兒魏牛高、宜番、法俄羅瓦等星馳賚書以行。乞撤雅克薩之圍,仍詳悉作書,曉諭下國。則諸事皆寢,永遠輯眺矣。上國大臣韋小寶閣下,昔年曾見知于我皇姊攝政女王蘇菲亞殿下,遠臨我京師莫斯科,撥亂反正,有大功于下國,此上國之惠也,下國君臣,不敢有忘。謹奉重禮,獻于大聖 皇帝陛下,以次重禮奉于韋小寶大臣閣下,以示下國誠信修睦之衷。”(按:此通俄羅斯國國書錄自史籍,正確無誤,惟最后一段關于韋小寶者,恐系小說家言,或未可盡信云。)
佟國綱讀了國書后,師爺將書中意思向韋小寶及眾將詳細解釋。這是軍中通例,文書來往,文字有時頗為艱深,帶兵將官不識字者固多,就算讀過几年書的,所識也頗有限,軍中來文去件關涉軍機大事,如有誤解,干系重大,因此滿洲軍制有師爺解釋文書的規定。
佟國綱笑道:“這位羅剎國攝政女王,對韋大帥頗念舊情,送來的禮物著實不少。皇上吩咐兄弟一并帶了來,交韋大帥收納。”韋小寶拱手道:“多謝,多謝。”又道:“羅剎人不懂禮節,不說自己的禮物很輕,卻自吹自擂,說禮物很重,送給皇上的是重禮,送給我的是甚么次重禮,也不怕人笑話。” 佟國綱道:“是。韋大帥獻到京城去的羅剎降人,皇上親加審訊,發現小兵之中,混有一個羅剎大官……”韋小寶 “啊”的一聲,叫道:“有這等事?”佟國綱道:“這人十分狡猾,混在小兵之中,絲毫不動聲色。那日皇上逐批審訊降人,一名荷蘭傳教士做通譯,審到后來,皇上對那傳教士說了几 句拉丁話。羅剎降人中有一名小兵,忽然臉露詫異神色。皇上問他是不是懂得拉丁話,那個小兵不住搖頭。皇上便用拉丁話說道:‘將這個小兵拉出去砍頭。’那小兵臉色大變,跪下求饒,供認懂得拉丁話。”
韋小寶問道:“拉丁話是什么話?他們羅剎人拉壯丁挑軍糧之時說的話,皇上怎么會說?”佟國綱道:“皇上聰明智慧,無所不曉。羅剎人拉壯丁時說的話,那也會說的。”韋小寶道: “為什么羅剎人平時說的話,皇上不懂,拉壯丁時說的話,卻又會說?”
佟國綱無法回答,笑道:“這中間的理由,咱們可都不懂了。下次大帥朝見皇上之時,自己磕頭請問罷。”韋小寶點點頭,問道:“那個羅剎人后來怎樣?”佟國綱道:“皇上細細審問,那人終于無法隱瞞,一點點吐露了出來。原來這人名叫亞爾青斯基,是尼布楚、雅克薩兩城的都總督。”
眾人一聽,好不自禁的“啊”的一聲。韋小寶道:“這家伙的官可不小哪。”佟國綱道:“可不是嗎?羅剎國派在東方的官兒,以他為最大,雅克薩城破之日,定是他改穿了小兵的服色,以致給他瞞過了。”韋小寶搖頭笑道:“攻破雅克薩城那天,羅剎的將軍、小兵、大官、小官,個個脫得精光,瞧來瞧去,每一個都是這么一回事,實在沒甚么分別。不見得官做得大了,那話兒也大些。兄弟的……這個大官認他不出,倒也不是我們的錯處。”
眾將哈哈大笑,向佟國綱解說當日攻破雅克薩城的情景。佟國綱笑道:“原來如此,這也難怪。皇上說道:韋小寶擒獲羅剎國尼布楚、雅克薩二城都總管,功勞不小,不過他 以為此人只是尋常小兵,辦事也太胡涂了,將功折罪,此事無賞無罰。”韋小寶站起身來,恭恭敬敬的道:“皇上恩典,奴才感激之至。”
佟國綱道:“皇上審問這亞爾青斯基,接連問了六天,羅剎國的軍政大事,疆域物產,甚么都盤問備細。皇上當真是天縱英明,又從這亞爾青斯基身上,發見了一個秘密。依韋大帥說,這人被擒之時,身上一絲不挂,哪知他竟有法子暗藏秘密文件。”
韋小寶罵道:“他奶奶的,這阿二掀死雞實在鬼計多端,下次見到了他,非要他的好看不可。這秘密文件,又藏在甚么地方?難道藏在屁……屁……”
佟國綱道:“羅剎降人朝見皇上之前,自然全身都給御前侍衛仔細搜過,頭發、胡子都要摸過,褲子和靴子更要脫下來瞧過明白。番邦之人心懷叵測,倘若身懷利器,那還了得?這個亞爾青斯基當然也曾細細搜過,身上更無別物。可是皇上洞察入微,見他右肩上凸起了一塊,又時時斜眼去瞧,便問他手臂上是甚么東西。亞爾青斯基拉起袖子,手臂上綁了厚厚的繃帶,說是在雅克薩城受的傷。皇上叫他走上前來,用力在他手臂上捏了一把。亞爾青斯基‘哎唷’一聲叫,聲音中卻不顯得如何疼痛。”
韋小寶笑道:“有趣,有趣!這羅剎鬼受傷是假的。” 佟國綱道:“可不是嗎?皇上當即吩咐侍衛,將他手臂上的繃帶解下。亞爾青斯基面如土色,只嚇得全身發抖。韋大帥你猜繃帶之中,藏著些甚么?”韋小寶道:“你剛才說秘密文件,難道就是這調調兒嗎?”佟國綱拍手笑道:“正是。難 怪皇上時時贊你聰明,果然一猜便著。那亞爾青斯基繃帶中所藏的,赫然是一份文件,是羅剎國沙皇給他的密諭。皇上叫荷蘭傳教士譯了出來,抄得有副本在此。”從封套中取出一份公文,大聲讀了出來:
“汝應向中國皇帝說知:領有全部大俄羅斯、小俄羅斯、白俄羅斯獨裁大君主皇帝及大王兼多國之俄皇陛下,皇威遠屆,已有多國君王歸依大皇帝陛下最高統治之下。彼中國皇帝亦應求得領有全部大俄羅斯、小俄羅斯、白俄羅斯獨裁大君主皇帝陛下恩惠,歸依大皇帝陛下最高統治之下。大皇帝陛下必將愛護中國皇帝于其皇恩浩蕩之中,并保護之,使免于敵人之侵害,彼中國皇帝可獨得歸依大君主陛下,處于俄皇陛下最高統治之下,永久不渝,并向大君主納入貢賦,大君主皇帝陛下所屬人等,應准在中國及兩境內自由營商,為此彼中國皇帝應准將大皇帝陛下之使臣放行無阻,并向大皇帝陛下致書答復。”(按:此為真實文件,當年康熙逮捕俄國使臣,將其監禁半月后遞解回國,沒收此文件,存于宮中檔案。原件攝影見“故宮俄文史料”)
佟國綱讀一句,韋小寶罵一聲:“放屁!”待他讀完,韋小寶已罵了几十句“放屁”。佟國綱道:“皇上聖諭:羅剎人野心勃勃,無禮已極。下這道密諭的羅剎皇帝,是現今兩位沙皇的父親,已經死了。那時他還不知道我們中國人的厲害。現下羅剎人吃了苦頭,想來已不敢像從前那么放肆了。不過跟他們議和之時,還得軟硬兼施,不能輕忽。”韋小寶道:“正是。皇上吩咐了的,咱們狠狠的打他們几個嘴巴,踢他們几腳,又在他們肩上拍拍, 背上摸摸。”佟國綱道:“那個甚么攝政女王就狡猾得很,她假裝不知道雅克薩已經給我們攻下,說已下令羅剎兵不可跟我們交鋒。可是國書之中卻又露出了馬腳,請皇上將抓住的羅剎人發回給他們正法。”韋小寶笑道:“哪有這么便宜的事?她送給我几張貂皮,几塊寶石的次重禮,就想我們放了她的官兵。”
佟國綱道:“皇上吩咐:羅剎人既然求和,跟他們議和也是不妨,不過咱們須得帶了大軍過去,跟他們訂個城下之盟。” 韋小寶問道:“甚么叫作城下之盟?”佟國綱道:“兩國交兵,咱們大軍圍了番邦的城池,番邦求和,在他城下訂立和約,那就叫作城下之盟。這番邦雖然不算投降,總也是認輸了。”韋小寶道:“原來如此。其實咱們出兵去把尼布楚拿了下來,也不是什么難事。”
佟國綱道:“皇上聖諭:再打几個勝仗,本來也是挺有把握的。不過羅剎是當世大國,屬下統轄的小國很多。他們在東方如果敗得一塌胡涂,威風大失,屬下各小國就要不服。這樣一來,羅剎非點起大軍來報仇不可,那就兵連禍結,不知打到何年何月方了。皇上盤問了那亞爾青斯基,得知羅剎國的西方另有一個大國,叫做瑞典,和羅剎國之間的大戰有一觸即發之勢。羅剎倘若東西兩邊同時打仗,很是頭痛。咱們乘此機會跟他訂立和約,必定可以大占便宜,至少可以保得北疆一百年太平。”
韋小寶大勝之余,頗想一鼓作氣,連尼布楚也攻了下來,聽得皇上答允羅剎求和,很覺沒癮,但這是皇上的決策,他要搞甚么甚么之中,甚么千里之外,自也難以違旨,轉念又 想:“你是皇上的舅舅,也是我老婆的舅舅,排起來算是我的長輩。你是一等公,我只是剛升的二等公。這次跟羅剎人議和,皇上卻派你來做我副手,皇上給我的面子可也不小了。” 佟國綱的父親佟圖賴,是康熙之母孝康皇后的父親,乃是漢人,因此康熙的血統是半滿半漢。佟圖賴此時已死,佟國綱襲封為一等公。佟圖賴早年在關外便歸附滿清,屬鑲黃旗,軍功甚著,名氣很大,韋小寶卻覺得他的名字太也差勁,圖賴,圖賴,說明賭輸了想賴,堂堂國丈,算甚么玩意兒?當晚張宴接風之后,眾大臣在韋大帥倡議之下,賭了几手。佟國綱果然輸了,但六百兩銀票推了出去,漫不在乎,毫無圖賴之意。韋小寶見他輸得爽快,并無父風,不禁頗為詫異,回到房中,上床睡下,這才恍然大悟:“他名叫佟骨光,話明要在骨牌上輸清光的。此人賭品極好,可以跟他交個朋友。”
次日韋小寶和眾大臣商議,大家說既要和對方訂城下之盟,不妨就此將大軍開去,以逸待勞。韋小寶點頭稱是,傳下將令,瑗琿和呼瑪爾城兩軍齊發,到尼布楚城下會師。其時已是夏季,天暖雪溶,軍行甚便。
這日行至海拉爾河畔,前鋒來報,有羅剎兵一小隊,帶兵隊長求見大帥。韋小寶傳見隊長,原來是華伯斯基和齊洛諾夫二人。韋小寶喜道:“很好,很好!原來是王八死雞和豬玀懦夫。”兩人躬身行禮,呈上蘇菲亞公主的復書。那名羅剎傳教士這時仍留在清軍大營,以備需用。康熙為了議和簽訂文書,又遣來一名荷蘭傳教士相助。韋小寶傳兩名教士入帳,吩咐他們傳譯公主的復信。
那羅剎教士那日竄改韋小寶的情書原意,這時心中大為 惴惴,惟恐在公主回信中露出了馬腳,忙取過信來看了一遍,這才放心。那荷蘭傳教士當下將羅剎文字譯成華語。
信中說道:分別以來,時時思念,盼和約簽成之后,韋小寶赴莫斯科一行,以敘故人之情。韋小寶得兩國君主寵愛,須當從中說明種種誤會,消除隔閡,樹立兩國萬世和好之基。信中又說:中華和羅剎分居東西,為并世大國,聯手結盟,即可宰制天下,任何國家均不能抗。若和議不成,長期戰爭,不免兩敗俱傷。因此盼望韋小寶促成此事,于中華固為建立大功,羅剎國亦必另有重酬。又請韋小寶向中國皇帝進言,放還被俘的羅剎國將士,俾得和其家人甜心相聚云云。荷蘭教士傳譯已畢,韋小寶見華伯斯基和齊洛諾夫二人連使眼色,知道另有別情,于是命兩名傳教士退出,問道: “你們還有甚么話說?”華伯斯基道:“公主殿下要我們對中國小孩大人說,公主殿下很想念你,羅剎男人不好,中國小孩大人天下第一,一定要請你去莫斯科。”韋小寶哼了一下,心道:“這是羅剎迷湯,可萬萬信不得。”
齊洛諾夫道:“公主殿下另外有几件事,要請中國小孩大人辦理。這是公主殿下送給你的。”說著從項頸中取下一條銅鏈,鏈條下系著一只革囊。華伯斯基也是如此。想是二人長途跋涉,怕有失落,因此用銅鏈系在頸中。兩只革囊的囊口都用銅鎖鎖住。華伯斯基又從腰帶解下一枚鑰匙,去開了齊洛諾夫的銅鎖。齊洛諾夫也用自己的鑰匙,去開了華伯斯基所攜革囊的銅鎖。兩人恭恭敬敬的將革囊放在韋小寶面前桌上。
韋小寶倒轉革囊,玎□聲響,傾出數十顆寶石來,彩色 繽紛,燦爛輝煌,都是極大的紅寶石、藍寶石、黃寶石。另一只革囊中盛的則是鑽石和翡翠。登時滿帳寶光,耀眼生花。韋小寶生平珠寶見過無數,但這許許多多大顆寶石聚在一起,卻也是從所未見,笑道:“公主送給我這樣的重禮,可當真生受不起。”(按:據《燕京學報》廿五期劉選民著《中俄早期貿易考》,俄國派大使費要多羅﹒果羅文和中國談判分疆修好、通商事務。果羅文東來途中,又接獲朝廷秘密訓令,鄭重指示:如能獲得中國通商之利,雅克薩城不妨讓與中國,并在不損俄皇威嚴范圍內,可秘密予中國代表以相當禮物賄賂。)
華伯斯基道:“公主殿下說,如果中國小孩大人辦成大事,還有更貴重的禮物送給你:又有大俄羅斯、小俄羅斯、白俄羅斯、哥薩克、韃靼、瑞典、波斯、波蘭、日耳曼、丹麥十國美女,每國一名,個個年輕貌美,都是處女,決非寡婦,一齊送給中國小孩大人。”
韋小寶哈哈大笑,說道:“我七個老婆已經應付不了,再有十個美女。中國小孩大人立刻就一命嗚呼了。”華伯斯基連稱:“不會的,不會的。這十個美貌的處女,公主殿下已經備好,我們親眼見過,個個像玫瑰花一樣的相貌,牛奶一樣的皮膚,夜鶯一樣的聲音。”韋小寶怦然心動,問道:“公主殿下要我辦甚么事?” 齊洛諾夫道:“第一件,兩國和好,公平划定疆界,從此不再交兵。”
韋小寶心想:“小皇帝正要如此,這一件辦得到。”說道: “你們羅剎國西邊,有一個瑞……瑞甚么國的,派來了使者, 要和我們一起出兵,東西夾攻羅剎,把你們的國家平分了。那時候甚么大俄羅斯、小俄羅斯、不大不小中俄羅斯、黑俄羅斯、白俄羅斯、五顏六色花俄羅斯,各種美女要多少,有多少,也不用你們公主殿下送了。何況每樣只送一名,太也寒蠢小氣!”
兩名羅剎隊長一聽,都大吃一驚。其時瑞典國王查理十一世在位,也是個英明有為的少年君主,整軍經武,頗有意東征羅剎,日來大隊兵馬源源向東開拔。莫斯科朝廷中文武大臣正以此為憂,不料瑞典竟會想要和中國聯盟。羅剎雖強,但如腹背受敵,那就大勢去矣。
韋小寶見了兩人臉色,知道自己虛晃一招,已然生效,便道:“可是我和公主殿下是甜心好朋友,怎能答應瑞甚么國的蠻子?現下我們中國皇帝還沒拿定主意,如果羅剎國確然誠心求好,我可以趕瑞甚么國的使者回國。” 兩名隊長大喜,連稱:“羅剎國十分誠意,半點不假。請中國小孩大人快快把瑞典國的使者趕出去,最好是一刀砍了他的頭。”
韋小寶搖頭道:“使者的頭是砍不得的。何況他已送了我許多寶石、十几個美女,這一刀也砍不下去啊,是不是?”兩位隊長連聲稱是,心想:“原來瑞典國加意遷就,先送貨,后收錢,這一手可比我們漂亮了。”又想:“幸虧中國小孩大人是我們公主的甜心,否則的話,這件事當真大大的糟糕。” 韋小寶問道:“公主殿下還要我辦甚么事?”華伯斯基微笑道:“公主殿下真正想要中國小孩大人辦的事,是要請你去莫斯科克里姆林宮公主寢室里去辦的。”韋小寶嘿的一聲,心 道:“這是羅剎迷湯,簡稱羅剎湯,可喝不可信。”笑道:“原來你們羅剎男人都不中用。”齊洛諾夫道:“也不是羅剎男人不中用,不過公主殿下特別想念中國小孩大人。”韋小寶心道: “又是一碗羅剎湯。”說道:“既是這樣,公主沒別的事了?” 華伯斯基道:“公主殿下要請中國皇帝陛下准許,兩國商人可以來往兩國國境,自由通商。”齊洛諾夫道:“兩國商人來往密了,公主就時時可以寫信送禮給大人。”韋小寶心道: “他媽的,又是一碗。”說道:“這么說來,兩國通商,公主是為私不為公?”齊洛諾夫道:“是,是,完全是為了中國小孩大人。”韋小寶道:“現下我不是小孩子了,你們不可再叫甚么中國小孩大人。”兩人一齊深深鞠躬,說道:“是,是!中國大人閣下。”韋小寶微微一笑,道:“好了,你們下去休息。我們要去尼布楚,你們隨著同去便是。”
兩人都是一驚,相互瞧了一眼,心想:“中國大軍到尼布楚去干什么?難道是去攻城嗎?”韋小寶道:“你們放心。我答應了公主,兩國和好,不再打仗就是了。”兩人又一齊鞠躬,說道:“多謝中國小……不……大人閣下。”
華伯斯基又道:“公主聽說中國的橋梁造得很好,不論多寬的大江大河,都可以用大石頭造橋,下面不用石柱橋墩。公主心愛中國大人閣下,也愛上了中國的東西,因此請大人派几名造橋的工匠技師去莫斯科,造几座中國的神奇石橋。公主殿下天天見到中國石橋,在橋上走來走去散步,就好像天天見到大人閣下一般。”
韋小寶心想:“羅剎湯一碗一碗的灌來,再喝下去我可要嘔了。公主特別看中了我們中國的石橋,那是甚么緣故?其 中必有古怪,每不能上這個羅剎狐狸精的當。”說道:“公主想念我,石橋是不用造了,工程太大。我送她几條中國絲棉被、几個中國枕頭便是,讓她抱住了睡覺,就好像每天晚上有中國大人閣下陪著她。”
兩名羅剎隊長對望了一眼,臉上均有尷尬之色。齊洛諾夫道:“這個……好像……”華伯斯基腦筋較靈,說道:“大人閣下的主意極高,中國絲棉被、中國枕頭就由我們帶去,公主抱不到中國大人閣下,抱一抱中國絲棉被、中國枕頭也是好的。不過絲棉被、枕頭過得几年就破爛了,不及石橋牢固,因此建造石橋的技師,還是請大人派去。”
韋小寶聽他二人口氣,羅剎朝廷對造橋技師需求殷切,料想必有陰謀詭計。他不知中國造橋技師當時甲于天下,外國人來到中國,一見到建構宏偉的石橋,必定嘖嘖稱異,贊賞不止,何以拱橋能橫越江面,其下不需支柱,更覺神奇莫測。羅剎人盼望學到這門造橋方法,倒是出于艷羨中國科學技朮之心,并無其他陰謀。(按:康熙十五年,俄國派斯巴塔雷N.G.Spatnary為欽差,率同寶石專家、藥材專家來北京,提出多項要求,其中一條為:“中國准許俄國借用筑橋技師。”該欽差因不肯向康熙磕頭,被清廷驅逐回國。)韋小寶心想: “你們越想要的東西,老子越是不能給你。”說道:“知道了,下去罷!” 兩名隊長不敢再說,行禮退出。
不一日,羅剎欽差大臣費要多羅,在尼布楚城得報清軍大至,忙差人送信,請清軍在原地駐扎,他立即過來相會。(按:羅剎國議和欽差的姓名是費要多羅﹒果羅文Fedor A. Golovin,當時不知西人名先姓后之習,故中國史書稱之為費要多羅。)
韋小寶道:“不用客氣了,還是我們來拜客罷!”清軍浩浩蕩蕩開抵尼布楚城下。薩布素、朋春、馬喇分統人馬,繞到尼布楚城北、城南、城西把守住了要道,既截住了尼布楚羅剎軍的退路,又阻住西來援軍。韋小寶親統中軍屯駐城東。中軍流星炮射上天空,四面號炮齊響。尼布楚城中羅剎大臣、軍官、士卒望見清軍云集圍城,軍容壯盛,無不氣為之奪。費要多羅當即備了禮物,派人送別清軍軍中,并致書中國欽差大臣,說道兩國皇帝已決定罷兵議和,此次會晤專為簽訂和約,雙方軍隊不宜相距過近,以免引起沖突,有失兩國交好之意。
韋小寶和眾大臣商議。眾人都說中華上國不宜橫蠻,須當先禮后兵。韋小寶于是下令退兵數里,駐在什耳喀河以東﹔ 又令尼布楚城北、西、南三面的清軍退入山中候令。費要多羅見清軍后撤,略為寬心,又再寫了一通文書,提出四點相會的條件:一、會見之所設于尼布楚城與什耳喀河之間的中央:二、會見之日,兩國欽差各帶隨員四十人﹔三、兩國各出兵五百,俄軍列于城下,清軍列于河邊﹔四、兩國使節之護衛親兵各以二百六十人為限,除刀劍外,不准攜帶火器。他所以提這四個條件,因清軍勢大,俄軍人少,倘若雙方不限人數,俄軍必處下風。但羅剎兵火器厲害,如雙方兵員相等,俄兵即占優勢,料想對方不允,因此先行提出,規定衛兵只可攜帶刀劍。文書中又建議次日相會。韋小寶和眾大臣商議后,認為可行,當即接納,連夜派 兵搭起篷帳,作為會所。
次日清晨,韋小寶、索額圖、佟國綱等欽差帶同隨員,率了二百六十名藤牌手,來到會所。只見尼布楚城城門開處,二百余騎哥薩克兵手執長刀,擁簇著一群羅剎官員馳來。這隊騎兵人高馬大,威風凜凜,清軍的藤牌手都是步兵,相形之下,聲勢大為不如。佟國綱罵道:“他奶奶的,羅剎鬼狡猾得很,第一步咱們便上了當。說好大家只帶二百六十名衛兵,就只忘了說騎兵步兵。他們便多了二百六十匹馬。”索額圖道:“這件事提醒了咱們跟羅剎鬼打交道,可得打起了十二萬分的精神,只疏忽得半分,便著了道兒。”
說話之間,羅剎兵馳到近前。佟國綱道:“咱們遵照皇上囑咐,事事要顧全中華上國是禮儀之邦,大家下馬罷。”韋小寶道:“好,大家下馬。”眾人一齊下馬,拱手肅立。羅剎欽差費要多羅見狀,一聲令下,眾官員也俱下馬,鞠躬行禮。雙方走近。費要多羅說道:“俄羅斯國欽差費要多羅,奉沙皇之命,敬祝大清國皇帝聖躬安康。”韋小寶學著他的說話,也道: “大清國欽差韋小寶,奉大皇帝之命,敬祝羅剎國沙皇聖躬安康。”再加上一句:“又祝攝政女王蘇菲亞公主殿下美麗快樂。” 費要多羅微微一笑,心想:“大清皇帝祝我們公主美麗快樂,這句頌詞倒也希奇古怪,不過公主倘若聽到了,想必喜歡。” 兩人互致頌詞,介紹副使。雙方譯員譯出。
韋小寶見羅剎官員肅立恭聽,倒也禮貌周到,但二百六十名哥薩克騎兵昂然騎在馬背,手持長刀,列成隊形,一副 居高臨下的神情,隱隱有威脅之勢,越看越有氣,說道:“你們的衛兵太也無禮,見了中國大人閣下,怎不下馬?”他說羅剎話文法顛倒,詞句錯落,但在惱怒之下,不及等譯官譯述,羅剎話沖口而出。費要多羅道:“敝國的規矩,騎兵在部隊之中,就是見到了沙皇陛下,也不用下馬的。”
韋小寶道:“這是中國地方,到了中國,就得行中國規矩。” 費要多羅搖頭道:“對不起,閣下錯了。這是俄羅斯沙皇的領地,不是中國的地方。”韋小寶道:“這明明是中國地方,是你們強行占去的。”費要多羅道:“對不起,中國欽差大臣閣下誤會了。這是俄國沙皇的領地。尼布楚城是俄羅斯人筑的。” 兩國此次會議,原是划界爭地,當地屬中屬俄,便是關鍵的所在。兩個欽差大臣剛一見面,還沒入帳開始談判,就起了爭執。
韋小寶道:“你們羅剎人在中國地方筑了一座城池,這地方就算是你們的了,天下哪有這個道理?”費要多羅道:“這是俄國地方,俄羅斯人在這里筑城,中國人不在這里筑城,這就証明這是俄國地方。中國欽差大臣閣下說這是中國地方,不知有甚么証據?”
尼布楚一帶向來無所管束,中俄兩國疆界也迄未划分,到底屬中屬俄,本來誰也沒有証據。韋小寶聽他問到這句話,不禁為之語塞,待要強辯,苦于說羅剎話辭不達意,尋常應答已感艱難,要巧言舌辯,如何能夠?心中一怒,說道:“這是中國地方,証據多得很。”跟著便以揚州話罵道:“辣塊媽媽,我入你鬼子十七八代老祖宗。”這一句話出口,揚州的罵人粗話便流水價滔滔不絕,將費要多羅的高祖母、曾祖母、以至 祖母、母親、姊妹、外婆、姨媽、姑母,人人罵了個狗血淋頭。羅剎國費家女性,無一幸免。中俄雙方官員見中國欽差大臣發怒,無不駭然。只是他說話猶似一長串爆竹一般,別說費要多羅莫名其妙,連中國官員和雙方譯員也是茫然不解。韋小寶這些罵人說的話,全是揚州市井間最粗俗低賤的俗話,揚州的紳士淑女就未必能懂得二三成,索額圖、佟國綱等或為旗人,或為久居北方的武官,卻如何理會得?
韋小寶大罵一通之后,心意大暢,忍不住哈哈大笑。費要多羅雖然不懂他言語,但揣摩神色語氣,料想必是發怒,忽見他又縱聲大笑,更加摸不著頭腦,問道:“請問貴使長篇大論,是何指教?貴使言辭深奧,敝人學識淺陋,難以通解,請你逐句慢慢的再說一遍,以便領教。”韋小寶道: “我剛才說,你太也不講道理。我要你的祖母來做甜心,做老婆。” 費要多羅微笑道:“我祖母是莫斯科城出名的美人兒,她是彼得洛夫斯基伯爵的女兒。原來中國大人閣下也聽到過我祖母的艷名,敝人實在不勝榮幸之至。只可惜我祖母已死了三十八年啦。”韋小寶道:“那么我要你母親做我的甜心,做我老婆。”
費要多羅眉花眼笑,更是喜歡,說道:“我的媽媽出于名門望族,皮膚又白又嫩,她會做法國詩。莫斯科城里有不少王公將軍很崇拜她。我們俄國有一位大詩人,寫過几十首詩贊揚我的媽媽。她今年雖然已六十三歲了,相貌還是和三十几歲的少年婦人一樣。中國大人閣下將來去莫斯科,敝人一 定介紹你和我媽媽相識,要結婚恐怕不成,做甜心嗎,只要我媽媽答應,那是可以的。”原來洋人風俗、如有人贊其母親、妻子貌美,非但不以為忤,反而深感榮幸,比稱贊他自己還要高興。
韋小寶卻道此人怕了自己,居然肯將母親奉獻,有意拜自己為干爹,滿腔怒火登時化為烏有,笑道:“很好,很好。以后如來莫斯科,定是你府上常客。”拉著他手,走入帳中。雙方副使隨員跟著都進了營帳。韋小寶等一行坐在東首,費要多羅等一行坐在西首。
費要多羅說道:“敝國攝政女王公主殿下吩咐,這次划界談和,我們有極大誠意,雙方必須公平,誰也不能欺了對方。因此敝國提出,兩國以黑龍江為界,江南屬于中國,江北屬于俄羅斯。划定疆界之后,俄羅斯兵再也不能渡江而南,中國兵也不能渡到江北。”韋小寶問道:“雅克薩城是在江南還是江北?”費要多羅道:“是在江北。該城是我們俄羅斯人所筑,可見黑龍江江北之地,都是屬于俄國的。”
韋小寶一聽,怒氣又生,問道:“雅克薩城內有座小山,你可知叫甚么名字?”費要多羅回頭問了隨員,答道:“叫高助略山。”韋小寶懂得羅剎語中“高助略”即為“鹿”,說道: “我們中國話叫做鹿鼎山。你可知我封的是甚么爵位?”費要多羅道:“閣下是鹿鼎公,用我們羅剎話說,就是高助略山公爵。”韋小寶道:“這樣一來,你是存心跟我過不去了。明知我是鹿鼎公,卻要把我的鹿鼎山占了去,豈不是要我做不成公爵么?”費要多羅忙道:“不,不,決無此意。”
韋小寶問道:“你是甚么爵位?”費要多羅道:“敝人是洛 莫諾沙伐侯爵。”韋小寶道:“好,那么洛莫諾沙伐是屬于中國的地方。”費要多羅吃了一驚,隨即微笑道:“敝人的封邑洛莫諾沙伐尚在莫斯科之西,怎能是中國的地方?”
韋小寶道:“你說你的封邑叫作老貓拉屎法……”費要多羅道:“洛莫諾沙伐。”韋小寶不理他,繼續說道:“從我們的京城北京,到老貓拉屎法一共有几里路?要走几天?”費要多羅道:“從洛莫諾沙伐到莫斯科,一共五百多里路,五天的路程。從莫斯科到北京,總得走三個月罷。”韋小寶道:“這樣說來,從北京到老貓拉屎法,得走三個月零五天,路程是遠得很了。”費要多羅道:“很遠,很遠!”韋小寶道:“這樣的路程,老貓拉屎法當然不會是屬于中國的了。”費要多羅微笑道:“公爵說得再對沒有了。”
韋小寶舉起酒杯,道:“請喝酒。”羅剎人嗜酒如命,酒杯放在費要多羅面前已久,酒香陣陣沖鼻,主人沒舉杯,他不敢便飲,這時見韋小寶舉杯,心中大喜,忙一飲而盡。清方隨員又給他斟上酒,從食盒中取出菜肴,均是北京名廚的烹飪,羅剎國其時開化未久,要到日后彼得大帝長大,與其姊蘇菲亞公主奪權而勝,將蘇菲亞幽禁于尼庵之中,然后大舉輸入西歐文化,當韋小寶之時,羅剎國一切器物制度、文明教化,俱與中國相去甚遠,至于烹紅之精,迄至今日,俄國仍和中國相差十萬八千里,當年在尼布楚城外,費要多羅初嘗中華美食,自然是目瞪口呆,几乎連自己的舌頭也吞下肚去了。韋小寶陪著他嘗遍每碟菜肴,解釋何謂魚翅,何謂燕窩,如何令鴨掌成席上之珍,如何化雞肝為盤中之寶,只聽得費要多羅歡喜贊嘆,欣羨無已。
韋小寶隨口問道:“貴使這一次是哪一天離開莫斯科的?” 費要多羅道:“敝人于四月十二日奉了公主殿下的諭示,從莫斯科出發。”韋小寶道:“很好。來,再干一杯。我們這位佟公爺,酒量很好,你們兩位對飲几杯。”當下佟國綱向費要多羅敬酒,對飲三杯。韋小寶道:“貴使是本月到尼布楚的罷?”費要多羅道: “敝人是上個月十五到的。”韋小寶道:“喂,從四月十二行到七月十五,路上走了三個多月。”費要多羅道:“是,走了三個多月。幸好天時已暖,道上倒也并不難走。”韋小寶大拇指一翹,贊道:“很好!貴使這一番說了真話,終于承認尼布楚不是羅剎國的了。”
費要多羅喝了十几杯酒,已微有醉意,愕然道:“我…… 我几時承認了?”韋小寶笑道:“從北京到老貓拉屎法,得走三個多月,路程很遠,因此老貓拉屎法不是中國的地方。從莫斯科到尼布楚,你也走了三個多月,路程可也不近,尼布楚自然不是羅剎國的了。”
費要多羅睜大了眼睛,一時無辭可對,呆了半晌,才道: “我們俄羅斯地方大得很,那是不同的。”韋小寶道:“我們大清國地方也可不小哪。”費要多羅強笑道:“貴使愛開玩笑,這 ……這兩件事,是……是不能一概而論的。” 韋小寶道:“貴使定要說尼布楚是羅剎國地方,那么咱們交換一下。我到莫斯科去,請公主封你為尼布楚伯爵,封我為老貓拉屎法公爵。這老貓拉屎法城就算是中國地方了。” 費要多羅滿臉脹得通紅,急道:“這……這怎么可以?”不禁大為擔憂,心想公主是他情人,倘若給他在枕頭邊灌了大 量中國迷湯,竟爾答應交換,那就糟糕透頂了。又想:“我那洛莫諾沙伐是祖傳的封邑,物產丰富,如果給公主改封到了尼布楚,這里氣候寒冷,人丁稀少,可要了我的老命啦。何況我現下是侯爵,改封為尼布楚伯爵,豈不是降級?”
韋小寶見他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,笑道:“你想連我的封地雅克薩也占了去,叫我做不成鹿鼎公。我有甚么法子?只好去做老貓拉屎法公爵了。雖然你這封邑的名字太難聽,甚么老貓拉屎、小狗拉屎的,可也只得將就將就了。” 費要多羅尋思:“你中國想占我的洛莫諾沙伐,那是決無可能。不過你韋小寶已受過我俄羅斯帝國的封爵,倘若來謀我的封邑,倒也麻煩。我們也不是真的要雅克薩,這雅克薩已經給你們打下來了,再要你們退出來,自然不肯。”于是臉露笑容,說道:“既然雅克薩城是貴使的封邑,我們就退讓一步,兩國仍以黑龍江為界,不過雅克薩城和城周十里之地,屬于中國。這完全是看在貴使份上,最大的讓步了。”
韋小寶心想:“你們打敗了仗,還這么神氣活現。倘若這一戰是你們羅剎人勝的,只怕連北京城也要划給你們了。”說道:“咱們打過一仗,不知是你們勝了,還是我們勝了?”費要多羅皺起眉頭道:“小小接仗,也不能說誰勝誰敗。我們公主殿下早有嚴令,為了顧全跟貴國和好,不許開仗,因此貴國軍隊進攻之時,敝國將士都沒有還手。否則的話,局面就大大不同了。”韋小寶一聽大怒,說道:“原來羅剎兵槍炮齊放,不算還手?”費要多羅道:“他們不過是守御本國土地,不算還手。羅剎人真的打起仗來,不會只守不攻的。兩國要是大戰,羅剎火槍手和哥薩克騎兵就會進攻北京城了。”
韋小寶怒極,心道:“你奶奶的,你這黃毛鬼說大話嚇人。我要是給你嚇倒了,我跟你姓,做你兒子,我不叫韋小寶,叫作‘小寶費要多羅’。”他到過莫斯科,知道羅剎人習慣是名前姓后,但費要多羅是名非姓,他卻又不知,說道:“那很好,大大的好!侯爵大人,你可知道我心中最盼望的是甚么事?” 費要多羅道:“這倒不知道,請你指教。”韋小寶道:“我現下是公爵,心中只盼望加官進爵,封為郡王、親王。”費要多羅心想:“加官進爵,哪一個不想?”微笑道:“公爵大人精明能干,深得貴國皇帝寵信,只要再立得几件功勞,加封為郡王、親王,那是確定無疑的。敝人誠心誠意,恭祝你早日成功。”韋小寶低聲道:“這件事可得你幫忙才成,否則就怕辦不成。”費要多羅一愣,說道:“敝人當得效勞,只不知如何幫法?”
韋小寶俯嘴到他耳邊,輕輕說道:“我們大清國的規矩,只有打了大勝仗,立下軍功,才能封王。現下我國太平無事,反叛都已扑滅,再等二三十年,恐怕也沒仗打。我想封王,那就為難得很了。這次划界議和,你甚么都不要讓步,最好派兵向我們挑戰,將我們這里的大臣殺死一個兩個。咱們兩國就大戰一場。你派火槍手、哥薩克騎兵去進攻北京。我們和瑞典國聯盟,派兵來打莫斯科。只殺得沙塵滾滾,血流成河,那時候我就可以封王了。拜托,拜托,千萬請你幫這個大忙。說話悄聲些,別讓別人聽見了。”
費要多羅越聽越驚,心想這少年膽大妄為,為了想封王,不惜挑起兩國戰火,還要和瑞典國聯盟,這一仗打了起來,將來誰勝誰負雖然不知,但此時彼眾我寡,雙方軍力懸殊,這 眼前虧是吃定了的﹔心下好生后悔,實不該虛聲恫嚇,說甚么火槍隊和哥薩克騎兵攻打北京城,這少年信以為真,非但不懼,反而歡天喜地,這一下當真是弄巧成拙了,但如露出怯意,不免又給他看得小了,一時不由得跋徨失措。
韋小寶又道:“莫斯科離這里太遠了,大清兵開去攻打,實在沒有把握,說不定吃個敗仗,皇上反要怪我……”費要多羅一聽有了轉機,臉現喜色,忙道:“是,是。奉勸閣下還是別冒險的好。”韋小寶道:“我只是想立功封王,又不想滅了羅剎國。貴國地方很大,我也決計沒本事滅得了。”費要多羅又連聲稱是。韋小寶低聲道:“這樣罷,你發兵去打北京,我就發兵打尼布楚,咱們哥倆各打各的。打下了北京,是你的功勞﹔打下了尼布楚,是我的功勞。你瞧這計策妙是不妙?” 費要多羅暗暗叫苦,自己手邊只二千多人馬,要反攻雅克薩也無能為力,卻說甚么去攻打北京城,心想再不認錯,說不定這少年要弄假成真,只得苦笑道:“請公爵大人不必介意。剛才我說火槍手和哥薩克騎兵攻打北京城,那是當不得真的,是我說錯了,全部收回。”
韋小寶奇道:“話已說出了口,怎么收回?”費要多羅道: “敝人向公爵大人討個情,請你忘了這句話。”韋小寶道:“這么說來,你們羅剎兵是不去攻打北京的了?”費要多羅道: “不會,決計不會。”韋小寶道:“你們也不想強占我的雅克薩城了?”費要多羅搖頭道:“不會,不會了。”韋小寶道:“這尼布楚城,你們也決計不敢要了?”
費要多羅一怔,說道:“這尼布楚城,是我們沙皇的領地,請公爵大人原諒。”
韋小寶心想:“蘇州人說‘漫天討價,著地還錢。’我向他要尼布楚,是要不到手的。且向他要尼布楚以西的地方,瞧他怎么說?”說道:“咱們這次議和,一定要公平交易,童叟無欺,誰也不能吃虧,是不是?”費要多羅點頭道:“正是。兩國誠意划界,樹立永久和平。”韋小寶道:“那好得很。這邊界倘若划得太近莫斯科,是你們羅剎人吃了虧,划得太近了北京,是我們中國人吃了虧。最好的法子,是划在中間,二一添作五。”
費要多羅問道:“甚么叫二一添作五?”韋小寶道:“從莫斯科到北京,大約是三個月路程,是不是?”費要多羅道: “是。”韋小寶道:“三個月分為兩份,是多少時候?”費要多羅不解其意,隨口答道:“是一個半月。”韋小寶道:“對了。咱們也不用多談了,大家各回本國京城。然后你從莫斯科出發東行,我從北京出發西行。大家各走一個半月,自然就碰頭了,是不是?”費要多羅道:“是。不知大人這么干是甚么用意?”
韋小寶道:“這是最公平的划界法子啊。我們碰頭的地方,就是兩國的邊界。那地方離莫斯科是一個半月路程,離北京也是一個半月路程。你們沒占便宜,我們也沒占便宣。但我們這一場勝仗,就算白打了。算起來還是你們占了便宜,是不是?” 費要多羅滿臉脹得通紅,說道:“這……這……這……” 站起身來。韋小寶笑道:“你也覺得這法子非常公平,是不是?”費要多羅連忙搖手,道:“不,不!絕對不可以。如此划界,豈 不是將俄羅斯帝國的一半國土划給了你?”韋小寶道:“不會是一半啊。你們在莫斯科以西,還有很多國土,那些土地就不用跟中國二一添作五。又何必這樣客氣?” 費要多羅只氣得直吹胡子,隔了好一會,才道:“公爵大人,你如誠心議和,該當提些通情達理的主張出來。這樣…… 這樣的法子,要將我國領土分了一半去,那……那太也欺人太甚。”說著氣呼呼的往下一坐。騰的一聲,只震得椅子格格直響。
韋小寶低聲道:“其實議和划界,沒甚么好玩,咱們還是先打一仗,你說好不好?” 費要多羅不住喘氣,忍不住便要拍案而起,大喝一聲: “打仗便打仗!”但想到這一仗打下去,后果實在太過嚴重,己方又全無勝望,只得強行忍住,默不作聲。韋小寶突然伸手在桌上一拍,笑道:“有了,有了,我另外還有個公平法子。”伸手入懷,取出兩粒骰子,吹一口氣,擲在桌上,說道:“你不想打仗,又不愿二一添作五,咱們來擲骰子,從北京到莫斯科,算是一萬里路程,咱們分成十份,每份一千里。我跟你擲骰子賭十場,每一場的賭注是一千里國土。如果你運氣好,贏足十場,那么一直到北京城下的土地,都算羅剎國的。”費要多羅哼了一聲,道:“要是我輸足十場呢?”韋小寶笑道:“那你自己說好了。”費要多羅道: “難道莫斯科以東的萬里江山,就通統都是中國的了?”韋小寶道:“我猜你運氣也不會這樣差,十場之中連一場也贏不了。你只消贏得一場,就保住了一千里土地,兩場二千里,贏得六場,就有便宜了。”費要多羅怒道:“有甚么便宜?莫斯科 以東六千里,本來就是俄國地方。七千里、八千里,也都是俄國的地方。”
韋小寶與費要多羅二人不住口的交涉,作翻譯的荷蘭教士在旁不斷低聲譯成中國話。佟國綱、索額圖等聽在耳里,初時覺得費要多羅橫蠻無理,竟然要以黑龍江為界,直逼中國遼東,那是滿洲龍興之地,如何可受夷狄之逼?心中都感惱怒﹔后來聽得韋小寶說渴欲打仗立功,以求裂土封王,俄使便顯得色厲內荏,不敢接口:再聽得韋小寶東拉西扯,什么交換封邑、二一添作五、又是甚么擲骰子划界,每注一千里土地,明知是胡說八道,對方是決計不會答應,但費要多羅的氣焰卻已大挫,均想:“羅剎人橫蠻,確是名不虛傳,要是跟他們一本正經的談判,非處下風不可。皇上派韋公爵來主持和議,果真大有知人之明。這番邦鬼子是野蠻人,也只有韋公爵這等不學無朮的市井流氓,才能跟他針鋒相對,以蠻制蠻。”
佟國綱、索額圖等大臣面子上對韋小寶雖都十分恭敬客氣,心底里卻著實瞧他不起,均覺他不過是皇上寵幸的一個小丑弄臣,平日言談行事,往往出丑露乖,卻偏偏又恬不知恥,自鳴得意,此番與外國使臣折沖樽俎,料想難免貽笑外邦,失了國家體面。哪知皇上量材器使,竟然大收其用,若不派這個憊懶人物來辦這樁差使,滿朝文武大臣之中,還真找不出第二個來。眾大臣越聽越佩服,更覺皇上英明睿智,非眾臣所及。索額圖聽到這里,突然插口道:“莫斯科本來是我們中國的地方。”
荷蘭教士將這句話傳譯了。費要多羅大吃一驚,心想: “這少年胡言亂語,也還罷了。怎地你這老頭兒也這樣不要臉的瞎說?竟說我國京城莫斯科是你們中國地方?”
索額圖又道:“按照貴使的說法,只要是羅剎人暫時占據過的土地,就算是羅剎國的土地了,是不是?”費要多羅道: “本來就是這樣嘛!貴使卻說莫斯科是中國地方,嘿嘿,那…… 那太笑話奇談了。”索額圖道:“羅剎國的人民有大俄羅斯、小俄羅斯、白俄羅斯,又有哥薩克、韃靼等等,那都是羅剎人。” 費要多羅道:“一點不錯,我國土地廣大,治下人民眾多。”索額圖道:“我國百姓的種類也很多啊,有滿洲人、蒙古人、漢人、苗人、回人、藏人等等。”費要多羅道:“正是。俄國是大國,中國也是大國。咱們這兩國,是當世最大的大國。” 索額圖道:“貴使這次帶來的衛兵,好像都是哥薩克騎兵。”費要多羅微微一笑,說道:“哥薩克騎兵英勇無敵,是天下最厲害的勇士。”索額圖道:“哥薩克騎兵比俄羅斯人是厲害得多了?”費要多羅道:“話不能這么說。哥薩克是羅剎百姓,俄羅斯也是羅剎百姓,毫無分別。好比滿洲人是中國人,蒙古人、漢人也是中國人,毫無分別。”索額圖點頭道: “那就是了。因此莫斯科是我們中國人的地方。”
韋小寶聽他二人談到這里,仍不明白索額圖的用意,他明知莫斯科離此有萬里之遙,決非中國地方,但聽索額圖說得像煞有其事,而費要多羅額頭青筋凸起,臉色一時鐵青,一時通紅,顯是心中發怒如狂,便插口道:“莫斯科是中國地方,那是半點也不錯的。中國皇帝寬宏大量,給你們劉備借荊州,一借之后就永世不還。”
費要多羅自然不知劉備借荊州是甚么意思,只覺得這些中國蠻子不講理性,說話完全不像文明人,冷笑道:“我從前聽說中國歷史悠久,中國人很有學問,哪知道……嘿嘿,就是專愛不憑証據的瞎說。”
索額圖道:“貴使是羅剎國大臣,就算沒甚么學問,但羅剎國的歷史總是知道的?”費要多羅道:“我國的歷史都有書為証,清清楚楚的寫了下來,決不是憑人隨口亂說的。”索額圖道:“那很好,中國從前有一位皇帝,叫做成吉思汗……” 費要多羅聽到“成吉思汗”四個字,不由得“哎唷”一聲,叫了出來,心中暗叫:“糟糕,糟糕!怎么我胡里胡涂,竟把這件大事忘了。”
索額圖繼續道:“這位成吉思汗,我們中國叫做元太祖,因為他是我們中國創建元朝的太祖。他是蒙古人。貴使剛才說過,滿洲人、蒙古人、漢人都是中國人,毫無分別。那時候蒙古騎兵西征,曾和羅剎兵打過好几次大仗。貴國歷史有書為証,一切都清清楚楚的寫了下來,決不是憑人隨口亂說。這几場大仗,不知是我們中國人贏了,還是貴國羅剎人贏了?” 費要多羅默然不語,過了良久,才道:“是蒙古人贏了。” 索額圖道:“蒙古人是中國人!”費要多羅瞪目半晌,緩緩點頭。
韋小寶不知從前居然有這樣的事,一聽之下,登時精神大振,說道:“中國人和羅剎人打仗,羅剎人是必輸無疑的。你們的本事確是差了些,下次再打,我們只用一只手好了。否則的話,雙方相差太遠,打起來沒甚么味兒。” 費要多羅怒目而視,心想:“若不是公主殿下頒了嚴令, 這次只許和、不許戰,憑你說這些侮辱我們羅剎人的話,我便要跟你決斗。” 韋小寶笑嘻嘻的問索額圖道:“索大哥,成吉思汗是怎樣打敗羅剎兵的?”
索額圖道:“當年成吉思汗派了兩個萬人隊西征,一共只有二萬人馬,便殺得羅剎聯軍十余萬人大敗虧輸。成吉思汗的孫子拔都,也是一位大英雄,率領軍隊將羅剎兵打得落花流水,占領了莫斯科,一直打到波蘭、匈牙利,渡過多瑙河。此后几百年中,羅剎的王公貴族都要聽我們中國人的話。那時我們中國的蒙古英雄,住在黃金鑲嵌的篷帳里。莫斯科大公爵時時來向中國人磕頭。中國人說要打屁股就打屁股,要打耳光就打耳光,羅剎人還笑嘻嘻的大叫打得好,否則的話,他就當不成公爵。”(按:蒙古大將拔都于公元1238年攻陷莫斯科及基輔,蒙古人于1240年至1480年的240年間,統治俄羅斯廣大土地,建立“金帳汗國”。《大英百科全書》于 “俄羅斯”條中有如下記載:“莫斯科的王子公爵,必須去伏爾加河口薩萊城朝見黃金帳中的蒙古可汗,接受封號。他們通常要忍受諸般屈辱。朝拜已畢而回到莫斯科后,便能向韃靼人收稅,欺壓鄰近的諸侯小邦。”)韋小寶聽得眉飛色舞,擊桌大贊:“乖乖龍的東!原來莫斯科果然是屬于中國的。”
費要多羅臉上一陣青、一陣白,索額圖所述確是史實,絕無虛假,只是羅剎向來不認蒙古人是中國人。此時蒙古屬于中國,由此推論,說莫斯科曾屬于中國人,也非無稽之談。韋小寶道:“侯爵閣下,我看划界的事,我們也不必談了, 請你回去問問公主,甚么時候將莫斯科還給中國。我也要趕回北京,采購牛皮和黃金,以便精制一頂黃金篷帳,然后拆平克里姆林宮,豎立金帳,請蘇菲亞公主來睡覺。哈哈,哈哈!”
費要多羅聽到這里,再也忍耐不住,霍地站起,沖出帳外,只聽得他怒叫如雷,大聲吆喝,傳呼命令,跟著馬蹄聲響,兩百多匹馬一齊沖將過來。韋小寶大吃一驚,叫道:“啊喲,這毛子要打仗,咱們逃命要緊。”
佟國綱久經戰陣,很沉得住氣,喝道:“韋公爺別慌,要打便打,誰還怕了他不成?” 只聽得帳外哥薩克騎兵齊聲大呼。韋小寶嚇得全身發抖,一低頭,便鑽入了桌子底下。佟國綱和索額圖面面相覷,心下也不禁驚慌。帳門掀開,一將大踏步進來,正是帶領藤牌兵的林興珠,朗聲說道:“啟稟大帥……”卻不見大帥到了何處。韋小寶在桌子底下說道:“我……我……我在這里,大伙兒快……快逃命罷。”林興珠蹲下身來,對著桌子底下的韋大帥說道:“啟稟大帥:羅剎兵聲勢洶洶,咱們不能示弱,要干就干他媽的。” 韋小寶聽他說得剛勇,心神一定,當即從桌子底下爬了出來,適才起事倉卒,以致躲入桌底,其實他倒也不是一味膽怯,一拍胸口,說道:“對,要干就干他奶奶的,老子身先士卒,勇往……勇往不……不前。不對!勇往值錢(他想勇往才值錢,不勇往就不值錢)。”拉住林興珠的手,走向帳外。一出帳外,只見二百六十名哥薩克騎兵高舉長刀,騎了 駿馬,圍著帳篷耀武揚威,一圈圈的不停疾馳。費要多羅一聲令下,眾騎兵遠遠奔了開去,在二百余丈之外,列成了隊伍,二十六騎一行,十行騎兵排得整整齊齊,突然間高聲呼叫,向著韋小寶急沖過來。
韋小寶叫道:“我的媽啊!”便要鑽進營帳,轉念一想: “羅剎鬼如要殺我,躲入營帳還是給他們揪了出來,這個臉可丟不得。”當下全身發抖,臉如土色,居然挺立不動。林興珠喝道:“藤牌手保衛大帥!過來!” 二百六十名藤牌手齊聲應道:“是。”快步奔來,站在韋小寶等眾大臣之前。韋小寶從靴筒中拔出匕首,心想:“倘若羅剎鬼真要動蠻,大家便拚斗一場,義氣可不能不顧。”搶過去站在索額圖面前,叫道:“索大哥別怕,我護住你。”
索額圖是文官,早已嚇得魂不附體,說道:“全……全仗兄弟了。” 只見十排哥薩克騎兵急沖過來,沖到離清兵五丈外,當先的隊長長刀虛劈,一聲吆喝,眾騎兵挺身勒馬,二百六十匹馬同時間停住了腳步站定。那隊長又一聲吆喝,眾騎兵從中分為兩隊,一百三十騎折而向北,一百三十騎折而向南,奔出數十丈,兜了個圈子,又回到離帳篷二百余丈處站定,隊形絲毫不亂。二百六十騎人馬便如是一人一騎,果然是訓練有素的精兵。
費要多羅哈哈大笑,高聲叫道“公爵大人,你瞧我們的羅剎兵怎樣?” 韋小寶這時才知他不過是炫武示威,心中大怒,叫道: “那是馬戲班耍猴子的玩意兒,打起仗來,半點用處也沒有的。”
費要多羅怒道:“咱們再來!”心想:“這一次直沖到你跟前,瞧你逃不逃走。”叫道:“把中國兵的帽子都削下來。”哥薩克騎兵隊長叫出號令,二百六十名騎兵又疾馳過來。韋小寶叫道:“砍馬腳!”林興珠叫道:“得令!砍馬腳!別傷人!”
但聽得蹄聲如雷,二百六十匹馬漸奔漸近,哥薩克騎兵的長刀在太陽下閃閃發光,眼見奔到身前三十丈、二十丈、十丈……仍未停步,又奔近了四五丈,林興珠叫道:“滾堂刀,上前!”二百六十名藤牌手一躍而前,在地下滾了過去。這二百六十人都是林興珠親手教練出來的地堂刀好手,身法刀法皆盡嫻熟,翻滾而前,藤牌護身,卻不露出半點刀光。哥薩克騎兵突見清兵滾著地來,都是大為詫異。雅克薩城守軍曾吃過藤牌手的苦頭,但那些守軍死的死,俘的俘,早已全軍覆沒。這隊哥薩克騎兵新從莫斯科護送費要多羅東來,從未見過藤牌兵的打法,均想你們在地下打滾,太也愚蠢,給馬踏死了可怪不得人。
頃刻之間,第一列騎兵已和藤牌兵碰在一起,猛然間眾馬齊嘶,紛紛摔倒。藤牌兵利刃揮出,一刀便斬下一兩條馬腳,藤牌護身,毫不停留的斬將過去。羅剎兵人喊馬嘶聲中,藤牌兵已滾過十行騎兵,斬下一百七八十條馬腳,在哥薩克騎兵陣后列成了隊伍。林興珠率領藤牌兵快步奔回,又排在韋小寶之前。二百六十人中只十余人被馬□傷壓傷,傷勢均輕,傷者強忍痛楚,仍然站在隊中。
二百六十名哥薩克騎兵大半摔下馬來,有的給坐騎壓住,躺在地下呻吟呼號,只有數十人縱騎遠遠逃開,大部份站在地上,手足無措。這些騎兵一生長于馬背,只有騎在馬上,才剽悍驍勇,雙足一著地,便如是游魚出水,無所憑借了。韋小寶叫道:“分兵一半,圍住羅剎大官。”林興珠喝出號令,便有一百名藤牌手將費要多羅等十余名官員圍住,一百柄大刀組成了一個刀圈,刀鋒向著圈內,只須一聲令下,這一百柄大刀擠將進去,費要多羅等還不成為羅剎肉餅子?哥薩克騎兵的正副隊長見狀,飛步奔來,大叫:“不可傷人,不可傷人!”
韋小寶轉頭對穿著親兵裝束的雙兒道:“過去點了他們的穴道。”雙兒道:“好!”縱身而出,欺到哥薩克騎兵隊長身后,伸指點了他后腰穴道,跟著又點了副隊長的穴道。一名小隊長伸手入懷,拔出一枝短槍,叫道:“不許動!” 雙兒抓住身畔一名羅剎兵,擋在身前,推著他走前几步。那小隊長便不敢開槍,又叫:“不許動!”雙兒抓起那羅剎兵向他擲去。那小隊長一驚,閃身相避,雙兒已縱身過去,點了他胸口和腰間的穴道,夾手搶過他手中短槍,朝天砰的一聲,放了一槍。
韋小寶大聲道:“好啊,雙方說好不得攜帶火器,你們羅剎鬼子太也不講信用。”走前几步,對費要多羅道:“喂,你叫手下人拋下刀槍,一起下馬,排好了隊,身上攜帶火器的都繳出來。”費要多羅眼見無可抗拒,便傳出令去。哥薩克騎兵只得拋下刀劍,下馬列隊。韋小寶吩咐一百六十名藤牌手四下圍住,搜檢羅剎兵。二百六十人身上,倒 抄出了二百八十余枝短槍。有的一人帶了兩枝。
尼布楚城下羅剎兵望見情勢有變,慢慢過來。東邊清軍也拔隊而上。兩鄰相距數百步,列陣對峙。羅剎兵望見主帥被圍,只有暗暗叫苦,不敢再動。
韋小寶問費要多羅道:“侯爵大人,你帶了這許多火器來干甚么啊?”費要多羅垂下了頭,說道:“對不起得很,我的衛兵不聽命令,暗帶火器,回去我重重責罰。”韋小寶叫道: “藤牌手,解開自己衣服,給他們瞧瞧,有沒有攜帶火器?”二百六十名藤牌手拋下藤牌,以左手解衣,右手仍高舉大刀,以防對方異動。各人解開衣衫,袒露胸膛,跳躍數下,果然沒一人攜帶火器。費要多羅心中有愧,垂頭不語。韋小寶以羅剎話大聲道:“羅剎人做事不要臉,把他們的衣服褲子都脫下來,瞧瞧他們還帶了火器沒有?”費要多羅大驚,忙道:“公爵大人,請你開恩。你……你如剝了我的褲子,我……我只好自殺了。”韋小寶道:“這褲子是非剝不可的。” 費要多羅道:“請你饒恕一次,別的事情,一切都依你吩咐。” 韋小寶道:“剛才你的騎兵沖將過來,嚇得我鑽到了桌子底下,大失公爵大人的體面。這件事怎么辦?”費要多羅心想:“是你自己膽小,我有什么法子?”但身旁清兵刀光閃閃,只好道: “敝人愿意賠償損失。”
韋小寶心中一樂,暗道:“羅剎竹杠送上門來了。”一時想不出要他賠償甚么,傳下命令:“把羅剎大官小兵的褲帶都割斷了。” 藤牌手大叫:“得令!”舉起利刃插進羅剎人腰間,刃口向外,一拉之下,褲帶立斷。 自費要多羅以下,眾羅剎人無不嚇得魂飛天外,雙手緊緊拉住褲腰,惟恐跌落,韋小寶哈哈大笑,傳令:“押著羅剎人,得勝回營!”
這時羅剎官兵人人擔心的只是褲子掉下,毫不抗拒,隨著清兵列隊向東。佟國綱笑道:“韋大帥妙計,當真令人欽佩。割斷褲帶,等于在頃刻之間,將二百六十名羅剎官兵盡數雙手反綁了。” 韋小寶笑道:“羅剎男人最怕脫褲子,羅剎女人反而不怕,那不是怪得很么?”佟國綱等人都色迷迷的笑了起來。一行人和大軍會合,清軍中推出四百余門大炮,除下炮衣,炮口對准了羅剎軍。其時羅剎國雖然火器犀利,但在東方,卻不及康熙這次有備而戰,以傾國所有大炮的半數調到了尼布楚前線,是以不論兵力火力,都是清軍勝過了數倍。羅剎軍突然見到這許多大炮,都是面面相覷,大有懼色。統軍將官急忙傳令回城,緊閉城門。清軍卻也并不攻城。這時哥薩克騎兵的隊長、副隊長、和一名小隊長被雙兒點了穴道,兀自動彈不得。三人猶如泥塑木雕一般,站在空地之上。羅剎眾兵將回入尼布楚城時十分匆忙,未曾留意,這時在城頭望見,均感詫異,卻都不敢出城相救。過了半個時辰,見這三人仍然呆立不動,便有一隊哥薩克騎兵出城來救,只行得十余丈,清軍大炮便轟了數發。守城將軍忙命號兵吹起退軍號,將這隊騎兵召了回去,生怕清兵大至,連出城的救兵也失陷了。
城上城下,兩軍遙遙望見三人定住不動,姿勢怪異。清兵鼓噪大笑,羅剎兵盡皆駭然。 韋小寶將費要多羅等一行請入中軍帳內,分賓主坐下。韋小寶只笑嘻嘻的不語。費要多羅怒道:“公爵大人,你不用跟我玩把戲,要殺就殺好了。”韋小寶笑道:“我跟你是朋友,為甚么殺你?咱們還是來談划界的條款罷。”他想此刻對方議界大臣已落入自己掌握之中,不論自己提出甚么條件,對方都難以拒卻。
不料費要多羅是軍人出身,性子十分倔強,昂然道:“我是你的俘虜,不是對等議界的使節。我處在你的威脅之下,甚么條款都不能談。就算談好了,簽了字,那也沒有效。”韋小寶道:“為甚么沒有效?”費要多羅道:“一切條款都是你定的,還談甚么?你不能逼我跟你談判。”韋小寶道:“為甚么不能逼你談判?”費要多羅道:“我決不屈服。你揮刀殺了我,開槍打死我,盡管動手好了。”韋小寶笑道:“如果我叫人剝了你的褲子呢?”
費要多羅大怒,霍地站起,喝道:“你……”只說得一個 “你”字,褲子突然溜下,急忙伸手抓住。他的褲帶已被割斷,坐在椅上,不必用手抓住,盛怒中站將起來,卻忘了此事,幸好及時搶救,才沒出丑。帳中清方大官侍從,無不大笑。費要多羅氣得臉色雪白,雙手抓住褲帶,神情甚是狼狽,待要說一番慷慨激昂的言辭,苦于雙手不能揮舞以助聲勢,要如何慷慨激昂,也勢必有限,重重呸的一聲,坐了下來,說道:“我是羅剎國沙皇陛下的欽使,你不能侮辱我。” 韋小寶道:“你放心,我不會侮辱你。咱們還是好好來談分划國界罷。”
費要多羅從衣袋里取出一塊手帕,包在自己嘴上,繞到 腦后打了個結,意思是說決計不談。韋小寶吩咐親兵送上美酒佳肴,擺在桌上,在酒杯中斟了酒,笑道:“請,請,不用客氣。”費要多羅聞到酒菜香味,忍耐不住,解開手帕,舉杯便飲。韋小寶笑道:“侯爵又用嘴巴了?”費要多羅喝酒吃菜,卻不答話,表示嘴巴只用于吃喝,不作別用。韋小寶不住勸酒,心想把他灌醉了,或許便能叫他屈服,那知費要多羅喝得十几杯酒,吃了几塊牛肉,將手帕抹了抹嘴巴,又將自己的嘴綁上了。
韋小寶見此情形,倒也好笑,命親兵引他到后帳休息,嚴加看守,自和索額圖、佟國綱等人商議對策。佟國綱道:“這人如此倔強,堅決不肯在咱們軍中談和,但如就此放了他回去,卻又于心不甘。”索額圖道:“關得他十天八日,每天在他面前宰殺羅剎鬼子,瞧他是否還倔強得出?”佟國綱道:“倘若將他逼死了,這件事不免弄僵。咱們以武力俘虜對方的議和划界大臣,皇上說不定會降罪。”索額圖道:“佟公爺說得對,跟他一味硬來,也不是辦法。” 眾大臣商議良久,苦無善策。今日將費要多羅擒來,雖是一場勝仗,但決非皇上謀和的本意,可說已違背了朝廷大計,一個處理不善,便成為違旨的重罪。說到后來,眾大臣均勸韋小寶還是將費要多羅釋放。
韋小寶道:“好!咱們且扣留他一晚,明天早晨放他便是。” 回入寢帳,踱來踱去的籌思,忽然想起:“先前學諸葛亮火燒盤蛇谷,在雅克薩打了個大勝仗,老子再來學一學周瑜群英會戲蔣干。”仔細盤算了一會,已有計較。回到中軍帳,請了傳譯的荷蘭教士來,和他密密計議一 番﹔又要他教了二十几句羅剎話,念得正確無誤﹔再傳四名將領和親兵隊長來,吩咐如此如此。眾人領命而去。
費要多羅睡在后帳,心中思潮起伏,一時驚懼,一時悔恨,卻如何睡得著?翻來覆去的挨到半夜,只聽得帳口鼻息如雷,三名看守的親兵竟然都睡著了。費要多羅心想:“倘若不答應中國蠻子的條款,決計難以脫身。明天惹得那小鬼生起氣來,將我殺了,豈非冤枉?天幸這三名衛兵都睡著了,何不冒險逃走?”躡手躡足的從床上起來,解下斜背的皮帶縛在腰間,以免褲子脫落,輕輕走到帳口,只見三名親兵靠在篷帳的柱子上,睡得甚熟。
他伸手去一名親兵腰間,想拔他佩刀,那親兵突然打個噴嚏。費要多羅大吃一驚,急忙縮手。過了好一會,不見有何動靜,又想去取另一名親兵的佩刀。那親兵忽然伸個懶腰,說了几句夢話。費要多羅不敢多耽,悄悄走出帳外,幸喜三名親兵均不知覺。他走到帳外,縮身陰影之中,見外面衛兵手提燈籠,執刀巡邏,北、東、南三邊皆有巡兵,只西邊黑沉沉地似乎無人。于是一步步挨將過去,每見有巡兵走近,便縮身帳篷之后,好在一路向西,都是太平無事。剛走到一座大帳之后,突然間西邊有一隊巡邏兵過來,費要多羅忙在篷帳后一躲,卻聽得帳中有人說話,說的竟是羅剎話。只聽得那人說道:“公爵大人決意要去攻打莫斯科,也不是不可以,只不過路途遙遠,十分危險。”費要多羅大驚,當即伏下身子,揭開篷帳的帳腳,往內望去,一望之下,一顆心怦怦亂跳。
帳內燈火照耀如同白晝,韋小寶全身披挂,穿著戎裝,居 中而坐,兩旁站立著十余員大將,帳下數十名親兵手執大刀。韋小寶桌旁站著那作譯員的荷蘭教士,正在跟他說話。只聽韋小寶說羅剎話:“咱們跟費要多羅在這里喝酒,談話,假的,不是真的話,談了一個月、兩個月,談來談去,都是假的話,大軍偷偷向西。羅剎公主時時接到費要多羅,笨蛋,報告,說正在跟咱們談話,她不怕,天天和甜心跳舞,睡覺。中國大軍突然間到了莫斯科城下,進攻,奇怪的進攻,將兩個沙皇,蘇菲亞公主,抓了起來。羅剎人哭了,跪倒,投降!”那荷蘭教士道:“行軍打仗的事,我是不懂的。不過一面跟羅剎人講和,一面卻出兵偷襲他們的京城,那不是不講信用嗎?上帝的道理,教訓我們不可欺詐,不可說謊。”韋小寶道:“哈哈,是羅剎人先騙人。大家說好了,雙方衛兵攜帶火器,不可以,他們身上都藏了槍,短的,他們騙人,我們也騙人。他咬我,一口,我咬他,兩口。大大的!”
那教士嘿的一聲,隔了一會,說道:“我勸公爵大人還是不要打仗的好。兩國開戰,死的都是上帝子民……”韋小寶搖手道:“別多說了。我們只信菩薩,不信上帝。那個費要多羅如果公平談判,讓中國多占一些土地,本來是可以議和的。可是他一里土地也不讓。等我們打下了莫斯科,羅剎男人上天堂,女人,做中國人老婆的。”
費要多羅越聽越心驚,暗道:“我的上帝,中國蠻子真是無法無天,膽大妄為。” 只聽韋小寶又道:“今天我派了一個親兵,在三名哥薩克騎兵隊長的身上,用手指戳了几下,這三名隊長,不會動,你見了么?”那教士道:“我瞧見的。這是甚么魔朮,真是奇怪 之極。”韋小寶道:“中國魔朮,成吉思汗,傳下來的。成吉思汗用這法子,打得羅剎人跪地投降,我們再用這法子去打他們,羅剎國,又死了!”
費要多羅心想:“當年蒙古人只二萬人馬,一直打到波蘭、匈牙利,天下無人擋得住,看來定有魔朮。東方人古怪得緊,他們又來使這法朮,那……那就如何是好?” 只聽那教士道:“羅剎人如果遠遠開槍,你們的魔朮就沒用了。”韋小寶笑道:“是啊,因此,我們得假裝要在這里談判,軍隊就去打莫斯科,像小賊一樣,偷進城去。我到過莫斯科的,城里韃靼人很多。咱們的軍隊化裝為韃靼牧人,混進城去,羅剎守軍一定不會發覺。”
費要多羅背上出了一陣冷汗,心想:“這中國小鬼這條毒計,實在厲害得很。中國兵喬裝改扮為韃靼牧人,混進我們京城,施展起魔朮來,那怎么抵擋得住?”他不知雙兒的點穴朮是一門高深的武功,必須內功練到上乘境界,方能使用,清軍官兵數萬,會點穴功夫的只她一人而已。費要多羅卻以為這魔朮只須一經傳授,人人會使,這么手指一碰,對方就動彈不得,數萬中國兵以此法去偷襲莫斯科,羅剎只怕要亡國滅種了。
只聽那教士道:“公爵大人如果要派遣二萬中國兵混入莫斯科,用成吉思汗傳下來的魔朮制住羅剎軍,那么要俘虜兩位沙皇和攝政女王,的確是可以成功的。不過……不過這件事必須十分機密,大軍西行之時,不能讓羅剎人知覺了。公爵大人,今日的羅剎國已十分強大,和當年跟成吉思汗打仗時的羅剎人,是大不相同的。”韋小寶道:“我到過莫斯科,羅 剎國的情形都清清楚楚,我們明天一早,放了費要多羅回去,然后跟他談判,都是假的,他不肯答應的。咱們在這里多談得一日,中國大軍就近了莫斯科一日路程。”那教士道:“是,是。大人一切還是要小心,這件事是很危險的。”韋小寶道: “知道了。你不能夠說出去,不能讓費要多羅起了疑心的。”那教士答應了下去。
韋小寶喝道:“傳王八死雞、豬玀懦夫。”親兵出帳,帶了華伯斯基和齊洛諾夫進來。韋小寶對二人道:“明天,我派兩隊人去莫斯科,禮物很多很多,送給蘇菲亞公主。路上盜賊多的,多派官兵保護。”華伯斯基道:“從這里到莫斯科,只有些小股的韃靼強盜,也不算很凶,公爵大人放心好了。”韋小寶道:“你不知道。韃靼強盜,八九千人一隊,有的二十個一千人,三十個一千人。”華伯斯基和齊洛諾夫對望了一眼,均有不信之色。
韋小寶道:“我這兩隊人,分南北兩路去莫斯科,王八死雞領北路的,豬玀懦夫領南路的。兩條路,怎樣的?”華伯斯基道:“從北路走,這里向西到赤塔,經烏斯烏德,繞過貝加爾大湖的南端,向西經托木斯克、鄂木斯克等城而到莫斯科。” 齊洛諾夫道:“南路起初的走法是一樣的,過了貝加爾湖分道,向西南經過哈薩克人居住的地方,一路向西,經奧斯克、烏拉爾斯克等地到莫斯科。”
韋小寶點頭道:“不錯,是這樣走的。我的禮物,信,由中國使者交給公主,你們兩個帶路。帶得好,有賞,多的。帶得不好,領兵中國將軍,砍下你們的頭。下去罷!” 兩名羅剎隊長退出后,韋小寶拿起金批令箭,發施號令, 一個個中國大將躬身接令。費要多羅不知他們說些什么,但見所有接令的中國大將都是神情慷慨激昂,拍胸握拳,指天誓日,顯是向主帥保証,說甚么也要大功告成,有的伸掌在自己頸中一斬,有的拔出匕首在自己胸口虛刺,口中不住說: “莫斯科,莫斯科”,料想是說倘若攻不下莫斯科,寧可自殺。韋小寶嘰哩咕嚕說了一番話,四名親兵從桌上拿起一張大地圖來,剛好對著費要多羅。
只見韋小寶的手指從尼布楚城一路向西移動,沿著一條紅色粗線,直指到一個紅色圓圈。費要多羅雖不識得圖上的中國文字,但一看方位,便知是莫斯科。韋小寶說了一番話,手指又沿著另一條線而到莫斯科。費要多羅心想:“這些中國蠻子當真可惡,原來他們處心積慮,早就已預備攻打莫斯科了。” 韋小寶又說了一番話,接連說到“費要多羅”的名字,眾將一聽到,便都大笑。
費要多羅心想道:“你們一定在笑我是傻瓜,騙得我談判划界,拖延時日,暗中卻去偷襲莫斯科。哼,我才不上這當呢。”慢慢站起身來,心想:“上帝保□,讓我發現了中國蠻子這個大詭計,可見我俄羅斯帝國得上帝眷顧,定然國運昌隆。反正他明天就會放我,今晚不用冒險逃跑了。”但見西邊巡邏兵來去不絕,東邊卻黑沉沉地無人,悄悄回去,幸喜清兵并未發覺。來到自己帳外,只見看守的三名衛兵兀自熟睡,于是進帳就寢。次晨費要多羅吃過丰盛早餐,隨著親兵來到中軍帳。韋小寶笑問:“侯爵大人昨晚睡得好嗎?”費要多羅哼了一聲,道: “你的衛兵保衛周到,我自然睡得很好。”
韋小寶道:“今日你不再生氣了罷?咱們來談談划界的條款如何?”費要多羅不答,從身邊摸出手帕,又綁上了嘴巴。韋小寶大怒,喝道:“你這樣倔強,我立刻將你殺了。”費要多羅毫不畏懼,心想:“你預定今日要放我的,這樣裝腔作勢,誰來怕你?”
韋小寶大發一陣脾氣,見他始終不屈服,無可奈何,只得說道:“好!你這樣勇敢,我佩服你了。放你回去罷。你回去請好好休息。十天之后,咱們再另商地點,談判划界。” 費要多羅心想:“你拚命拖延,這時候只怕偷襲莫斯科的軍隊已出發了。我決計不會上你這當。”說道:“你放我回去,很是多謝。為了表示我們的誠意,我建議今天下午就可開始談判,不必等到十天之后。”韋小寶笑道:“這件事不用忙,大家休息休息,慢慢談判好啦。”費要多羅道:“兩國君主都盼談判早日成功,還是先簽了划界條約,再休息不遲。”韋小寶道:“我們皇上倒也不急,那么咱們五天之后再談罷。”費要多羅搖頭道:“不必耽擱了,就是今天談。”韋小寶道:“再隔三天?”費要多羅道:“不,今天!”韋小寶道:“明天?”費要多羅道:“今天!”
韋小寶嘆了口氣,說道:“你這樣堅決,我只好讓步。不過我警告你,待會談到划分國界之時,我是決計不會隨便讓步的。咱們一尺一尺、一寸一寸的來討價還價。” 費要多羅心道:“划分國界要一尺一寸的細談,等到談妥,你們早打進莫斯科去了。你道我真是大傻瓜嗎?”當即站起,說道:“那么敝人告辭了,多謝公爵大人的酒飯。”韋小寶送 到帳口,派遣一隊藤牌兵護送他回尼布楚城,那二百六十名哥薩克騎兵卻不釋放。
費要多羅出得帳來,只見昨天豎立軍營的地方都已空蕩蕩地,大隊清軍已拔營離去。他暗暗心驚:“中國蠻子說干便干,委實厲害。” 一行人來到昨日會談的帳前,只見那三名哥薩克隊長呆呆站在當地,所擺的姿勢仍和昨天一模一樣,絲毫動彈不得。清軍中躍出一名瘦小的軍官,來到三名隊長身前,口中大聲念咒,大叫:“成吉思汗,成吉思汗!”過去在三人身上拍拿几下。三名隊長便慢慢能動了,只是站立了半天一晚,實是疲累已極,雙足麻木,一齊坐倒在地。六名藤牌兵上前扶起,走出數十丈后,三名隊長方能自己行走。
費要多羅更是駭異:“成吉思汗傳下的魔朮,果然厲害無比,難怪當年他縱橫天下,無人能敵。幸好現下已發明了火器,可以不讓敵人近身。否則的話,中國異教徒又要統治全世界,我們信上帝的正教徒,都要變成奴隸了。” 清軍藤牌手直護送費要多羅到尼布楚城東門之前,這才回去。費要多羅詢問三名哥薩克隊長中了魔朮的情形。三名隊長都道:當時只覺后心和腰間一麻,便即全身不能動彈。費要多羅道:“你們身上帶著十字架沒有?”三名隊長解開衣襟,露出挂在頸中的十字架來,其中一人還多挂了一個耶穌聖像。費要多羅皺起眉頭,心道:“成吉思汗的魔法當真厲害,連耶穌基督的十字架也辟不了邪。”當即寫下了三道奏章,派遣十五名騎兵分作三路,向莫斯科告急:中國軍隊已出發前 來偷襲,行將化裝為韃靼牧人,混入京城,務須嚴加防備。中午時分,三路信差先后回城,說道西去的道路均已被中國兵截斷,一見羅剎騎兵,遠遠便射箭過來,實是難以通過。費要多羅心中愁急,尋思:“只有盡快和中國蠻子議定划界條約,那么他們便會撤回兵馬。”
未牌時分,費要多羅帶了十余名隨員,前去兩國會議的帳篷。這次他全然不帶哥薩克騎兵,以表決無他意,何況就算帶了衛隊,招架不了中國兵的“成吉思汗魔朮”,也是無用。費要多羅學識淵博,辦事干練,本來絕非易于受欺之人,但羅剎人心中對成吉思汗的畏懼根深蒂固,雙兒的點穴之朮又十分精妙,他親見之下,不由得不信。他先到篷帳。不久韋小寶、索額圖、佟國綱等清方大官也即到達。韋小寶見對方不帶衛隊,于是命護衛的藤牌手也退了回去。
雙方說了几句客套,全然不提昨日之事,便即談判划界。費要多羅但求談判速成,事事讓步,與昨日態度迥不相同。韋小寶心中暗笑,知道昨晚“周瑜群英會戲蔣干”的計策已然成功,他于划界之事一竅不通,當下便由索額圖經由教士傳譯,和對方商議條款。
只見索額圖和費要多羅兩人將一張大地圖鋪在桌下,索額圖的手指不斷向北指去,費要多羅皺起眉頭,手指一寸一寸的向北退讓。這手指每在地圖上向北讓一寸,那便是百余里的上地歸屬了中國。韋小寶聽了一會,心感不耐,便坐到另一張桌旁,命侍從取出食盒,架起二郎腿,慢慢咀嚼糕餅點心,鼻中低哼“十八摸”小調。
費要多羅決心退讓,索額圖怕事中有變,也不為已甚。但條約文字謹嚴,雙方教士一一譯成拉丁文,反復商議,也費時甚久。到第四日傍晚,《尼布楚條約》條文六條全部商妥。韋小寶得索額圖和佟國綱解說,知道條約內容于中國甚為有利,割歸中國的土地極為廣大,遠比康熙諭示者為多。條約共為四份,中國文一份,羅剎文一份,拉丁文二份,訂明雙方文字中如有意義不符者,以拉丁文為准。當下隨從磨得墨濃、醮得筆飽,恭請中國首席欽差大人簽字。
韋小寶自己名字的三個字是識得的,只不過有時把 “章”字看成了“韋”字,“賣”字當作是“寶”字,三個字聯在一起就不大弄錯了,但說到書寫,“小”字勉強還可對付,余下一頭一尾兩字,那無論如何是寫不來的。他生平難得臉紅,這時竟然臉上微有朱砂之色,不是含怒。亦非酒意,卻是有了三分羞慚。
索額圖是他知己,便道:“這等合同文字,只須簽個花押便可。韋大人胡亂寫個‘小’字,就算是簽字了。” 韋小寶大喜,心想寫這個“小”字,我是拿手好戲,當下拿起筆來,左邊一個圓團,右邊一個圓團,然后中間一條杠子筆直的豎將下來。索額圖微笑道:“行了,寫得好極。”韋小寶側頭欣賞這個“小”字,突然仰頭大笑。索額圖奇道:“韋大帥甚么好笑?” 韋小寶笑道:“你瞧這個字,一只雀兒兩個蛋,可不是那話兒嗎?”清方眾大臣忍不住都哈哈大笑,連眾隨從和親兵也都笑出聲來。
費要多羅瞪目而視,不知眾人為何發笑。當下韋小寶在四份條約上都畫了字,在羅剎文那份條約上,中間那一直畫得加倍巨大,然后費要多羅、索額圖、俄方副使等都簽署了。中俄之間的第一份條約就此簽署完成。這是中國和外國所訂的第一份條約。由于康熙籌划周詳,全力以赴,而所遣人員又十分得力,是以尼布楚條約划界,中國大占便宜。約中規定北方以外興安嶺為界,現今蘇聯之阿穆爾省及濱海省全部土地盡屬中國,東方及東南方至海而止。雙方議界之時,該地區原無歸屬,中國所占之地亦非屬于羅剎,但羅剎已在當地筑城殖民,簽約后被迫撤退,實為中國軍事及外交上之勝利。約中划歸中國之上地總面績達二百萬方公里,較之今日中國東北各省大一倍有余。此約之立,使中國東北邊境獲致一百五十余年之安寧,而羅剎東侵受阻,侵略野心得以稍戢。自康熙、雍正、乾隆諸朝而后,滿清與外國訂約,無不喪權失地,康熙和韋小寶當年大振國威之雄風,不可復得見于后世。(按:條約上韋小寶之簽字怪不可辨,后世史家只識得索額圖和費要多羅、而考古學家如郭沫若之流僅識甲骨文字,不識尼布楚條約上所簽之“小”字,致令韋小寶大名湮沒。后世史籍皆稱簽尼布楚條約者為索額圖及費要多羅。古往今來,知世上曾有韋小寶其人者,惟“鹿鼎記”之讀者而已。本書記敘尼布楚條約之簽訂及內容,除涉及韋小寶者系補充史書之遺漏之外,其余皆根據歷史記載。)依據當時習慣,雙方同時鳴炮,向天立誓,信守不渝。清方大炮四百余門,在尼布楚城東南西北四方同時響起,大地震動。俄方大炮只二十余門,炮聲廖廖,強弱之勢,相差實
不可以道里計。費要多羅暗叫僥幸,倘若議和不成,開起仗來,俄國非一敗涂地不可。當下兩國使臣互贈禮物。費要多羅贈給韋小寶等人的是時表、千里鏡、銀器、貂皮、刀劍等物。韋小寶贈給對方使節的是馬匹、鞍轡、金杯、絲綢衣衫、絹帛等物,此外二百六十名哥薩克騎兵各贈紋銀二十兩,以賠償被清兵割斷的褲帶。當晚大張筵席,慶賀約成。費要多羅兀自擔憂,不知前去偷襲莫斯科的清兵是否即行召回。不斷以言語試探,韋小寶只是裝作不懂。
過得兩日,費要多羅得報,有大隊清兵自西方開來。他登上城頭,以千里鏡眺望,果見一隊隊清兵向西而來,渡過尼布楚河以東扎營。費要多羅大喜,知道西侵的清兵已然召回。他哪知大隊清兵只在尼布楚之西二百里外駐扎候命,一聽得炮聲,便即拔隊緩緩而歸。又地數日,石匠已將界碑雕鑿完竣。碑上共有滿、漢、蒙、拉丁及羅剎五體文字。
界碑分立于格爾必齊河東岸,額爾古納河南岸、以及極東北之威伊克阿林大山各處。碑文中書明兩國以格爾必齊河為界,“循此河上流不毛之地,有名大興安以至于海,凡山南一帶流入黑龍江之溪河,盡屬中國﹔山北一帶之溪河,盡屬俄羅斯”﹔又書明:“將流入黑龍江之額爾古納河為界,河之南岸,屬于中國﹔河之北岸,屬于俄羅斯。其南岸之眉勒爾客河口,所有俄羅斯房舍,遷徒北岸”﹔又書明:“雅克薩所居俄羅斯人民及諸物,盡行撤往察罕汗之地”﹔又書明:“凡 豬戶人等,斷不許越界,如有相聚持械捕獵,殺人搶掠者,即行捕拿正法,不以小故阻壞大事,中俄兩國和好,毋起爭端。” 兩國欽差派遣部屬,勘察地形無誤后。樹立界碑。此界碑所處之地,本應為中俄兩國萬年不易之分界,然一百數十年后,俄國乘中國國勢衰弱,竟逐步蠶食侵占,置當年分界于不顧,吞并中國大片膏腴之地。后人讀史至此,喟然嘆曰: “安得康熙、韋小寶于地下,逐彼狼子野心之羅剎人而復我故土哉?” 樹立界碑已畢,兩國欽差行禮作別,分別首途回京復命。韋小寶召來華伯斯基與齊洛諾夫,命二人呈奉禮物給蘇菲亞公主,其中既有錦被,又有繡枕。北國荒鄙之地,這些物事無處購置,均是雙兒之物。韋小寶笑道:“公主如當真想念我,就抱抱絲棉被和枕頭罷。”華伯斯基道:“公主殿下對大人閣下的情意天長地久,棉被枕頭容易殘破,還是請大人派几名筑橋技師,去莫斯科造座石橋,那就永遠不會壞了。” 韋小寶笑道:“我早已想到此節,你們不必羅蘇。”命親兵抬出一只大木箱,長八尺,寬四尺,宛似一口大棺材一般,八名親兵用大杠抬之而行,顯得甚是沉重。箱外鐵條重重纏繞,貼了封條,以火漆固封。韋小寶道:“這件禮物非同小可,你們好生將護,不可損壞。公主見到之后,必定歡喜,這天長地久的情意,和中國石橋完全一般牢固。” 兩名羅剎隊長不敢多問,領了木箱而去。這口大木箱重逾千斤,自尼布楚萬里迢迢的運到莫斯科,一路之上,著實勞頓。
蘇菲亞公主收到后打開箱子,竟是一座韋小寶的裸體石 像,笑容可掬,栩栩如生。
原來韋小寶召來雕鑿界碑的石匠,鑿成此像,又請荷蘭教士寫了“我永遠愛你”几個羅剎文字,雕在石像胸口。蘇菲亞公主一見之下,啼笑皆非,想起這中國小孩古怪精靈,卻也非羅剎男子之可及,不由得情意綿綿,神馳萬里。
這石像便藏于克里姆林宮中,后來彼得大帝發動政變,將蘇菲亞公主驅逐出宮,連帶將此石像擊碎。唯有部份殘軀為兵士攜帶出外,羅剎民間無知婦女向之膜拜求子,撫摸石像下體,據稱大有靈驗云。
注:“都護”是漢朝統治西域諸國的軍政總督,“玉門關”是漢時通西域的要道,“玉門關不設”意謂疆域擴大,原來的關門已不成為邊防要地。“銅柱界重標”指東漢馬援征服交趾(安南)后,開拓疆土,立銅柱重行標界,意謂另定有利于中國的國界。
當晚韋小寶和雙兒在總督府的臥房中就寢,爐火生得甚旺,狐被貂褥,一室皆春。
這是他的舊游之地,掀開床邊大木箱的蓋子一看,箱中放的卻是軍服和槍械。雙兒微笑道:“相公盼望箱子里又鑽出個羅剎公主來,是不是?”韋小寶笑道:“你是中國公主,比羅剎公主好得多。”雙兒笑道:“可惜你的中國公主在北京,不在這里。”韋小寶道:“好雙兒,咱們今日算不算‘大功告成’?”雙兒嫣然一笑,雙頰暈紅。她雖和韋小寶做夫妻已久,聽得丈夫調笑,卻仍有羞澀之意。
韋小寶摟住了她腰,兩人并坐床沿。韋小寶道:“你拼湊地圖,花了不少心血,咱們終于拿到了鹿鼎山,皇上封我為鹿鼎公,這座城池,多半是讓我管了。這山底下藏得有無數金珠寶貝,咱們慢慢掘了出來,我韋小寶可得改名,叫做 ‘韋多寶’。”雙兒道:“相公已有了許多金子銀子,几輩子也使不完啦,珠寶再多,也是無用。我瞧還是做韋小寶的好。” 韋小寶在她臉上輕輕一吻,說道:“對,對!這些日來,我一直拿不定主意,要是掘寶罷,只怕挖斷了滿洲龍脈,害死了皇帝。皇上向來待我不錯,害死了他,未免對不住他。不 掘寶罷,又覺得可惜。這么著,咱們暫且不掘這寶藏,等到皇上御駕升天,咱們又窮得要餓飯了,那時候再掘不遲。”
剛說到這里,忽聽得木箱中輕輕喀的一響。兩人使個眼色,注視木箱,過了好一會,卻更無動靜。韋小寶雙掌輕輕拍了三下,雙兒過去開了房門,守在門外的四名親兵躬身聽令。韋小寶指著木箱,低聲道:“里面有人!”
四名親兵吃了一驚,搶到箱邊,揭開箱蓋,卻見箱中盛滿了衣物。韋小寶打個手勢,親兵搬開衣物,揭開箱底,露出一個大洞,便在此時,砰的一聲巨響,洞中放了一槍出來。一名親兵“啊”的一聲,肩頭中彈,向后便倒。雙兒忙將韋小寶一拉,扯到了自己身后。韋小寶指指炭爐,作個傾倒的手勢。一名親兵過去端起炭爐,便往洞中倒了下去。
只聽得洞中有人以羅剎話大叫:“別倒火,投降!”跟著咳嗽不止。韋小寶以羅剎話叫道:“先把火槍拋上來,再爬出來。”洞中拋出一杆短銃,跟著一名羅剎兵探頭出來。一名親兵抓住他頭發一拉,另一名親兵伸刀架在他頸中,那兵胡子著了火,兀自未熄,只痛得哇哇大叫,狼狽異常的爬了出來。韋小寶道:“下面還有人沒有?”洞內有人叫道:“還有一個!投降!投降!”韋小寶喝道:“拋槍上來!”洞口白光一閃,拋上來一柄馬刀,跟著一團火燒了出來,原來這名羅剎兵燒著了頭發。
在門外守衛的親兵聽得大帥房中有警,又奔進數人。七八名親兵揪住了兩名羅剎兵,扑滅了兩人頭發胡子上的火焰,反綁了縛住。
韋小寶突然指著一名羅剎兵叫道:“咦,你是王八死雞。” 那兵臉露喜色,道:“是,是,中國小孩大人,我是華伯斯基。” 另一名羅剎兵也叫了起來:“中國小孩大人,我……我是齊洛諾夫。”韋小寶向他凝視半晌,見他胡子燒得七零八落,臉上也熨得又紅又腫,但終于認了出來,笑道:“對啦!你是豬玀懦夫!”齊洛諾夫大喜,叫道:“對,對!中國小孩大人,我是你的老朋友。”
華伯斯基和齊洛諾夫都是蘇菲亞公主的衛士。當年在雅克薩城和韋小寶同去莫斯科。兩人在獵宮隨同火槍手造反,著實立了些功勞。蘇菲亞公主掌執國政后,酬庸從龍之士,將身邊衛士都升了隊長。其中四人東來想立功劫掠。當兵敗城破之時,一人戰死,一人凍死。余下這兩人悄悄躲入地道,想出城逃走,哪知城外地道出口早已堵死,兩人進退不得,終于形跡敗露。當年韋小寶分別叫他們為“王八死雞”和“豬玀懦夫”。兩人哪知其意,只道中國小孩發音不正,便即答應。聽公主叫他為“中國小孩”,初時也跟著一般稱呼,待得韋小寶立功,公主封了他爵位,眾衛士便稱之為“中國小孩大人”。
韋小寶問明來歷,命親兵松綁,帶出去取酒食款待。眾親兵生怕地道中尚有奸細,鑽進去搜索了一番,查知房中此外更無地道復壁,這才退出。親兵隊長心下惶恐,連聲告罪,心想真是僥天之幸,倘若這兩名羅剎兵半夜里從地道中鑽將出來,刺死了韋大帥,自己非滿門抄斬不可。次日韋小寶叫來華伯斯基和齊洛諾夫二人,問起蘇菲亞公主的近況。二人說公主殿下總理朝政,羅剎全國的王公大 臣、將軍主教,誰也不敢違抗。兩位沙皇年紀幼小,一切也都聽姊姊的。齊洛諾夫道:“公主殿下很想念中國小孩大人,吩咐我們來打聽你的消息,要我們見到你后,請你再去莫斯科玩玩,公主重重有賞。”華伯斯基道:“公主殿下不知道是中國小孩大人帶兵來打仗,否則的話,大家是親愛的甜心,是好朋友,這仗也不用打了。”韋小寶道:“你們胡說八道,騙人!”兩人賭咒發誓,說道千真萬確,決計不假。
韋小寶尋思:“皇上本是要我設法跟羅剎國講和,不妨便叫這兩個家伙去跟蘇菲亞公主說說。”說道:“我要寫一封信,你們送去給公主,不過我不會寫羅剎蚯蚓字,你們代我寫罷。” 華伯斯基和齊洛諾夫面面相覷,均有難色,他二人只會騎馬放槍,說到提筆寫字,卻也是一竅不通。齊洛諾夫道:“中國小孩大人要寫情書,我們兩個是干不來的。我們……我們去找個教士來寫。”韋小寶答應了,命親兵帶二人去羅剎降人中找尋。
過不多時,兩人帶來一名大胡子教士到來。其時羅剎軍人大都不識字,隨軍教士除了祈禱上帝、激勵士氣之外,還有一門重要職司,便是替兵將代寫家書。那教士穿了清兵裝束,衣服太小,緊緊繃在身上,顯得十分可笑。他嚇得戰戰兢兢,隨著兩名隊長參見韋小寶,說道:“上帝賜福中國大將軍,大爵爺,愿中國大將軍一家平安。”
韋小寶要他坐下,說道:“你給我寫封信,給你們的蘇菲亞公主。”那教士連聲答應。親兵早已在桌上擺好了文房四寶。那教士手執毛筆,鋪開宣紙,彎彎曲曲的寫起羅剎字來,但覺那毛筆柔軟無比,筆划忽粗忽細,說不出的別扭,卻不敢 有半句話評論中國筆墨,只怕惹了這位中國將軍生氣。
韋小寶道:“你這么寫:自從分別之后,常常想念公主,只盼娶了公主做老婆……”那教士嚇了一跳,手一顫,毛筆在紙上涂了一團墨跡。齊洛諾夫道:“這位中國小孩大人,是蘇菲亞公主殿下的甜心。公主殿下很愛他的,常說中國情人勝過羅剎情人一百倍。”他要討好韋小寶,不免張大其詞。那教士諾諾連聲,道:“是,是,勝過一百倍,一百倍。”他心神不定,文思窒滯,卻又不敢執筆沉吟,只得將平日用慣的陳腔濫調都寫了上去,盡是羅剎士兵寫給故鄉妻子、情人的肉麻辭句,甚么“親親好甜心”、“我昨晚又夢見了你”、“吻你一萬次”之類,不一而足。
韋小寶見他筆走如飛,大為滿意,說道:“你們羅剎兵來占我中國地方,殺了許多中國百姓。中國大皇帝十分生氣,派我帶兵前來,把你們的兵將都捉住了。我要將他們割成一條一條,都燒成霞舒尼克……”那教士大吃了一驚,“啊”的一聲,說道:“我的上帝!”韋小寶續道:“不過瞧在你公主的面上,暫時不割不燒。如果你答應以后羅剎兵再也不來犯我中國疆界,中國和羅剎國就永遠是好朋友。要是你不聽話,我派兵來殺光你們的羅剎男人,你就再也沒有羅剎男人陪著睡覺了。你要男人陪著睡覺,天下只有中國人了。”
那教士心中大不以為然,暗道:“天下除了羅剎男人,并非只有中國男人,這句話也太沒有道理。”又覺這種無禮的言語決不能對公主說,決意改寫几句又恭謹又親密的話,料想這中國將軍也不識得。但他為人謹細,深怕給瞧出了破綻,將這几行文字都寫成了拉丁文,寫畢之后,不由得臉露微笑。 韋小寶又道:“現下我差王八死雞和豬玀懦夫送這封信給你,又送給你禮物。你愿意做我情人,還是做我敵人,你自己決定罷。”
那教士又將最后這句話改得極盡恭敬,寫道:“中國小臣思慕殿下厚恩,謹獻貢物,以表忠忱。小臣有生之年,皆殿下不二之臣也。企盼兩國和好,俾羅剎被俘軍民重歸故國,實出殿下無量恩德。”最后這句話卻是出于他的私心,料想兩國倘若和議不成,自己和其余的羅剎降人勢必客死異鄉,永遠不得歸國。
韋小寶待他寫完,道:“完了。你念一遍給我聽聽。”那教士雙手捧起信箋誦讀,念到自己改寫之處,卻仍照韋小寶的原義讀出。韋小寶會講的羅剎話本就頗為有限,聽來似乎大致不錯,哪料得他竟敢任意竄改?便點點頭,道:“很好!” 取出”撫遠大將軍韋之印”的黃金印信,在信箋上蓋了朱印。這封情書不像情書、公文不似公文的東西就搞成了。
韋小寶命那教士下去領賞,吩咐大營的師爺將信封入封套,在封套上用中國文字寫上蘇菲亞公主的名字。那師爺磨得濃墨,蘸得飽筆,第一行寫道:“大清國撫遠大將軍鹿鼎公韋奉書”,第二行寫道:“鄂羅斯國攝政女王蘇飛霞固倫長公主殿下”。“羅剎”兩字,于佛經意為“魔鬼”,以之稱呼“俄國”,頗含輕侮,文書之中便稱之為“鄂羅斯”。那師爺又覺 “蘇菲亞”三字不甚雅馴,這個“菲”字令人想起“芳草菲菲”,似乎譏諷她全身是毛,于是寫作了“蘇飛霞”,既合 “落霞與孤□齊飛”之典,又有“飛霞扑面”之美﹔“固倫長公主”是清朝公主最尊貴的封號,皇帝的姊妹是長公主,皇 帝的女兒是公主,此女貴為攝政,又是兩位并肩沙皇的姊姊,自然是頭等公主了。待聽得韋小寶笑道:“這個羅剎公主跟我是有一手的,几年不見,不知她怎樣了?”那師爺在封套上又寫上兩行字:“夫和戎狄,國之福也。如樂之和,無所不諧,請與子樂之。”心想這是《左傳》中的話,只可惜羅剎乃戎狄之邦,未必能懂得中華上國的經傳,其中雙關之意,更不必解,俏眉眼做給瞎子看,難免有“明珠暗投”之嘆了。
其實不但“鄂羅斯國固倫長公主蘇飛霞”決計不懂這几個中國字的含義,連“大清國撫遠大將軍鹿鼎公韋”,除了識得自己的名字和兩個“人”字之外,也是只字不識,見那師爺在封套正反面都寫了字,說道:“夠了,夠了。你的字寫得很好,勝過羅剎大胡子。”
他吩咐師爺備就一批貴重禮物,好在都是從雅克薩城中俘獲而得,不用花他分文本錢。再將華伯斯基、齊洛諾夫兩名隊長傳來,叫他兩人從羅剎降兵挑選一百人作為衛隊,立即前往莫斯科送信。兩名隊長大喜過望,不住鞠躬稱謝,又拿起韋小寶的手,在他手背上連連親吻。韋小寶的手背被二人的胡子擦得酸痒,忍不住哈哈大笑。
雅克薩城小,容不下大軍駐扎,當下韋小寶和欽差及索額圖商議了,派郎坦、林興珠二人率兵二千,在城中防守,大軍南旋,協駐瑗琿、呼瑪爾二城候旨。韋小寶臨行之際,鄭重叮嚀郎坦、林興珠二人,決不可在雅克薩城開鑿水井,挖掘地道。
大軍南行。韋小寶、索額圖、朋春等駐在瑗琿,薩布素另率一軍,駐在呼瑪爾。韋小寶命羅剎降兵改穿清軍裝束,派 人教授華語,命他們將“我皇萬歲萬萬歲”、“聖天子萬壽無疆”、“中國皇帝德被四海、皇恩浩蕩”等句子背得爛熟,然后派兵押向北京,要他們在京師大街上一路高呼,朝見康熙時更須大聲吶喊,說道越是喊得有勁,皇上賞賜越厚。
匆匆數月,冬盡春來。韋小寶在瑗琿雖住得舒服,卻記挂著阿珂、蘇荃等几個妻子和虎頭等兒女,曾連遣親兵,送物回家。六位夫人也各有衣物用品送來,大家知他不識字,家書卻兩免了,只是命親兵帶個口信,說家中大小平安,盼望大帥早日凱旋歸來。
過得二十多天,康熙頒來詔書,對出征將士大加嘉獎,韋小寶升為二等鹿鼎公,其余將士各有升賞。傳旨的欽差將一只用火漆印封住的木盒交給韋小寶,乃是皇上御賜。韋小寶磕頭謝恩,打開木盒,不禁一呆。盒里是一只黃金飯碗。碗中刻著“公忠體國”四字,依稀便是當年施琅送給他的,只是花紋字跡俱有破損,卻又重行修補完整。
韋小寶記得當年這只金飯碗放在銅帽兒胡同伯爵府中,那晚倉惶逃走,并未攜出,一凝思間,已明其理。定是那晚炮轟伯爵府后,前鋒營軍士將府中殘損的剩物開具清單,呈交給皇帝。這只金飯碗已打爛了一次,這一次可得好好捧住,別再打爛了。韋小寶心想:“小皇帝對我倒講義氣,咱們有來有往,我也不掘他的龍脈。”當晚大宴欽差,諸將相陪,宴后開賭。
再過月余,康熙又有上諭到來,這一次卻是大加申斥,說韋小寶行事胡鬧,要羅剎降兵大呼“萬壽無疆”,實在無聊之至。上諭中說:“為人君守牧者,當上體天心,愛護黎民。羅 剎雖蠻夷化外之邦,其小民亦人也,既已降服歸順,不應復侮弄屈辱之。汝為大臣,須諫君以仁明愛民之道。朕若有惠于眾,雖不壽亦為明君,若驕妄殘虐,則萬壽無疆,徒苦天下而已。大臣諂諛邪佞,致君于不德,其罪最大,切宜為誡。” 韋小寶這次馬屁拍在馬腳上,碰了一鼻子灰,好在臉皮甚厚,也不以為意,對著傳旨的欽差大罵自己該死,心想: “天下哪有人不愛戴高帽的?定是這些羅剎兵中國話說得不好,把皇上聽得胡里胡涂,惹得他生氣。”將教授羅剎兵華語的几名師爺叫來,痛罵一頓。罵完之后,拉開桌子便和他們賭錢,擲得几把骰子,早將康熙的訓誡拋到九霄云外。這日京中又有上諭頒來,欽命韋小寶和索額圖為議和大臣,與羅剎國議訂和約,又派來鑲黃旗漢軍都統一等公佟國綱、護軍統領馬喇、尚書阿爾尼、左都御史馬齊四人相助。佟國綱宣讀上諭已畢,又取出一通公文宣讀,卻是羅剎國兩位沙皇給康熙的國書,這時已由在北京的荷蘭國傳教士譯成了漢文。國書中說道:
“謹奉上撫遠華夏、洋溢寰宇、率賢臣共圖治理、分任疆土、滿清兼統、聲名遠播、大聖皇帝曰:向者父阿列克席米汗羅為汗,曾使尼果來等賚書至天朝通好,以不諳中國典禮,語言舉止,陋鄙無文,望寬宥之。至頌揚皇帝,舛謬失禮,亦因地處荒遠,典禮素昧所致,幸無見罪。皇帝在昔所賜之書,下國無通解者,未循其故。及尼果來等歸問之,但述天朝大臣以不還逋逃人根特木爾等、并騷擾邊境為詞。近聞皇帝興師,辱臨境上,有失通好之意。如果下國邊民構舋作亂,天朝遣使明示,自當嚴治其罪,何煩動輒干戈?今奉詔旨,始 悉端委,遂令下國所發將士,到時切勿交兵。恭請明察我國作亂之人,發回正法,除嗣遣使臣議定邊界外,先令末起、佛兒魏牛高、宜番、法俄羅瓦等星馳賚書以行。乞撤雅克薩之圍,仍詳悉作書,曉諭下國。則諸事皆寢,永遠輯眺矣。上國大臣韋小寶閣下,昔年曾見知于我皇姊攝政女王蘇菲亞殿下,遠臨我京師莫斯科,撥亂反正,有大功于下國,此上國之惠也,下國君臣,不敢有忘。謹奉重禮,獻于大聖 皇帝陛下,以次重禮奉于韋小寶大臣閣下,以示下國誠信修睦之衷。”(按:此通俄羅斯國國書錄自史籍,正確無誤,惟最后一段關于韋小寶者,恐系小說家言,或未可盡信云。)
佟國綱讀了國書后,師爺將書中意思向韋小寶及眾將詳細解釋。這是軍中通例,文書來往,文字有時頗為艱深,帶兵將官不識字者固多,就算讀過几年書的,所識也頗有限,軍中來文去件關涉軍機大事,如有誤解,干系重大,因此滿洲軍制有師爺解釋文書的規定。
佟國綱笑道:“這位羅剎國攝政女王,對韋大帥頗念舊情,送來的禮物著實不少。皇上吩咐兄弟一并帶了來,交韋大帥收納。”韋小寶拱手道:“多謝,多謝。”又道:“羅剎人不懂禮節,不說自己的禮物很輕,卻自吹自擂,說禮物很重,送給皇上的是重禮,送給我的是甚么次重禮,也不怕人笑話。” 佟國綱道:“是。韋大帥獻到京城去的羅剎降人,皇上親加審訊,發現小兵之中,混有一個羅剎大官……”韋小寶 “啊”的一聲,叫道:“有這等事?”佟國綱道:“這人十分狡猾,混在小兵之中,絲毫不動聲色。那日皇上逐批審訊降人,一名荷蘭傳教士做通譯,審到后來,皇上對那傳教士說了几 句拉丁話。羅剎降人中有一名小兵,忽然臉露詫異神色。皇上問他是不是懂得拉丁話,那個小兵不住搖頭。皇上便用拉丁話說道:‘將這個小兵拉出去砍頭。’那小兵臉色大變,跪下求饒,供認懂得拉丁話。”
韋小寶問道:“拉丁話是什么話?他們羅剎人拉壯丁挑軍糧之時說的話,皇上怎么會說?”佟國綱道:“皇上聰明智慧,無所不曉。羅剎人拉壯丁時說的話,那也會說的。”韋小寶道: “為什么羅剎人平時說的話,皇上不懂,拉壯丁時說的話,卻又會說?”
佟國綱無法回答,笑道:“這中間的理由,咱們可都不懂了。下次大帥朝見皇上之時,自己磕頭請問罷。”韋小寶點點頭,問道:“那個羅剎人后來怎樣?”佟國綱道:“皇上細細審問,那人終于無法隱瞞,一點點吐露了出來。原來這人名叫亞爾青斯基,是尼布楚、雅克薩兩城的都總督。”
眾人一聽,好不自禁的“啊”的一聲。韋小寶道:“這家伙的官可不小哪。”佟國綱道:“可不是嗎?羅剎國派在東方的官兒,以他為最大,雅克薩城破之日,定是他改穿了小兵的服色,以致給他瞞過了。”韋小寶搖頭笑道:“攻破雅克薩城那天,羅剎的將軍、小兵、大官、小官,個個脫得精光,瞧來瞧去,每一個都是這么一回事,實在沒甚么分別。不見得官做得大了,那話兒也大些。兄弟的……這個大官認他不出,倒也不是我們的錯處。”
眾將哈哈大笑,向佟國綱解說當日攻破雅克薩城的情景。佟國綱笑道:“原來如此,這也難怪。皇上說道:韋小寶擒獲羅剎國尼布楚、雅克薩二城都總管,功勞不小,不過他 以為此人只是尋常小兵,辦事也太胡涂了,將功折罪,此事無賞無罰。”韋小寶站起身來,恭恭敬敬的道:“皇上恩典,奴才感激之至。”
佟國綱道:“皇上審問這亞爾青斯基,接連問了六天,羅剎國的軍政大事,疆域物產,甚么都盤問備細。皇上當真是天縱英明,又從這亞爾青斯基身上,發見了一個秘密。依韋大帥說,這人被擒之時,身上一絲不挂,哪知他竟有法子暗藏秘密文件。”
韋小寶罵道:“他奶奶的,這阿二掀死雞實在鬼計多端,下次見到了他,非要他的好看不可。這秘密文件,又藏在甚么地方?難道藏在屁……屁……”
佟國綱道:“羅剎降人朝見皇上之前,自然全身都給御前侍衛仔細搜過,頭發、胡子都要摸過,褲子和靴子更要脫下來瞧過明白。番邦之人心懷叵測,倘若身懷利器,那還了得?這個亞爾青斯基當然也曾細細搜過,身上更無別物。可是皇上洞察入微,見他右肩上凸起了一塊,又時時斜眼去瞧,便問他手臂上是甚么東西。亞爾青斯基拉起袖子,手臂上綁了厚厚的繃帶,說是在雅克薩城受的傷。皇上叫他走上前來,用力在他手臂上捏了一把。亞爾青斯基‘哎唷’一聲叫,聲音中卻不顯得如何疼痛。”
韋小寶笑道:“有趣,有趣!這羅剎鬼受傷是假的。” 佟國綱道:“可不是嗎?皇上當即吩咐侍衛,將他手臂上的繃帶解下。亞爾青斯基面如土色,只嚇得全身發抖。韋大帥你猜繃帶之中,藏著些甚么?”韋小寶道:“你剛才說秘密文件,難道就是這調調兒嗎?”佟國綱拍手笑道:“正是。難 怪皇上時時贊你聰明,果然一猜便著。那亞爾青斯基繃帶中所藏的,赫然是一份文件,是羅剎國沙皇給他的密諭。皇上叫荷蘭傳教士譯了出來,抄得有副本在此。”從封套中取出一份公文,大聲讀了出來:
“汝應向中國皇帝說知:領有全部大俄羅斯、小俄羅斯、白俄羅斯獨裁大君主皇帝及大王兼多國之俄皇陛下,皇威遠屆,已有多國君王歸依大皇帝陛下最高統治之下。彼中國皇帝亦應求得領有全部大俄羅斯、小俄羅斯、白俄羅斯獨裁大君主皇帝陛下恩惠,歸依大皇帝陛下最高統治之下。大皇帝陛下必將愛護中國皇帝于其皇恩浩蕩之中,并保護之,使免于敵人之侵害,彼中國皇帝可獨得歸依大君主陛下,處于俄皇陛下最高統治之下,永久不渝,并向大君主納入貢賦,大君主皇帝陛下所屬人等,應准在中國及兩境內自由營商,為此彼中國皇帝應准將大皇帝陛下之使臣放行無阻,并向大皇帝陛下致書答復。”(按:此為真實文件,當年康熙逮捕俄國使臣,將其監禁半月后遞解回國,沒收此文件,存于宮中檔案。原件攝影見“故宮俄文史料”)
佟國綱讀一句,韋小寶罵一聲:“放屁!”待他讀完,韋小寶已罵了几十句“放屁”。佟國綱道:“皇上聖諭:羅剎人野心勃勃,無禮已極。下這道密諭的羅剎皇帝,是現今兩位沙皇的父親,已經死了。那時他還不知道我們中國人的厲害。現下羅剎人吃了苦頭,想來已不敢像從前那么放肆了。不過跟他們議和之時,還得軟硬兼施,不能輕忽。”韋小寶道:“正是。皇上吩咐了的,咱們狠狠的打他們几個嘴巴,踢他們几腳,又在他們肩上拍拍, 背上摸摸。”佟國綱道:“那個甚么攝政女王就狡猾得很,她假裝不知道雅克薩已經給我們攻下,說已下令羅剎兵不可跟我們交鋒。可是國書之中卻又露出了馬腳,請皇上將抓住的羅剎人發回給他們正法。”韋小寶笑道:“哪有這么便宜的事?她送給我几張貂皮,几塊寶石的次重禮,就想我們放了她的官兵。”
佟國綱道:“皇上吩咐:羅剎人既然求和,跟他們議和也是不妨,不過咱們須得帶了大軍過去,跟他們訂個城下之盟。” 韋小寶問道:“甚么叫作城下之盟?”佟國綱道:“兩國交兵,咱們大軍圍了番邦的城池,番邦求和,在他城下訂立和約,那就叫作城下之盟。這番邦雖然不算投降,總也是認輸了。”韋小寶道:“原來如此。其實咱們出兵去把尼布楚拿了下來,也不是什么難事。”
佟國綱道:“皇上聖諭:再打几個勝仗,本來也是挺有把握的。不過羅剎是當世大國,屬下統轄的小國很多。他們在東方如果敗得一塌胡涂,威風大失,屬下各小國就要不服。這樣一來,羅剎非點起大軍來報仇不可,那就兵連禍結,不知打到何年何月方了。皇上盤問了那亞爾青斯基,得知羅剎國的西方另有一個大國,叫做瑞典,和羅剎國之間的大戰有一觸即發之勢。羅剎倘若東西兩邊同時打仗,很是頭痛。咱們乘此機會跟他訂立和約,必定可以大占便宜,至少可以保得北疆一百年太平。”
韋小寶大勝之余,頗想一鼓作氣,連尼布楚也攻了下來,聽得皇上答允羅剎求和,很覺沒癮,但這是皇上的決策,他要搞甚么甚么之中,甚么千里之外,自也難以違旨,轉念又 想:“你是皇上的舅舅,也是我老婆的舅舅,排起來算是我的長輩。你是一等公,我只是剛升的二等公。這次跟羅剎人議和,皇上卻派你來做我副手,皇上給我的面子可也不小了。” 佟國綱的父親佟圖賴,是康熙之母孝康皇后的父親,乃是漢人,因此康熙的血統是半滿半漢。佟圖賴此時已死,佟國綱襲封為一等公。佟圖賴早年在關外便歸附滿清,屬鑲黃旗,軍功甚著,名氣很大,韋小寶卻覺得他的名字太也差勁,圖賴,圖賴,說明賭輸了想賴,堂堂國丈,算甚么玩意兒?當晚張宴接風之后,眾大臣在韋大帥倡議之下,賭了几手。佟國綱果然輸了,但六百兩銀票推了出去,漫不在乎,毫無圖賴之意。韋小寶見他輸得爽快,并無父風,不禁頗為詫異,回到房中,上床睡下,這才恍然大悟:“他名叫佟骨光,話明要在骨牌上輸清光的。此人賭品極好,可以跟他交個朋友。”
次日韋小寶和眾大臣商議,大家說既要和對方訂城下之盟,不妨就此將大軍開去,以逸待勞。韋小寶點頭稱是,傳下將令,瑗琿和呼瑪爾城兩軍齊發,到尼布楚城下會師。其時已是夏季,天暖雪溶,軍行甚便。
這日行至海拉爾河畔,前鋒來報,有羅剎兵一小隊,帶兵隊長求見大帥。韋小寶傳見隊長,原來是華伯斯基和齊洛諾夫二人。韋小寶喜道:“很好,很好!原來是王八死雞和豬玀懦夫。”兩人躬身行禮,呈上蘇菲亞公主的復書。那名羅剎傳教士這時仍留在清軍大營,以備需用。康熙為了議和簽訂文書,又遣來一名荷蘭傳教士相助。韋小寶傳兩名教士入帳,吩咐他們傳譯公主的復信。
那羅剎教士那日竄改韋小寶的情書原意,這時心中大為 惴惴,惟恐在公主回信中露出了馬腳,忙取過信來看了一遍,這才放心。那荷蘭傳教士當下將羅剎文字譯成華語。
信中說道:分別以來,時時思念,盼和約簽成之后,韋小寶赴莫斯科一行,以敘故人之情。韋小寶得兩國君主寵愛,須當從中說明種種誤會,消除隔閡,樹立兩國萬世和好之基。信中又說:中華和羅剎分居東西,為并世大國,聯手結盟,即可宰制天下,任何國家均不能抗。若和議不成,長期戰爭,不免兩敗俱傷。因此盼望韋小寶促成此事,于中華固為建立大功,羅剎國亦必另有重酬。又請韋小寶向中國皇帝進言,放還被俘的羅剎國將士,俾得和其家人甜心相聚云云。荷蘭教士傳譯已畢,韋小寶見華伯斯基和齊洛諾夫二人連使眼色,知道另有別情,于是命兩名傳教士退出,問道: “你們還有甚么話說?”華伯斯基道:“公主殿下要我們對中國小孩大人說,公主殿下很想念你,羅剎男人不好,中國小孩大人天下第一,一定要請你去莫斯科。”韋小寶哼了一下,心道:“這是羅剎迷湯,可萬萬信不得。”
齊洛諾夫道:“公主殿下另外有几件事,要請中國小孩大人辦理。這是公主殿下送給你的。”說著從項頸中取下一條銅鏈,鏈條下系著一只革囊。華伯斯基也是如此。想是二人長途跋涉,怕有失落,因此用銅鏈系在頸中。兩只革囊的囊口都用銅鎖鎖住。華伯斯基又從腰帶解下一枚鑰匙,去開了齊洛諾夫的銅鎖。齊洛諾夫也用自己的鑰匙,去開了華伯斯基所攜革囊的銅鎖。兩人恭恭敬敬的將革囊放在韋小寶面前桌上。
韋小寶倒轉革囊,玎□聲響,傾出數十顆寶石來,彩色 繽紛,燦爛輝煌,都是極大的紅寶石、藍寶石、黃寶石。另一只革囊中盛的則是鑽石和翡翠。登時滿帳寶光,耀眼生花。韋小寶生平珠寶見過無數,但這許許多多大顆寶石聚在一起,卻也是從所未見,笑道:“公主送給我這樣的重禮,可當真生受不起。”(按:據《燕京學報》廿五期劉選民著《中俄早期貿易考》,俄國派大使費要多羅﹒果羅文和中國談判分疆修好、通商事務。果羅文東來途中,又接獲朝廷秘密訓令,鄭重指示:如能獲得中國通商之利,雅克薩城不妨讓與中國,并在不損俄皇威嚴范圍內,可秘密予中國代表以相當禮物賄賂。)
華伯斯基道:“公主殿下說,如果中國小孩大人辦成大事,還有更貴重的禮物送給你:又有大俄羅斯、小俄羅斯、白俄羅斯、哥薩克、韃靼、瑞典、波斯、波蘭、日耳曼、丹麥十國美女,每國一名,個個年輕貌美,都是處女,決非寡婦,一齊送給中國小孩大人。”
韋小寶哈哈大笑,說道:“我七個老婆已經應付不了,再有十個美女。中國小孩大人立刻就一命嗚呼了。”華伯斯基連稱:“不會的,不會的。這十個美貌的處女,公主殿下已經備好,我們親眼見過,個個像玫瑰花一樣的相貌,牛奶一樣的皮膚,夜鶯一樣的聲音。”韋小寶怦然心動,問道:“公主殿下要我辦甚么事?” 齊洛諾夫道:“第一件,兩國和好,公平划定疆界,從此不再交兵。”
韋小寶心想:“小皇帝正要如此,這一件辦得到。”說道: “你們羅剎國西邊,有一個瑞……瑞甚么國的,派來了使者, 要和我們一起出兵,東西夾攻羅剎,把你們的國家平分了。那時候甚么大俄羅斯、小俄羅斯、不大不小中俄羅斯、黑俄羅斯、白俄羅斯、五顏六色花俄羅斯,各種美女要多少,有多少,也不用你們公主殿下送了。何況每樣只送一名,太也寒蠢小氣!”
兩名羅剎隊長一聽,都大吃一驚。其時瑞典國王查理十一世在位,也是個英明有為的少年君主,整軍經武,頗有意東征羅剎,日來大隊兵馬源源向東開拔。莫斯科朝廷中文武大臣正以此為憂,不料瑞典竟會想要和中國聯盟。羅剎雖強,但如腹背受敵,那就大勢去矣。
韋小寶見了兩人臉色,知道自己虛晃一招,已然生效,便道:“可是我和公主殿下是甜心好朋友,怎能答應瑞甚么國的蠻子?現下我們中國皇帝還沒拿定主意,如果羅剎國確然誠心求好,我可以趕瑞甚么國的使者回國。” 兩名隊長大喜,連稱:“羅剎國十分誠意,半點不假。請中國小孩大人快快把瑞典國的使者趕出去,最好是一刀砍了他的頭。”
韋小寶搖頭道:“使者的頭是砍不得的。何況他已送了我許多寶石、十几個美女,這一刀也砍不下去啊,是不是?”兩位隊長連聲稱是,心想:“原來瑞典國加意遷就,先送貨,后收錢,這一手可比我們漂亮了。”又想:“幸虧中國小孩大人是我們公主的甜心,否則的話,這件事當真大大的糟糕。” 韋小寶問道:“公主殿下還要我辦甚么事?”華伯斯基微笑道:“公主殿下真正想要中國小孩大人辦的事,是要請你去莫斯科克里姆林宮公主寢室里去辦的。”韋小寶嘿的一聲,心 道:“這是羅剎迷湯,簡稱羅剎湯,可喝不可信。”笑道:“原來你們羅剎男人都不中用。”齊洛諾夫道:“也不是羅剎男人不中用,不過公主殿下特別想念中國小孩大人。”韋小寶心道: “又是一碗羅剎湯。”說道:“既是這樣,公主沒別的事了?” 華伯斯基道:“公主殿下要請中國皇帝陛下准許,兩國商人可以來往兩國國境,自由通商。”齊洛諾夫道:“兩國商人來往密了,公主就時時可以寫信送禮給大人。”韋小寶心道: “他媽的,又是一碗。”說道:“這么說來,兩國通商,公主是為私不為公?”齊洛諾夫道:“是,是,完全是為了中國小孩大人。”韋小寶道:“現下我不是小孩子了,你們不可再叫甚么中國小孩大人。”兩人一齊深深鞠躬,說道:“是,是!中國大人閣下。”韋小寶微微一笑,道:“好了,你們下去休息。我們要去尼布楚,你們隨著同去便是。”
兩人都是一驚,相互瞧了一眼,心想:“中國大軍到尼布楚去干什么?難道是去攻城嗎?”韋小寶道:“你們放心。我答應了公主,兩國和好,不再打仗就是了。”兩人又一齊鞠躬,說道:“多謝中國小……不……大人閣下。”
華伯斯基又道:“公主聽說中國的橋梁造得很好,不論多寬的大江大河,都可以用大石頭造橋,下面不用石柱橋墩。公主心愛中國大人閣下,也愛上了中國的東西,因此請大人派几名造橋的工匠技師去莫斯科,造几座中國的神奇石橋。公主殿下天天見到中國石橋,在橋上走來走去散步,就好像天天見到大人閣下一般。”
韋小寶心想:“羅剎湯一碗一碗的灌來,再喝下去我可要嘔了。公主特別看中了我們中國的石橋,那是甚么緣故?其 中必有古怪,每不能上這個羅剎狐狸精的當。”說道:“公主想念我,石橋是不用造了,工程太大。我送她几條中國絲棉被、几個中國枕頭便是,讓她抱住了睡覺,就好像每天晚上有中國大人閣下陪著她。”
兩名羅剎隊長對望了一眼,臉上均有尷尬之色。齊洛諾夫道:“這個……好像……”華伯斯基腦筋較靈,說道:“大人閣下的主意極高,中國絲棉被、中國枕頭就由我們帶去,公主抱不到中國大人閣下,抱一抱中國絲棉被、中國枕頭也是好的。不過絲棉被、枕頭過得几年就破爛了,不及石橋牢固,因此建造石橋的技師,還是請大人派去。”
韋小寶聽他二人口氣,羅剎朝廷對造橋技師需求殷切,料想必有陰謀詭計。他不知中國造橋技師當時甲于天下,外國人來到中國,一見到建構宏偉的石橋,必定嘖嘖稱異,贊賞不止,何以拱橋能橫越江面,其下不需支柱,更覺神奇莫測。羅剎人盼望學到這門造橋方法,倒是出于艷羨中國科學技朮之心,并無其他陰謀。(按:康熙十五年,俄國派斯巴塔雷N.G.Spatnary為欽差,率同寶石專家、藥材專家來北京,提出多項要求,其中一條為:“中國准許俄國借用筑橋技師。”該欽差因不肯向康熙磕頭,被清廷驅逐回國。)韋小寶心想: “你們越想要的東西,老子越是不能給你。”說道:“知道了,下去罷!” 兩名隊長不敢再說,行禮退出。
不一日,羅剎欽差大臣費要多羅,在尼布楚城得報清軍大至,忙差人送信,請清軍在原地駐扎,他立即過來相會。(按:羅剎國議和欽差的姓名是費要多羅﹒果羅文Fedor A. Golovin,當時不知西人名先姓后之習,故中國史書稱之為費要多羅。)
韋小寶道:“不用客氣了,還是我們來拜客罷!”清軍浩浩蕩蕩開抵尼布楚城下。薩布素、朋春、馬喇分統人馬,繞到尼布楚城北、城南、城西把守住了要道,既截住了尼布楚羅剎軍的退路,又阻住西來援軍。韋小寶親統中軍屯駐城東。中軍流星炮射上天空,四面號炮齊響。尼布楚城中羅剎大臣、軍官、士卒望見清軍云集圍城,軍容壯盛,無不氣為之奪。費要多羅當即備了禮物,派人送別清軍軍中,并致書中國欽差大臣,說道兩國皇帝已決定罷兵議和,此次會晤專為簽訂和約,雙方軍隊不宜相距過近,以免引起沖突,有失兩國交好之意。
韋小寶和眾大臣商議。眾人都說中華上國不宜橫蠻,須當先禮后兵。韋小寶于是下令退兵數里,駐在什耳喀河以東﹔ 又令尼布楚城北、西、南三面的清軍退入山中候令。費要多羅見清軍后撤,略為寬心,又再寫了一通文書,提出四點相會的條件:一、會見之所設于尼布楚城與什耳喀河之間的中央:二、會見之日,兩國欽差各帶隨員四十人﹔三、兩國各出兵五百,俄軍列于城下,清軍列于河邊﹔四、兩國使節之護衛親兵各以二百六十人為限,除刀劍外,不准攜帶火器。他所以提這四個條件,因清軍勢大,俄軍人少,倘若雙方不限人數,俄軍必處下風。但羅剎兵火器厲害,如雙方兵員相等,俄兵即占優勢,料想對方不允,因此先行提出,規定衛兵只可攜帶刀劍。文書中又建議次日相會。韋小寶和眾大臣商議后,認為可行,當即接納,連夜派 兵搭起篷帳,作為會所。
次日清晨,韋小寶、索額圖、佟國綱等欽差帶同隨員,率了二百六十名藤牌手,來到會所。只見尼布楚城城門開處,二百余騎哥薩克兵手執長刀,擁簇著一群羅剎官員馳來。這隊騎兵人高馬大,威風凜凜,清軍的藤牌手都是步兵,相形之下,聲勢大為不如。佟國綱罵道:“他奶奶的,羅剎鬼狡猾得很,第一步咱們便上了當。說好大家只帶二百六十名衛兵,就只忘了說騎兵步兵。他們便多了二百六十匹馬。”索額圖道:“這件事提醒了咱們跟羅剎鬼打交道,可得打起了十二萬分的精神,只疏忽得半分,便著了道兒。”
說話之間,羅剎兵馳到近前。佟國綱道:“咱們遵照皇上囑咐,事事要顧全中華上國是禮儀之邦,大家下馬罷。”韋小寶道:“好,大家下馬。”眾人一齊下馬,拱手肅立。羅剎欽差費要多羅見狀,一聲令下,眾官員也俱下馬,鞠躬行禮。雙方走近。費要多羅說道:“俄羅斯國欽差費要多羅,奉沙皇之命,敬祝大清國皇帝聖躬安康。”韋小寶學著他的說話,也道: “大清國欽差韋小寶,奉大皇帝之命,敬祝羅剎國沙皇聖躬安康。”再加上一句:“又祝攝政女王蘇菲亞公主殿下美麗快樂。” 費要多羅微微一笑,心想:“大清皇帝祝我們公主美麗快樂,這句頌詞倒也希奇古怪,不過公主倘若聽到了,想必喜歡。” 兩人互致頌詞,介紹副使。雙方譯員譯出。
韋小寶見羅剎官員肅立恭聽,倒也禮貌周到,但二百六十名哥薩克騎兵昂然騎在馬背,手持長刀,列成隊形,一副 居高臨下的神情,隱隱有威脅之勢,越看越有氣,說道:“你們的衛兵太也無禮,見了中國大人閣下,怎不下馬?”他說羅剎話文法顛倒,詞句錯落,但在惱怒之下,不及等譯官譯述,羅剎話沖口而出。費要多羅道:“敝國的規矩,騎兵在部隊之中,就是見到了沙皇陛下,也不用下馬的。”
韋小寶道:“這是中國地方,到了中國,就得行中國規矩。” 費要多羅搖頭道:“對不起,閣下錯了。這是俄羅斯沙皇的領地,不是中國的地方。”韋小寶道:“這明明是中國地方,是你們強行占去的。”費要多羅道:“對不起,中國欽差大臣閣下誤會了。這是俄國沙皇的領地。尼布楚城是俄羅斯人筑的。” 兩國此次會議,原是划界爭地,當地屬中屬俄,便是關鍵的所在。兩個欽差大臣剛一見面,還沒入帳開始談判,就起了爭執。
韋小寶道:“你們羅剎人在中國地方筑了一座城池,這地方就算是你們的了,天下哪有這個道理?”費要多羅道:“這是俄國地方,俄羅斯人在這里筑城,中國人不在這里筑城,這就証明這是俄國地方。中國欽差大臣閣下說這是中國地方,不知有甚么証據?”
尼布楚一帶向來無所管束,中俄兩國疆界也迄未划分,到底屬中屬俄,本來誰也沒有証據。韋小寶聽他問到這句話,不禁為之語塞,待要強辯,苦于說羅剎話辭不達意,尋常應答已感艱難,要巧言舌辯,如何能夠?心中一怒,說道:“這是中國地方,証據多得很。”跟著便以揚州話罵道:“辣塊媽媽,我入你鬼子十七八代老祖宗。”這一句話出口,揚州的罵人粗話便流水價滔滔不絕,將費要多羅的高祖母、曾祖母、以至 祖母、母親、姊妹、外婆、姨媽、姑母,人人罵了個狗血淋頭。羅剎國費家女性,無一幸免。中俄雙方官員見中國欽差大臣發怒,無不駭然。只是他說話猶似一長串爆竹一般,別說費要多羅莫名其妙,連中國官員和雙方譯員也是茫然不解。韋小寶這些罵人說的話,全是揚州市井間最粗俗低賤的俗話,揚州的紳士淑女就未必能懂得二三成,索額圖、佟國綱等或為旗人,或為久居北方的武官,卻如何理會得?
韋小寶大罵一通之后,心意大暢,忍不住哈哈大笑。費要多羅雖然不懂他言語,但揣摩神色語氣,料想必是發怒,忽見他又縱聲大笑,更加摸不著頭腦,問道:“請問貴使長篇大論,是何指教?貴使言辭深奧,敝人學識淺陋,難以通解,請你逐句慢慢的再說一遍,以便領教。”韋小寶道: “我剛才說,你太也不講道理。我要你的祖母來做甜心,做老婆。” 費要多羅微笑道:“我祖母是莫斯科城出名的美人兒,她是彼得洛夫斯基伯爵的女兒。原來中國大人閣下也聽到過我祖母的艷名,敝人實在不勝榮幸之至。只可惜我祖母已死了三十八年啦。”韋小寶道:“那么我要你母親做我的甜心,做我老婆。”
費要多羅眉花眼笑,更是喜歡,說道:“我的媽媽出于名門望族,皮膚又白又嫩,她會做法國詩。莫斯科城里有不少王公將軍很崇拜她。我們俄國有一位大詩人,寫過几十首詩贊揚我的媽媽。她今年雖然已六十三歲了,相貌還是和三十几歲的少年婦人一樣。中國大人閣下將來去莫斯科,敝人一 定介紹你和我媽媽相識,要結婚恐怕不成,做甜心嗎,只要我媽媽答應,那是可以的。”原來洋人風俗、如有人贊其母親、妻子貌美,非但不以為忤,反而深感榮幸,比稱贊他自己還要高興。
韋小寶卻道此人怕了自己,居然肯將母親奉獻,有意拜自己為干爹,滿腔怒火登時化為烏有,笑道:“很好,很好。以后如來莫斯科,定是你府上常客。”拉著他手,走入帳中。雙方副使隨員跟著都進了營帳。韋小寶等一行坐在東首,費要多羅等一行坐在西首。
費要多羅說道:“敝國攝政女王公主殿下吩咐,這次划界談和,我們有極大誠意,雙方必須公平,誰也不能欺了對方。因此敝國提出,兩國以黑龍江為界,江南屬于中國,江北屬于俄羅斯。划定疆界之后,俄羅斯兵再也不能渡江而南,中國兵也不能渡到江北。”韋小寶問道:“雅克薩城是在江南還是江北?”費要多羅道:“是在江北。該城是我們俄羅斯人所筑,可見黑龍江江北之地,都是屬于俄國的。”
韋小寶一聽,怒氣又生,問道:“雅克薩城內有座小山,你可知叫甚么名字?”費要多羅回頭問了隨員,答道:“叫高助略山。”韋小寶懂得羅剎語中“高助略”即為“鹿”,說道: “我們中國話叫做鹿鼎山。你可知我封的是甚么爵位?”費要多羅道:“閣下是鹿鼎公,用我們羅剎話說,就是高助略山公爵。”韋小寶道:“這樣一來,你是存心跟我過不去了。明知我是鹿鼎公,卻要把我的鹿鼎山占了去,豈不是要我做不成公爵么?”費要多羅忙道:“不,不,決無此意。”
韋小寶問道:“你是甚么爵位?”費要多羅道:“敝人是洛 莫諾沙伐侯爵。”韋小寶道:“好,那么洛莫諾沙伐是屬于中國的地方。”費要多羅吃了一驚,隨即微笑道:“敝人的封邑洛莫諾沙伐尚在莫斯科之西,怎能是中國的地方?”
韋小寶道:“你說你的封邑叫作老貓拉屎法……”費要多羅道:“洛莫諾沙伐。”韋小寶不理他,繼續說道:“從我們的京城北京,到老貓拉屎法一共有几里路?要走几天?”費要多羅道:“從洛莫諾沙伐到莫斯科,一共五百多里路,五天的路程。從莫斯科到北京,總得走三個月罷。”韋小寶道:“這樣說來,從北京到老貓拉屎法,得走三個月零五天,路程是遠得很了。”費要多羅道:“很遠,很遠!”韋小寶道:“這樣的路程,老貓拉屎法當然不會是屬于中國的了。”費要多羅微笑道:“公爵說得再對沒有了。”
韋小寶舉起酒杯,道:“請喝酒。”羅剎人嗜酒如命,酒杯放在費要多羅面前已久,酒香陣陣沖鼻,主人沒舉杯,他不敢便飲,這時見韋小寶舉杯,心中大喜,忙一飲而盡。清方隨員又給他斟上酒,從食盒中取出菜肴,均是北京名廚的烹飪,羅剎國其時開化未久,要到日后彼得大帝長大,與其姊蘇菲亞公主奪權而勝,將蘇菲亞幽禁于尼庵之中,然后大舉輸入西歐文化,當韋小寶之時,羅剎國一切器物制度、文明教化,俱與中國相去甚遠,至于烹紅之精,迄至今日,俄國仍和中國相差十萬八千里,當年在尼布楚城外,費要多羅初嘗中華美食,自然是目瞪口呆,几乎連自己的舌頭也吞下肚去了。韋小寶陪著他嘗遍每碟菜肴,解釋何謂魚翅,何謂燕窩,如何令鴨掌成席上之珍,如何化雞肝為盤中之寶,只聽得費要多羅歡喜贊嘆,欣羨無已。
韋小寶隨口問道:“貴使這一次是哪一天離開莫斯科的?” 費要多羅道:“敝人于四月十二日奉了公主殿下的諭示,從莫斯科出發。”韋小寶道:“很好。來,再干一杯。我們這位佟公爺,酒量很好,你們兩位對飲几杯。”當下佟國綱向費要多羅敬酒,對飲三杯。韋小寶道:“貴使是本月到尼布楚的罷?”費要多羅道: “敝人是上個月十五到的。”韋小寶道:“喂,從四月十二行到七月十五,路上走了三個多月。”費要多羅道:“是,走了三個多月。幸好天時已暖,道上倒也并不難走。”韋小寶大拇指一翹,贊道:“很好!貴使這一番說了真話,終于承認尼布楚不是羅剎國的了。”
費要多羅喝了十几杯酒,已微有醉意,愕然道:“我…… 我几時承認了?”韋小寶笑道:“從北京到老貓拉屎法,得走三個多月,路程很遠,因此老貓拉屎法不是中國的地方。從莫斯科到尼布楚,你也走了三個多月,路程可也不近,尼布楚自然不是羅剎國的了。”
費要多羅睜大了眼睛,一時無辭可對,呆了半晌,才道: “我們俄羅斯地方大得很,那是不同的。”韋小寶道:“我們大清國地方也可不小哪。”費要多羅強笑道:“貴使愛開玩笑,這 ……這兩件事,是……是不能一概而論的。” 韋小寶道:“貴使定要說尼布楚是羅剎國地方,那么咱們交換一下。我到莫斯科去,請公主封你為尼布楚伯爵,封我為老貓拉屎法公爵。這老貓拉屎法城就算是中國地方了。” 費要多羅滿臉脹得通紅,急道:“這……這怎么可以?”不禁大為擔憂,心想公主是他情人,倘若給他在枕頭邊灌了大 量中國迷湯,竟爾答應交換,那就糟糕透頂了。又想:“我那洛莫諾沙伐是祖傳的封邑,物產丰富,如果給公主改封到了尼布楚,這里氣候寒冷,人丁稀少,可要了我的老命啦。何況我現下是侯爵,改封為尼布楚伯爵,豈不是降級?”
韋小寶見他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,笑道:“你想連我的封地雅克薩也占了去,叫我做不成鹿鼎公。我有甚么法子?只好去做老貓拉屎法公爵了。雖然你這封邑的名字太難聽,甚么老貓拉屎、小狗拉屎的,可也只得將就將就了。” 費要多羅尋思:“你中國想占我的洛莫諾沙伐,那是決無可能。不過你韋小寶已受過我俄羅斯帝國的封爵,倘若來謀我的封邑,倒也麻煩。我們也不是真的要雅克薩,這雅克薩已經給你們打下來了,再要你們退出來,自然不肯。”于是臉露笑容,說道:“既然雅克薩城是貴使的封邑,我們就退讓一步,兩國仍以黑龍江為界,不過雅克薩城和城周十里之地,屬于中國。這完全是看在貴使份上,最大的讓步了。”
韋小寶心想:“你們打敗了仗,還這么神氣活現。倘若這一戰是你們羅剎人勝的,只怕連北京城也要划給你們了。”說道:“咱們打過一仗,不知是你們勝了,還是我們勝了?”費要多羅皺起眉頭道:“小小接仗,也不能說誰勝誰敗。我們公主殿下早有嚴令,為了顧全跟貴國和好,不許開仗,因此貴國軍隊進攻之時,敝國將士都沒有還手。否則的話,局面就大大不同了。”韋小寶一聽大怒,說道:“原來羅剎兵槍炮齊放,不算還手?”費要多羅道:“他們不過是守御本國土地,不算還手。羅剎人真的打起仗來,不會只守不攻的。兩國要是大戰,羅剎火槍手和哥薩克騎兵就會進攻北京城了。”
韋小寶怒極,心道:“你奶奶的,你這黃毛鬼說大話嚇人。我要是給你嚇倒了,我跟你姓,做你兒子,我不叫韋小寶,叫作‘小寶費要多羅’。”他到過莫斯科,知道羅剎人習慣是名前姓后,但費要多羅是名非姓,他卻又不知,說道:“那很好,大大的好!侯爵大人,你可知道我心中最盼望的是甚么事?” 費要多羅道:“這倒不知道,請你指教。”韋小寶道:“我現下是公爵,心中只盼望加官進爵,封為郡王、親王。”費要多羅心想:“加官進爵,哪一個不想?”微笑道:“公爵大人精明能干,深得貴國皇帝寵信,只要再立得几件功勞,加封為郡王、親王,那是確定無疑的。敝人誠心誠意,恭祝你早日成功。”韋小寶低聲道:“這件事可得你幫忙才成,否則就怕辦不成。”費要多羅一愣,說道:“敝人當得效勞,只不知如何幫法?”
韋小寶俯嘴到他耳邊,輕輕說道:“我們大清國的規矩,只有打了大勝仗,立下軍功,才能封王。現下我國太平無事,反叛都已扑滅,再等二三十年,恐怕也沒仗打。我想封王,那就為難得很了。這次划界議和,你甚么都不要讓步,最好派兵向我們挑戰,將我們這里的大臣殺死一個兩個。咱們兩國就大戰一場。你派火槍手、哥薩克騎兵去進攻北京。我們和瑞典國聯盟,派兵來打莫斯科。只殺得沙塵滾滾,血流成河,那時候我就可以封王了。拜托,拜托,千萬請你幫這個大忙。說話悄聲些,別讓別人聽見了。”
費要多羅越聽越驚,心想這少年膽大妄為,為了想封王,不惜挑起兩國戰火,還要和瑞典國聯盟,這一仗打了起來,將來誰勝誰負雖然不知,但此時彼眾我寡,雙方軍力懸殊,這 眼前虧是吃定了的﹔心下好生后悔,實不該虛聲恫嚇,說甚么火槍隊和哥薩克騎兵攻打北京城,這少年信以為真,非但不懼,反而歡天喜地,這一下當真是弄巧成拙了,但如露出怯意,不免又給他看得小了,一時不由得跋徨失措。
韋小寶又道:“莫斯科離這里太遠了,大清兵開去攻打,實在沒有把握,說不定吃個敗仗,皇上反要怪我……”費要多羅一聽有了轉機,臉現喜色,忙道:“是,是。奉勸閣下還是別冒險的好。”韋小寶道:“我只是想立功封王,又不想滅了羅剎國。貴國地方很大,我也決計沒本事滅得了。”費要多羅又連聲稱是。韋小寶低聲道:“這樣罷,你發兵去打北京,我就發兵打尼布楚,咱們哥倆各打各的。打下了北京,是你的功勞﹔打下了尼布楚,是我的功勞。你瞧這計策妙是不妙?” 費要多羅暗暗叫苦,自己手邊只二千多人馬,要反攻雅克薩也無能為力,卻說甚么去攻打北京城,心想再不認錯,說不定這少年要弄假成真,只得苦笑道:“請公爵大人不必介意。剛才我說火槍手和哥薩克騎兵攻打北京城,那是當不得真的,是我說錯了,全部收回。”
韋小寶奇道:“話已說出了口,怎么收回?”費要多羅道: “敝人向公爵大人討個情,請你忘了這句話。”韋小寶道:“這么說來,你們羅剎兵是不去攻打北京的了?”費要多羅道: “不會,決計不會。”韋小寶道:“你們也不想強占我的雅克薩城了?”費要多羅搖頭道:“不會,不會了。”韋小寶道:“這尼布楚城,你們也決計不敢要了?”
費要多羅一怔,說道:“這尼布楚城,是我們沙皇的領地,請公爵大人原諒。”
韋小寶心想:“蘇州人說‘漫天討價,著地還錢。’我向他要尼布楚,是要不到手的。且向他要尼布楚以西的地方,瞧他怎么說?”說道:“咱們這次議和,一定要公平交易,童叟無欺,誰也不能吃虧,是不是?”費要多羅點頭道:“正是。兩國誠意划界,樹立永久和平。”韋小寶道:“那好得很。這邊界倘若划得太近莫斯科,是你們羅剎人吃了虧,划得太近了北京,是我們中國人吃了虧。最好的法子,是划在中間,二一添作五。”
費要多羅問道:“甚么叫二一添作五?”韋小寶道:“從莫斯科到北京,大約是三個月路程,是不是?”費要多羅道: “是。”韋小寶道:“三個月分為兩份,是多少時候?”費要多羅不解其意,隨口答道:“是一個半月。”韋小寶道:“對了。咱們也不用多談了,大家各回本國京城。然后你從莫斯科出發東行,我從北京出發西行。大家各走一個半月,自然就碰頭了,是不是?”費要多羅道:“是。不知大人這么干是甚么用意?”
韋小寶道:“這是最公平的划界法子啊。我們碰頭的地方,就是兩國的邊界。那地方離莫斯科是一個半月路程,離北京也是一個半月路程。你們沒占便宜,我們也沒占便宣。但我們這一場勝仗,就算白打了。算起來還是你們占了便宜,是不是?” 費要多羅滿臉脹得通紅,說道:“這……這……這……” 站起身來。韋小寶笑道:“你也覺得這法子非常公平,是不是?”費要多羅連忙搖手,道:“不,不!絕對不可以。如此划界,豈 不是將俄羅斯帝國的一半國土划給了你?”韋小寶道:“不會是一半啊。你們在莫斯科以西,還有很多國土,那些土地就不用跟中國二一添作五。又何必這樣客氣?” 費要多羅只氣得直吹胡子,隔了好一會,才道:“公爵大人,你如誠心議和,該當提些通情達理的主張出來。這樣…… 這樣的法子,要將我國領土分了一半去,那……那太也欺人太甚。”說著氣呼呼的往下一坐。騰的一聲,只震得椅子格格直響。
韋小寶低聲道:“其實議和划界,沒甚么好玩,咱們還是先打一仗,你說好不好?” 費要多羅不住喘氣,忍不住便要拍案而起,大喝一聲: “打仗便打仗!”但想到這一仗打下去,后果實在太過嚴重,己方又全無勝望,只得強行忍住,默不作聲。韋小寶突然伸手在桌上一拍,笑道:“有了,有了,我另外還有個公平法子。”伸手入懷,取出兩粒骰子,吹一口氣,擲在桌上,說道:“你不想打仗,又不愿二一添作五,咱們來擲骰子,從北京到莫斯科,算是一萬里路程,咱們分成十份,每份一千里。我跟你擲骰子賭十場,每一場的賭注是一千里國土。如果你運氣好,贏足十場,那么一直到北京城下的土地,都算羅剎國的。”費要多羅哼了一聲,道:“要是我輸足十場呢?”韋小寶笑道:“那你自己說好了。”費要多羅道: “難道莫斯科以東的萬里江山,就通統都是中國的了?”韋小寶道:“我猜你運氣也不會這樣差,十場之中連一場也贏不了。你只消贏得一場,就保住了一千里土地,兩場二千里,贏得六場,就有便宜了。”費要多羅怒道:“有甚么便宜?莫斯科 以東六千里,本來就是俄國地方。七千里、八千里,也都是俄國的地方。”
韋小寶與費要多羅二人不住口的交涉,作翻譯的荷蘭教士在旁不斷低聲譯成中國話。佟國綱、索額圖等聽在耳里,初時覺得費要多羅橫蠻無理,竟然要以黑龍江為界,直逼中國遼東,那是滿洲龍興之地,如何可受夷狄之逼?心中都感惱怒﹔后來聽得韋小寶說渴欲打仗立功,以求裂土封王,俄使便顯得色厲內荏,不敢接口:再聽得韋小寶東拉西扯,什么交換封邑、二一添作五、又是甚么擲骰子划界,每注一千里土地,明知是胡說八道,對方是決計不會答應,但費要多羅的氣焰卻已大挫,均想:“羅剎人橫蠻,確是名不虛傳,要是跟他們一本正經的談判,非處下風不可。皇上派韋公爵來主持和議,果真大有知人之明。這番邦鬼子是野蠻人,也只有韋公爵這等不學無朮的市井流氓,才能跟他針鋒相對,以蠻制蠻。”
佟國綱、索額圖等大臣面子上對韋小寶雖都十分恭敬客氣,心底里卻著實瞧他不起,均覺他不過是皇上寵幸的一個小丑弄臣,平日言談行事,往往出丑露乖,卻偏偏又恬不知恥,自鳴得意,此番與外國使臣折沖樽俎,料想難免貽笑外邦,失了國家體面。哪知皇上量材器使,竟然大收其用,若不派這個憊懶人物來辦這樁差使,滿朝文武大臣之中,還真找不出第二個來。眾大臣越聽越佩服,更覺皇上英明睿智,非眾臣所及。索額圖聽到這里,突然插口道:“莫斯科本來是我們中國的地方。”
荷蘭教士將這句話傳譯了。費要多羅大吃一驚,心想: “這少年胡言亂語,也還罷了。怎地你這老頭兒也這樣不要臉的瞎說?竟說我國京城莫斯科是你們中國地方?”
索額圖又道:“按照貴使的說法,只要是羅剎人暫時占據過的土地,就算是羅剎國的土地了,是不是?”費要多羅道: “本來就是這樣嘛!貴使卻說莫斯科是中國地方,嘿嘿,那…… 那太笑話奇談了。”索額圖道:“羅剎國的人民有大俄羅斯、小俄羅斯、白俄羅斯,又有哥薩克、韃靼等等,那都是羅剎人。” 費要多羅道:“一點不錯,我國土地廣大,治下人民眾多。”索額圖道:“我國百姓的種類也很多啊,有滿洲人、蒙古人、漢人、苗人、回人、藏人等等。”費要多羅道:“正是。俄國是大國,中國也是大國。咱們這兩國,是當世最大的大國。” 索額圖道:“貴使這次帶來的衛兵,好像都是哥薩克騎兵。”費要多羅微微一笑,說道:“哥薩克騎兵英勇無敵,是天下最厲害的勇士。”索額圖道:“哥薩克騎兵比俄羅斯人是厲害得多了?”費要多羅道:“話不能這么說。哥薩克是羅剎百姓,俄羅斯也是羅剎百姓,毫無分別。好比滿洲人是中國人,蒙古人、漢人也是中國人,毫無分別。”索額圖點頭道: “那就是了。因此莫斯科是我們中國人的地方。”
韋小寶聽他二人談到這里,仍不明白索額圖的用意,他明知莫斯科離此有萬里之遙,決非中國地方,但聽索額圖說得像煞有其事,而費要多羅額頭青筋凸起,臉色一時鐵青,一時通紅,顯是心中發怒如狂,便插口道:“莫斯科是中國地方,那是半點也不錯的。中國皇帝寬宏大量,給你們劉備借荊州,一借之后就永世不還。”
費要多羅自然不知劉備借荊州是甚么意思,只覺得這些中國蠻子不講理性,說話完全不像文明人,冷笑道:“我從前聽說中國歷史悠久,中國人很有學問,哪知道……嘿嘿,就是專愛不憑証據的瞎說。”
索額圖道:“貴使是羅剎國大臣,就算沒甚么學問,但羅剎國的歷史總是知道的?”費要多羅道:“我國的歷史都有書為証,清清楚楚的寫了下來,決不是憑人隨口亂說的。”索額圖道:“那很好,中國從前有一位皇帝,叫做成吉思汗……” 費要多羅聽到“成吉思汗”四個字,不由得“哎唷”一聲,叫了出來,心中暗叫:“糟糕,糟糕!怎么我胡里胡涂,竟把這件大事忘了。”
索額圖繼續道:“這位成吉思汗,我們中國叫做元太祖,因為他是我們中國創建元朝的太祖。他是蒙古人。貴使剛才說過,滿洲人、蒙古人、漢人都是中國人,毫無分別。那時候蒙古騎兵西征,曾和羅剎兵打過好几次大仗。貴國歷史有書為証,一切都清清楚楚的寫了下來,決不是憑人隨口亂說。這几場大仗,不知是我們中國人贏了,還是貴國羅剎人贏了?” 費要多羅默然不語,過了良久,才道:“是蒙古人贏了。” 索額圖道:“蒙古人是中國人!”費要多羅瞪目半晌,緩緩點頭。
韋小寶不知從前居然有這樣的事,一聽之下,登時精神大振,說道:“中國人和羅剎人打仗,羅剎人是必輸無疑的。你們的本事確是差了些,下次再打,我們只用一只手好了。否則的話,雙方相差太遠,打起來沒甚么味兒。” 費要多羅怒目而視,心想:“若不是公主殿下頒了嚴令, 這次只許和、不許戰,憑你說這些侮辱我們羅剎人的話,我便要跟你決斗。” 韋小寶笑嘻嘻的問索額圖道:“索大哥,成吉思汗是怎樣打敗羅剎兵的?”
索額圖道:“當年成吉思汗派了兩個萬人隊西征,一共只有二萬人馬,便殺得羅剎聯軍十余萬人大敗虧輸。成吉思汗的孫子拔都,也是一位大英雄,率領軍隊將羅剎兵打得落花流水,占領了莫斯科,一直打到波蘭、匈牙利,渡過多瑙河。此后几百年中,羅剎的王公貴族都要聽我們中國人的話。那時我們中國的蒙古英雄,住在黃金鑲嵌的篷帳里。莫斯科大公爵時時來向中國人磕頭。中國人說要打屁股就打屁股,要打耳光就打耳光,羅剎人還笑嘻嘻的大叫打得好,否則的話,他就當不成公爵。”(按:蒙古大將拔都于公元1238年攻陷莫斯科及基輔,蒙古人于1240年至1480年的240年間,統治俄羅斯廣大土地,建立“金帳汗國”。《大英百科全書》于 “俄羅斯”條中有如下記載:“莫斯科的王子公爵,必須去伏爾加河口薩萊城朝見黃金帳中的蒙古可汗,接受封號。他們通常要忍受諸般屈辱。朝拜已畢而回到莫斯科后,便能向韃靼人收稅,欺壓鄰近的諸侯小邦。”)韋小寶聽得眉飛色舞,擊桌大贊:“乖乖龍的東!原來莫斯科果然是屬于中國的。”
費要多羅臉上一陣青、一陣白,索額圖所述確是史實,絕無虛假,只是羅剎向來不認蒙古人是中國人。此時蒙古屬于中國,由此推論,說莫斯科曾屬于中國人,也非無稽之談。韋小寶道:“侯爵閣下,我看划界的事,我們也不必談了, 請你回去問問公主,甚么時候將莫斯科還給中國。我也要趕回北京,采購牛皮和黃金,以便精制一頂黃金篷帳,然后拆平克里姆林宮,豎立金帳,請蘇菲亞公主來睡覺。哈哈,哈哈!”
費要多羅聽到這里,再也忍耐不住,霍地站起,沖出帳外,只聽得他怒叫如雷,大聲吆喝,傳呼命令,跟著馬蹄聲響,兩百多匹馬一齊沖將過來。韋小寶大吃一驚,叫道:“啊喲,這毛子要打仗,咱們逃命要緊。”
佟國綱久經戰陣,很沉得住氣,喝道:“韋公爺別慌,要打便打,誰還怕了他不成?” 只聽得帳外哥薩克騎兵齊聲大呼。韋小寶嚇得全身發抖,一低頭,便鑽入了桌子底下。佟國綱和索額圖面面相覷,心下也不禁驚慌。帳門掀開,一將大踏步進來,正是帶領藤牌兵的林興珠,朗聲說道:“啟稟大帥……”卻不見大帥到了何處。韋小寶在桌子底下說道:“我……我……我在這里,大伙兒快……快逃命罷。”林興珠蹲下身來,對著桌子底下的韋大帥說道:“啟稟大帥:羅剎兵聲勢洶洶,咱們不能示弱,要干就干他媽的。” 韋小寶聽他說得剛勇,心神一定,當即從桌子底下爬了出來,適才起事倉卒,以致躲入桌底,其實他倒也不是一味膽怯,一拍胸口,說道:“對,要干就干他奶奶的,老子身先士卒,勇往……勇往不……不前。不對!勇往值錢(他想勇往才值錢,不勇往就不值錢)。”拉住林興珠的手,走向帳外。一出帳外,只見二百六十名哥薩克騎兵高舉長刀,騎了 駿馬,圍著帳篷耀武揚威,一圈圈的不停疾馳。費要多羅一聲令下,眾騎兵遠遠奔了開去,在二百余丈之外,列成了隊伍,二十六騎一行,十行騎兵排得整整齊齊,突然間高聲呼叫,向著韋小寶急沖過來。
韋小寶叫道:“我的媽啊!”便要鑽進營帳,轉念一想: “羅剎鬼如要殺我,躲入營帳還是給他們揪了出來,這個臉可丟不得。”當下全身發抖,臉如土色,居然挺立不動。林興珠喝道:“藤牌手保衛大帥!過來!” 二百六十名藤牌手齊聲應道:“是。”快步奔來,站在韋小寶等眾大臣之前。韋小寶從靴筒中拔出匕首,心想:“倘若羅剎鬼真要動蠻,大家便拚斗一場,義氣可不能不顧。”搶過去站在索額圖面前,叫道:“索大哥別怕,我護住你。”
索額圖是文官,早已嚇得魂不附體,說道:“全……全仗兄弟了。” 只見十排哥薩克騎兵急沖過來,沖到離清兵五丈外,當先的隊長長刀虛劈,一聲吆喝,眾騎兵挺身勒馬,二百六十匹馬同時間停住了腳步站定。那隊長又一聲吆喝,眾騎兵從中分為兩隊,一百三十騎折而向北,一百三十騎折而向南,奔出數十丈,兜了個圈子,又回到離帳篷二百余丈處站定,隊形絲毫不亂。二百六十騎人馬便如是一人一騎,果然是訓練有素的精兵。
費要多羅哈哈大笑,高聲叫道“公爵大人,你瞧我們的羅剎兵怎樣?” 韋小寶這時才知他不過是炫武示威,心中大怒,叫道: “那是馬戲班耍猴子的玩意兒,打起仗來,半點用處也沒有的。”
費要多羅怒道:“咱們再來!”心想:“這一次直沖到你跟前,瞧你逃不逃走。”叫道:“把中國兵的帽子都削下來。”哥薩克騎兵隊長叫出號令,二百六十名騎兵又疾馳過來。韋小寶叫道:“砍馬腳!”林興珠叫道:“得令!砍馬腳!別傷人!”
但聽得蹄聲如雷,二百六十匹馬漸奔漸近,哥薩克騎兵的長刀在太陽下閃閃發光,眼見奔到身前三十丈、二十丈、十丈……仍未停步,又奔近了四五丈,林興珠叫道:“滾堂刀,上前!”二百六十名藤牌手一躍而前,在地下滾了過去。這二百六十人都是林興珠親手教練出來的地堂刀好手,身法刀法皆盡嫻熟,翻滾而前,藤牌護身,卻不露出半點刀光。哥薩克騎兵突見清兵滾著地來,都是大為詫異。雅克薩城守軍曾吃過藤牌手的苦頭,但那些守軍死的死,俘的俘,早已全軍覆沒。這隊哥薩克騎兵新從莫斯科護送費要多羅東來,從未見過藤牌兵的打法,均想你們在地下打滾,太也愚蠢,給馬踏死了可怪不得人。
頃刻之間,第一列騎兵已和藤牌兵碰在一起,猛然間眾馬齊嘶,紛紛摔倒。藤牌兵利刃揮出,一刀便斬下一兩條馬腳,藤牌護身,毫不停留的斬將過去。羅剎兵人喊馬嘶聲中,藤牌兵已滾過十行騎兵,斬下一百七八十條馬腳,在哥薩克騎兵陣后列成了隊伍。林興珠率領藤牌兵快步奔回,又排在韋小寶之前。二百六十人中只十余人被馬□傷壓傷,傷勢均輕,傷者強忍痛楚,仍然站在隊中。
二百六十名哥薩克騎兵大半摔下馬來,有的給坐騎壓住,躺在地下呻吟呼號,只有數十人縱騎遠遠逃開,大部份站在地上,手足無措。這些騎兵一生長于馬背,只有騎在馬上,才剽悍驍勇,雙足一著地,便如是游魚出水,無所憑借了。韋小寶叫道:“分兵一半,圍住羅剎大官。”林興珠喝出號令,便有一百名藤牌手將費要多羅等十余名官員圍住,一百柄大刀組成了一個刀圈,刀鋒向著圈內,只須一聲令下,這一百柄大刀擠將進去,費要多羅等還不成為羅剎肉餅子?哥薩克騎兵的正副隊長見狀,飛步奔來,大叫:“不可傷人,不可傷人!”
韋小寶轉頭對穿著親兵裝束的雙兒道:“過去點了他們的穴道。”雙兒道:“好!”縱身而出,欺到哥薩克騎兵隊長身后,伸指點了他后腰穴道,跟著又點了副隊長的穴道。一名小隊長伸手入懷,拔出一枝短槍,叫道:“不許動!” 雙兒抓住身畔一名羅剎兵,擋在身前,推著他走前几步。那小隊長便不敢開槍,又叫:“不許動!”雙兒抓起那羅剎兵向他擲去。那小隊長一驚,閃身相避,雙兒已縱身過去,點了他胸口和腰間的穴道,夾手搶過他手中短槍,朝天砰的一聲,放了一槍。
韋小寶大聲道:“好啊,雙方說好不得攜帶火器,你們羅剎鬼子太也不講信用。”走前几步,對費要多羅道:“喂,你叫手下人拋下刀槍,一起下馬,排好了隊,身上攜帶火器的都繳出來。”費要多羅眼見無可抗拒,便傳出令去。哥薩克騎兵只得拋下刀劍,下馬列隊。韋小寶吩咐一百六十名藤牌手四下圍住,搜檢羅剎兵。二百六十人身上,倒 抄出了二百八十余枝短槍。有的一人帶了兩枝。
尼布楚城下羅剎兵望見情勢有變,慢慢過來。東邊清軍也拔隊而上。兩鄰相距數百步,列陣對峙。羅剎兵望見主帥被圍,只有暗暗叫苦,不敢再動。
韋小寶問費要多羅道:“侯爵大人,你帶了這許多火器來干甚么啊?”費要多羅垂下了頭,說道:“對不起得很,我的衛兵不聽命令,暗帶火器,回去我重重責罰。”韋小寶叫道: “藤牌手,解開自己衣服,給他們瞧瞧,有沒有攜帶火器?”二百六十名藤牌手拋下藤牌,以左手解衣,右手仍高舉大刀,以防對方異動。各人解開衣衫,袒露胸膛,跳躍數下,果然沒一人攜帶火器。費要多羅心中有愧,垂頭不語。韋小寶以羅剎話大聲道:“羅剎人做事不要臉,把他們的衣服褲子都脫下來,瞧瞧他們還帶了火器沒有?”費要多羅大驚,忙道:“公爵大人,請你開恩。你……你如剝了我的褲子,我……我只好自殺了。”韋小寶道:“這褲子是非剝不可的。” 費要多羅道:“請你饒恕一次,別的事情,一切都依你吩咐。” 韋小寶道:“剛才你的騎兵沖將過來,嚇得我鑽到了桌子底下,大失公爵大人的體面。這件事怎么辦?”費要多羅心想:“是你自己膽小,我有什么法子?”但身旁清兵刀光閃閃,只好道: “敝人愿意賠償損失。”
韋小寶心中一樂,暗道:“羅剎竹杠送上門來了。”一時想不出要他賠償甚么,傳下命令:“把羅剎大官小兵的褲帶都割斷了。” 藤牌手大叫:“得令!”舉起利刃插進羅剎人腰間,刃口向外,一拉之下,褲帶立斷。 自費要多羅以下,眾羅剎人無不嚇得魂飛天外,雙手緊緊拉住褲腰,惟恐跌落,韋小寶哈哈大笑,傳令:“押著羅剎人,得勝回營!”
這時羅剎官兵人人擔心的只是褲子掉下,毫不抗拒,隨著清兵列隊向東。佟國綱笑道:“韋大帥妙計,當真令人欽佩。割斷褲帶,等于在頃刻之間,將二百六十名羅剎官兵盡數雙手反綁了。” 韋小寶笑道:“羅剎男人最怕脫褲子,羅剎女人反而不怕,那不是怪得很么?”佟國綱等人都色迷迷的笑了起來。一行人和大軍會合,清軍中推出四百余門大炮,除下炮衣,炮口對准了羅剎軍。其時羅剎國雖然火器犀利,但在東方,卻不及康熙這次有備而戰,以傾國所有大炮的半數調到了尼布楚前線,是以不論兵力火力,都是清軍勝過了數倍。羅剎軍突然見到這許多大炮,都是面面相覷,大有懼色。統軍將官急忙傳令回城,緊閉城門。清軍卻也并不攻城。這時哥薩克騎兵的隊長、副隊長、和一名小隊長被雙兒點了穴道,兀自動彈不得。三人猶如泥塑木雕一般,站在空地之上。羅剎眾兵將回入尼布楚城時十分匆忙,未曾留意,這時在城頭望見,均感詫異,卻都不敢出城相救。過了半個時辰,見這三人仍然呆立不動,便有一隊哥薩克騎兵出城來救,只行得十余丈,清軍大炮便轟了數發。守城將軍忙命號兵吹起退軍號,將這隊騎兵召了回去,生怕清兵大至,連出城的救兵也失陷了。
城上城下,兩軍遙遙望見三人定住不動,姿勢怪異。清兵鼓噪大笑,羅剎兵盡皆駭然。 韋小寶將費要多羅等一行請入中軍帳內,分賓主坐下。韋小寶只笑嘻嘻的不語。費要多羅怒道:“公爵大人,你不用跟我玩把戲,要殺就殺好了。”韋小寶笑道:“我跟你是朋友,為甚么殺你?咱們還是來談划界的條款罷。”他想此刻對方議界大臣已落入自己掌握之中,不論自己提出甚么條件,對方都難以拒卻。
不料費要多羅是軍人出身,性子十分倔強,昂然道:“我是你的俘虜,不是對等議界的使節。我處在你的威脅之下,甚么條款都不能談。就算談好了,簽了字,那也沒有效。”韋小寶道:“為甚么沒有效?”費要多羅道:“一切條款都是你定的,還談甚么?你不能逼我跟你談判。”韋小寶道:“為甚么不能逼你談判?”費要多羅道:“我決不屈服。你揮刀殺了我,開槍打死我,盡管動手好了。”韋小寶笑道:“如果我叫人剝了你的褲子呢?”
費要多羅大怒,霍地站起,喝道:“你……”只說得一個 “你”字,褲子突然溜下,急忙伸手抓住。他的褲帶已被割斷,坐在椅上,不必用手抓住,盛怒中站將起來,卻忘了此事,幸好及時搶救,才沒出丑。帳中清方大官侍從,無不大笑。費要多羅氣得臉色雪白,雙手抓住褲帶,神情甚是狼狽,待要說一番慷慨激昂的言辭,苦于雙手不能揮舞以助聲勢,要如何慷慨激昂,也勢必有限,重重呸的一聲,坐了下來,說道:“我是羅剎國沙皇陛下的欽使,你不能侮辱我。” 韋小寶道:“你放心,我不會侮辱你。咱們還是好好來談分划國界罷。”
費要多羅從衣袋里取出一塊手帕,包在自己嘴上,繞到 腦后打了個結,意思是說決計不談。韋小寶吩咐親兵送上美酒佳肴,擺在桌上,在酒杯中斟了酒,笑道:“請,請,不用客氣。”費要多羅聞到酒菜香味,忍耐不住,解開手帕,舉杯便飲。韋小寶笑道:“侯爵又用嘴巴了?”費要多羅喝酒吃菜,卻不答話,表示嘴巴只用于吃喝,不作別用。韋小寶不住勸酒,心想把他灌醉了,或許便能叫他屈服,那知費要多羅喝得十几杯酒,吃了几塊牛肉,將手帕抹了抹嘴巴,又將自己的嘴綁上了。
韋小寶見此情形,倒也好笑,命親兵引他到后帳休息,嚴加看守,自和索額圖、佟國綱等人商議對策。佟國綱道:“這人如此倔強,堅決不肯在咱們軍中談和,但如就此放了他回去,卻又于心不甘。”索額圖道:“關得他十天八日,每天在他面前宰殺羅剎鬼子,瞧他是否還倔強得出?”佟國綱道:“倘若將他逼死了,這件事不免弄僵。咱們以武力俘虜對方的議和划界大臣,皇上說不定會降罪。”索額圖道:“佟公爺說得對,跟他一味硬來,也不是辦法。” 眾大臣商議良久,苦無善策。今日將費要多羅擒來,雖是一場勝仗,但決非皇上謀和的本意,可說已違背了朝廷大計,一個處理不善,便成為違旨的重罪。說到后來,眾大臣均勸韋小寶還是將費要多羅釋放。
韋小寶道:“好!咱們且扣留他一晚,明天早晨放他便是。” 回入寢帳,踱來踱去的籌思,忽然想起:“先前學諸葛亮火燒盤蛇谷,在雅克薩打了個大勝仗,老子再來學一學周瑜群英會戲蔣干。”仔細盤算了一會,已有計較。回到中軍帳,請了傳譯的荷蘭教士來,和他密密計議一 番﹔又要他教了二十几句羅剎話,念得正確無誤﹔再傳四名將領和親兵隊長來,吩咐如此如此。眾人領命而去。
費要多羅睡在后帳,心中思潮起伏,一時驚懼,一時悔恨,卻如何睡得著?翻來覆去的挨到半夜,只聽得帳口鼻息如雷,三名看守的親兵竟然都睡著了。費要多羅心想:“倘若不答應中國蠻子的條款,決計難以脫身。明天惹得那小鬼生起氣來,將我殺了,豈非冤枉?天幸這三名衛兵都睡著了,何不冒險逃走?”躡手躡足的從床上起來,解下斜背的皮帶縛在腰間,以免褲子脫落,輕輕走到帳口,只見三名親兵靠在篷帳的柱子上,睡得甚熟。
他伸手去一名親兵腰間,想拔他佩刀,那親兵突然打個噴嚏。費要多羅大吃一驚,急忙縮手。過了好一會,不見有何動靜,又想去取另一名親兵的佩刀。那親兵忽然伸個懶腰,說了几句夢話。費要多羅不敢多耽,悄悄走出帳外,幸喜三名親兵均不知覺。他走到帳外,縮身陰影之中,見外面衛兵手提燈籠,執刀巡邏,北、東、南三邊皆有巡兵,只西邊黑沉沉地似乎無人。于是一步步挨將過去,每見有巡兵走近,便縮身帳篷之后,好在一路向西,都是太平無事。剛走到一座大帳之后,突然間西邊有一隊巡邏兵過來,費要多羅忙在篷帳后一躲,卻聽得帳中有人說話,說的竟是羅剎話。只聽得那人說道:“公爵大人決意要去攻打莫斯科,也不是不可以,只不過路途遙遠,十分危險。”費要多羅大驚,當即伏下身子,揭開篷帳的帳腳,往內望去,一望之下,一顆心怦怦亂跳。
帳內燈火照耀如同白晝,韋小寶全身披挂,穿著戎裝,居 中而坐,兩旁站立著十余員大將,帳下數十名親兵手執大刀。韋小寶桌旁站著那作譯員的荷蘭教士,正在跟他說話。只聽韋小寶說羅剎話:“咱們跟費要多羅在這里喝酒,談話,假的,不是真的話,談了一個月、兩個月,談來談去,都是假的話,大軍偷偷向西。羅剎公主時時接到費要多羅,笨蛋,報告,說正在跟咱們談話,她不怕,天天和甜心跳舞,睡覺。中國大軍突然間到了莫斯科城下,進攻,奇怪的進攻,將兩個沙皇,蘇菲亞公主,抓了起來。羅剎人哭了,跪倒,投降!”那荷蘭教士道:“行軍打仗的事,我是不懂的。不過一面跟羅剎人講和,一面卻出兵偷襲他們的京城,那不是不講信用嗎?上帝的道理,教訓我們不可欺詐,不可說謊。”韋小寶道:“哈哈,是羅剎人先騙人。大家說好了,雙方衛兵攜帶火器,不可以,他們身上都藏了槍,短的,他們騙人,我們也騙人。他咬我,一口,我咬他,兩口。大大的!”
那教士嘿的一聲,隔了一會,說道:“我勸公爵大人還是不要打仗的好。兩國開戰,死的都是上帝子民……”韋小寶搖手道:“別多說了。我們只信菩薩,不信上帝。那個費要多羅如果公平談判,讓中國多占一些土地,本來是可以議和的。可是他一里土地也不讓。等我們打下了莫斯科,羅剎男人上天堂,女人,做中國人老婆的。”
費要多羅越聽越心驚,暗道:“我的上帝,中國蠻子真是無法無天,膽大妄為。” 只聽韋小寶又道:“今天我派了一個親兵,在三名哥薩克騎兵隊長的身上,用手指戳了几下,這三名隊長,不會動,你見了么?”那教士道:“我瞧見的。這是甚么魔朮,真是奇怪 之極。”韋小寶道:“中國魔朮,成吉思汗,傳下來的。成吉思汗用這法子,打得羅剎人跪地投降,我們再用這法子去打他們,羅剎國,又死了!”
費要多羅心想:“當年蒙古人只二萬人馬,一直打到波蘭、匈牙利,天下無人擋得住,看來定有魔朮。東方人古怪得緊,他們又來使這法朮,那……那就如何是好?” 只聽那教士道:“羅剎人如果遠遠開槍,你們的魔朮就沒用了。”韋小寶笑道:“是啊,因此,我們得假裝要在這里談判,軍隊就去打莫斯科,像小賊一樣,偷進城去。我到過莫斯科的,城里韃靼人很多。咱們的軍隊化裝為韃靼牧人,混進城去,羅剎守軍一定不會發覺。”
費要多羅背上出了一陣冷汗,心想:“這中國小鬼這條毒計,實在厲害得很。中國兵喬裝改扮為韃靼牧人,混進我們京城,施展起魔朮來,那怎么抵擋得住?”他不知雙兒的點穴朮是一門高深的武功,必須內功練到上乘境界,方能使用,清軍官兵數萬,會點穴功夫的只她一人而已。費要多羅卻以為這魔朮只須一經傳授,人人會使,這么手指一碰,對方就動彈不得,數萬中國兵以此法去偷襲莫斯科,羅剎只怕要亡國滅種了。
只聽那教士道:“公爵大人如果要派遣二萬中國兵混入莫斯科,用成吉思汗傳下來的魔朮制住羅剎軍,那么要俘虜兩位沙皇和攝政女王,的確是可以成功的。不過……不過這件事必須十分機密,大軍西行之時,不能讓羅剎人知覺了。公爵大人,今日的羅剎國已十分強大,和當年跟成吉思汗打仗時的羅剎人,是大不相同的。”韋小寶道:“我到過莫斯科,羅 剎國的情形都清清楚楚,我們明天一早,放了費要多羅回去,然后跟他談判,都是假的,他不肯答應的。咱們在這里多談得一日,中國大軍就近了莫斯科一日路程。”那教士道:“是,是。大人一切還是要小心,這件事是很危險的。”韋小寶道: “知道了。你不能夠說出去,不能讓費要多羅起了疑心的。”那教士答應了下去。
韋小寶喝道:“傳王八死雞、豬玀懦夫。”親兵出帳,帶了華伯斯基和齊洛諾夫進來。韋小寶對二人道:“明天,我派兩隊人去莫斯科,禮物很多很多,送給蘇菲亞公主。路上盜賊多的,多派官兵保護。”華伯斯基道:“從這里到莫斯科,只有些小股的韃靼強盜,也不算很凶,公爵大人放心好了。”韋小寶道:“你不知道。韃靼強盜,八九千人一隊,有的二十個一千人,三十個一千人。”華伯斯基和齊洛諾夫對望了一眼,均有不信之色。
韋小寶道:“我這兩隊人,分南北兩路去莫斯科,王八死雞領北路的,豬玀懦夫領南路的。兩條路,怎樣的?”華伯斯基道:“從北路走,這里向西到赤塔,經烏斯烏德,繞過貝加爾大湖的南端,向西經托木斯克、鄂木斯克等城而到莫斯科。” 齊洛諾夫道:“南路起初的走法是一樣的,過了貝加爾湖分道,向西南經過哈薩克人居住的地方,一路向西,經奧斯克、烏拉爾斯克等地到莫斯科。”
韋小寶點頭道:“不錯,是這樣走的。我的禮物,信,由中國使者交給公主,你們兩個帶路。帶得好,有賞,多的。帶得不好,領兵中國將軍,砍下你們的頭。下去罷!” 兩名羅剎隊長退出后,韋小寶拿起金批令箭,發施號令, 一個個中國大將躬身接令。費要多羅不知他們說些什么,但見所有接令的中國大將都是神情慷慨激昂,拍胸握拳,指天誓日,顯是向主帥保証,說甚么也要大功告成,有的伸掌在自己頸中一斬,有的拔出匕首在自己胸口虛刺,口中不住說: “莫斯科,莫斯科”,料想是說倘若攻不下莫斯科,寧可自殺。韋小寶嘰哩咕嚕說了一番話,四名親兵從桌上拿起一張大地圖來,剛好對著費要多羅。
只見韋小寶的手指從尼布楚城一路向西移動,沿著一條紅色粗線,直指到一個紅色圓圈。費要多羅雖不識得圖上的中國文字,但一看方位,便知是莫斯科。韋小寶說了一番話,手指又沿著另一條線而到莫斯科。費要多羅心想:“這些中國蠻子當真可惡,原來他們處心積慮,早就已預備攻打莫斯科了。” 韋小寶又說了一番話,接連說到“費要多羅”的名字,眾將一聽到,便都大笑。
費要多羅心想道:“你們一定在笑我是傻瓜,騙得我談判划界,拖延時日,暗中卻去偷襲莫斯科。哼,我才不上這當呢。”慢慢站起身來,心想:“上帝保□,讓我發現了中國蠻子這個大詭計,可見我俄羅斯帝國得上帝眷顧,定然國運昌隆。反正他明天就會放我,今晚不用冒險逃跑了。”但見西邊巡邏兵來去不絕,東邊卻黑沉沉地無人,悄悄回去,幸喜清兵并未發覺。來到自己帳外,只見看守的三名衛兵兀自熟睡,于是進帳就寢。次晨費要多羅吃過丰盛早餐,隨著親兵來到中軍帳。韋小寶笑問:“侯爵大人昨晚睡得好嗎?”費要多羅哼了一聲,道: “你的衛兵保衛周到,我自然睡得很好。”
韋小寶道:“今日你不再生氣了罷?咱們來談談划界的條款如何?”費要多羅不答,從身邊摸出手帕,又綁上了嘴巴。韋小寶大怒,喝道:“你這樣倔強,我立刻將你殺了。”費要多羅毫不畏懼,心想:“你預定今日要放我的,這樣裝腔作勢,誰來怕你?”
韋小寶大發一陣脾氣,見他始終不屈服,無可奈何,只得說道:“好!你這樣勇敢,我佩服你了。放你回去罷。你回去請好好休息。十天之后,咱們再另商地點,談判划界。” 費要多羅心想:“你拚命拖延,這時候只怕偷襲莫斯科的軍隊已出發了。我決計不會上你這當。”說道:“你放我回去,很是多謝。為了表示我們的誠意,我建議今天下午就可開始談判,不必等到十天之后。”韋小寶笑道:“這件事不用忙,大家休息休息,慢慢談判好啦。”費要多羅道:“兩國君主都盼談判早日成功,還是先簽了划界條約,再休息不遲。”韋小寶道:“我們皇上倒也不急,那么咱們五天之后再談罷。”費要多羅搖頭道:“不必耽擱了,就是今天談。”韋小寶道:“再隔三天?”費要多羅道:“不,今天!”韋小寶道:“明天?”費要多羅道:“今天!”
韋小寶嘆了口氣,說道:“你這樣堅決,我只好讓步。不過我警告你,待會談到划分國界之時,我是決計不會隨便讓步的。咱們一尺一尺、一寸一寸的來討價還價。” 費要多羅心道:“划分國界要一尺一寸的細談,等到談妥,你們早打進莫斯科去了。你道我真是大傻瓜嗎?”當即站起,說道:“那么敝人告辭了,多謝公爵大人的酒飯。”韋小寶送 到帳口,派遣一隊藤牌兵護送他回尼布楚城,那二百六十名哥薩克騎兵卻不釋放。
費要多羅出得帳來,只見昨天豎立軍營的地方都已空蕩蕩地,大隊清軍已拔營離去。他暗暗心驚:“中國蠻子說干便干,委實厲害。” 一行人來到昨日會談的帳前,只見那三名哥薩克隊長呆呆站在當地,所擺的姿勢仍和昨天一模一樣,絲毫動彈不得。清軍中躍出一名瘦小的軍官,來到三名隊長身前,口中大聲念咒,大叫:“成吉思汗,成吉思汗!”過去在三人身上拍拿几下。三名隊長便慢慢能動了,只是站立了半天一晚,實是疲累已極,雙足麻木,一齊坐倒在地。六名藤牌兵上前扶起,走出數十丈后,三名隊長方能自己行走。
費要多羅更是駭異:“成吉思汗傳下的魔朮,果然厲害無比,難怪當年他縱橫天下,無人能敵。幸好現下已發明了火器,可以不讓敵人近身。否則的話,中國異教徒又要統治全世界,我們信上帝的正教徒,都要變成奴隸了。” 清軍藤牌手直護送費要多羅到尼布楚城東門之前,這才回去。費要多羅詢問三名哥薩克隊長中了魔朮的情形。三名隊長都道:當時只覺后心和腰間一麻,便即全身不能動彈。費要多羅道:“你們身上帶著十字架沒有?”三名隊長解開衣襟,露出挂在頸中的十字架來,其中一人還多挂了一個耶穌聖像。費要多羅皺起眉頭,心道:“成吉思汗的魔法當真厲害,連耶穌基督的十字架也辟不了邪。”當即寫下了三道奏章,派遣十五名騎兵分作三路,向莫斯科告急:中國軍隊已出發前 來偷襲,行將化裝為韃靼牧人,混入京城,務須嚴加防備。中午時分,三路信差先后回城,說道西去的道路均已被中國兵截斷,一見羅剎騎兵,遠遠便射箭過來,實是難以通過。費要多羅心中愁急,尋思:“只有盡快和中國蠻子議定划界條約,那么他們便會撤回兵馬。”
未牌時分,費要多羅帶了十余名隨員,前去兩國會議的帳篷。這次他全然不帶哥薩克騎兵,以表決無他意,何況就算帶了衛隊,招架不了中國兵的“成吉思汗魔朮”,也是無用。費要多羅學識淵博,辦事干練,本來絕非易于受欺之人,但羅剎人心中對成吉思汗的畏懼根深蒂固,雙兒的點穴之朮又十分精妙,他親見之下,不由得不信。他先到篷帳。不久韋小寶、索額圖、佟國綱等清方大官也即到達。韋小寶見對方不帶衛隊,于是命護衛的藤牌手也退了回去。
雙方說了几句客套,全然不提昨日之事,便即談判划界。費要多羅但求談判速成,事事讓步,與昨日態度迥不相同。韋小寶心中暗笑,知道昨晚“周瑜群英會戲蔣干”的計策已然成功,他于划界之事一竅不通,當下便由索額圖經由教士傳譯,和對方商議條款。
只見索額圖和費要多羅兩人將一張大地圖鋪在桌下,索額圖的手指不斷向北指去,費要多羅皺起眉頭,手指一寸一寸的向北退讓。這手指每在地圖上向北讓一寸,那便是百余里的上地歸屬了中國。韋小寶聽了一會,心感不耐,便坐到另一張桌旁,命侍從取出食盒,架起二郎腿,慢慢咀嚼糕餅點心,鼻中低哼“十八摸”小調。
費要多羅決心退讓,索額圖怕事中有變,也不為已甚。但條約文字謹嚴,雙方教士一一譯成拉丁文,反復商議,也費時甚久。到第四日傍晚,《尼布楚條約》條文六條全部商妥。韋小寶得索額圖和佟國綱解說,知道條約內容于中國甚為有利,割歸中國的土地極為廣大,遠比康熙諭示者為多。條約共為四份,中國文一份,羅剎文一份,拉丁文二份,訂明雙方文字中如有意義不符者,以拉丁文為准。當下隨從磨得墨濃、醮得筆飽,恭請中國首席欽差大人簽字。
韋小寶自己名字的三個字是識得的,只不過有時把 “章”字看成了“韋”字,“賣”字當作是“寶”字,三個字聯在一起就不大弄錯了,但說到書寫,“小”字勉強還可對付,余下一頭一尾兩字,那無論如何是寫不來的。他生平難得臉紅,這時竟然臉上微有朱砂之色,不是含怒。亦非酒意,卻是有了三分羞慚。
索額圖是他知己,便道:“這等合同文字,只須簽個花押便可。韋大人胡亂寫個‘小’字,就算是簽字了。” 韋小寶大喜,心想寫這個“小”字,我是拿手好戲,當下拿起筆來,左邊一個圓團,右邊一個圓團,然后中間一條杠子筆直的豎將下來。索額圖微笑道:“行了,寫得好極。”韋小寶側頭欣賞這個“小”字,突然仰頭大笑。索額圖奇道:“韋大帥甚么好笑?” 韋小寶笑道:“你瞧這個字,一只雀兒兩個蛋,可不是那話兒嗎?”清方眾大臣忍不住都哈哈大笑,連眾隨從和親兵也都笑出聲來。
費要多羅瞪目而視,不知眾人為何發笑。當下韋小寶在四份條約上都畫了字,在羅剎文那份條約上,中間那一直畫得加倍巨大,然后費要多羅、索額圖、俄方副使等都簽署了。中俄之間的第一份條約就此簽署完成。這是中國和外國所訂的第一份條約。由于康熙籌划周詳,全力以赴,而所遣人員又十分得力,是以尼布楚條約划界,中國大占便宜。約中規定北方以外興安嶺為界,現今蘇聯之阿穆爾省及濱海省全部土地盡屬中國,東方及東南方至海而止。雙方議界之時,該地區原無歸屬,中國所占之地亦非屬于羅剎,但羅剎已在當地筑城殖民,簽約后被迫撤退,實為中國軍事及外交上之勝利。約中划歸中國之上地總面績達二百萬方公里,較之今日中國東北各省大一倍有余。此約之立,使中國東北邊境獲致一百五十余年之安寧,而羅剎東侵受阻,侵略野心得以稍戢。自康熙、雍正、乾隆諸朝而后,滿清與外國訂約,無不喪權失地,康熙和韋小寶當年大振國威之雄風,不可復得見于后世。(按:條約上韋小寶之簽字怪不可辨,后世史家只識得索額圖和費要多羅、而考古學家如郭沫若之流僅識甲骨文字,不識尼布楚條約上所簽之“小”字,致令韋小寶大名湮沒。后世史籍皆稱簽尼布楚條約者為索額圖及費要多羅。古往今來,知世上曾有韋小寶其人者,惟“鹿鼎記”之讀者而已。本書記敘尼布楚條約之簽訂及內容,除涉及韋小寶者系補充史書之遺漏之外,其余皆根據歷史記載。)依據當時習慣,雙方同時鳴炮,向天立誓,信守不渝。清方大炮四百余門,在尼布楚城東南西北四方同時響起,大地震動。俄方大炮只二十余門,炮聲廖廖,強弱之勢,相差實
不可以道里計。費要多羅暗叫僥幸,倘若議和不成,開起仗來,俄國非一敗涂地不可。當下兩國使臣互贈禮物。費要多羅贈給韋小寶等人的是時表、千里鏡、銀器、貂皮、刀劍等物。韋小寶贈給對方使節的是馬匹、鞍轡、金杯、絲綢衣衫、絹帛等物,此外二百六十名哥薩克騎兵各贈紋銀二十兩,以賠償被清兵割斷的褲帶。當晚大張筵席,慶賀約成。費要多羅兀自擔憂,不知前去偷襲莫斯科的清兵是否即行召回。不斷以言語試探,韋小寶只是裝作不懂。
過得兩日,費要多羅得報,有大隊清兵自西方開來。他登上城頭,以千里鏡眺望,果見一隊隊清兵向西而來,渡過尼布楚河以東扎營。費要多羅大喜,知道西侵的清兵已然召回。他哪知大隊清兵只在尼布楚之西二百里外駐扎候命,一聽得炮聲,便即拔隊緩緩而歸。又地數日,石匠已將界碑雕鑿完竣。碑上共有滿、漢、蒙、拉丁及羅剎五體文字。
界碑分立于格爾必齊河東岸,額爾古納河南岸、以及極東北之威伊克阿林大山各處。碑文中書明兩國以格爾必齊河為界,“循此河上流不毛之地,有名大興安以至于海,凡山南一帶流入黑龍江之溪河,盡屬中國﹔山北一帶之溪河,盡屬俄羅斯”﹔又書明:“將流入黑龍江之額爾古納河為界,河之南岸,屬于中國﹔河之北岸,屬于俄羅斯。其南岸之眉勒爾客河口,所有俄羅斯房舍,遷徒北岸”﹔又書明:“雅克薩所居俄羅斯人民及諸物,盡行撤往察罕汗之地”﹔又書明:“凡 豬戶人等,斷不許越界,如有相聚持械捕獵,殺人搶掠者,即行捕拿正法,不以小故阻壞大事,中俄兩國和好,毋起爭端。” 兩國欽差派遣部屬,勘察地形無誤后。樹立界碑。此界碑所處之地,本應為中俄兩國萬年不易之分界,然一百數十年后,俄國乘中國國勢衰弱,竟逐步蠶食侵占,置當年分界于不顧,吞并中國大片膏腴之地。后人讀史至此,喟然嘆曰: “安得康熙、韋小寶于地下,逐彼狼子野心之羅剎人而復我故土哉?” 樹立界碑已畢,兩國欽差行禮作別,分別首途回京復命。韋小寶召來華伯斯基與齊洛諾夫,命二人呈奉禮物給蘇菲亞公主,其中既有錦被,又有繡枕。北國荒鄙之地,這些物事無處購置,均是雙兒之物。韋小寶笑道:“公主如當真想念我,就抱抱絲棉被和枕頭罷。”華伯斯基道:“公主殿下對大人閣下的情意天長地久,棉被枕頭容易殘破,還是請大人派几名筑橋技師,去莫斯科造座石橋,那就永遠不會壞了。” 韋小寶笑道:“我早已想到此節,你們不必羅蘇。”命親兵抬出一只大木箱,長八尺,寬四尺,宛似一口大棺材一般,八名親兵用大杠抬之而行,顯得甚是沉重。箱外鐵條重重纏繞,貼了封條,以火漆固封。韋小寶道:“這件禮物非同小可,你們好生將護,不可損壞。公主見到之后,必定歡喜,這天長地久的情意,和中國石橋完全一般牢固。” 兩名羅剎隊長不敢多問,領了木箱而去。這口大木箱重逾千斤,自尼布楚萬里迢迢的運到莫斯科,一路之上,著實勞頓。
蘇菲亞公主收到后打開箱子,竟是一座韋小寶的裸體石 像,笑容可掬,栩栩如生。
原來韋小寶召來雕鑿界碑的石匠,鑿成此像,又請荷蘭教士寫了“我永遠愛你”几個羅剎文字,雕在石像胸口。蘇菲亞公主一見之下,啼笑皆非,想起這中國小孩古怪精靈,卻也非羅剎男子之可及,不由得情意綿綿,神馳萬里。
這石像便藏于克里姆林宮中,后來彼得大帝發動政變,將蘇菲亞公主驅逐出宮,連帶將此石像擊碎。唯有部份殘軀為兵士攜帶出外,羅剎民間無知婦女向之膜拜求子,撫摸石像下體,據稱大有靈驗云。
注:“都護”是漢朝統治西域諸國的軍政總督,“玉門關”是漢時通西域的要道,“玉門關不設”意謂疆域擴大,原來的關門已不成為邊防要地。“銅柱界重標”指東漢馬援征服交趾(安南)后,開拓疆土,立銅柱重行標界,意謂另定有利于中國的國界。
第四十七回 云點旌旗秋出塞風傳鼓角夜臨關
第四十七回 云點旌旗秋出塞風傳鼓角夜臨關
不一日船到塘沽,韋小寶、索額圖等一行人登岸陸行,經天津而至北京。韋小寶重入都門,當真是恍如隔世,心花怒放,飄飄欲仙,立刻便去謁見皇帝。康熙在上書房傳見。韋小寶走到康熙跟前,跪下磕頭,還沒站直身子,心下猛地里悲喜交集,忍不住伏在地下放聲大哭。
康熙見韋小寶到來,心中有一大半歡喜,也有一小半惱怒,心想:“這小子無法無天,竟敢一再違旨。這次雖派他差使,卻也要好好懲戒他一番,免得這小子恃寵而驕,再也管束他不住。”豈知韋小寶一見面竟會大哭,康熙心腸卻也軟了,笑道:“他媽的,你這小子見了老子,怎么哭起來?” 韋小寶哭道:“奴才只道這一生一世,再也見不著皇上了。今日終于得見,實在是歡喜得緊。”康熙笑道:“起來,起來!讓我瞧瞧你。”韋小寶爬起身來,滿臉的眼淚鼻涕,嘴角邊卻已露著微笑。
康熙笑道:“他媽的,你這小子倒也長高了。”童心忽起,走下御座,說道:“咱們比比,到底是你高還是我高。”走過去和他貼背而立。韋小寶眼見跟他身高相若,但皇上要比高 矮,豈能高過了皇上,當即微微彎膝。
康熙伸手在兩人頭上一比,自己高了約莫一寸,笑道: “咱們一般的高矮。”轉身走開几步,笑問:“小桂子,你生了几個兒子女兒?”韋小寶道:“奴才不中用,只生了兩個兒子,一個女兒。”康熙哈哈大笑,說道:“這件事我可比你行了。我已有四個兒子,三個女兒。”韋小寶道:“皇上雄才大略,自然……自然這個了不起。”康熙笑道:“几年不見,你學問還是沒半點長進。生兒女的事,跟雄才大略有甚么干系?”
韋小寶道:“從前周文王有一百個兒子,凡是好皇帝,兒子也必定多的。”康熙笑問:“你又怎么知道了?”韋小寶道: “皇上派奴才去釣魚,咱倆個好比周文王和姜太公。周文王的事,奴才自然要問問清楚,免得見到皇上之時,回不上話。” 這几年來康熙忙于跟吳三桂打仗,晝夜辛勞,策划國事,身邊少了韋小寶這個少年臣子說笑話解悶,有時著實無聊,此時君臣重逢,甚是開心,說了好一會閑話,問了他在通吃島上的生涯,又問起台灣的風土民情。
韋小寶道:“台灣土地肥美,氣候溫暖,出產很多,百姓日子過得挺快活,得知皇上准許他們在台灣住下去,個個感激皇恩浩蕩,都說皇上是不折不扣的鳥生魚湯。”康熙點頭道: “施政以不擾民為先。百姓既然在台灣安居樂業,強要他們遷入內地,實是大大擾民。朝中大臣不明台灣實情,妄發議論,險些誤了大事。你和施琅力加勸諫,功勞不小。”
韋小寶噗的一聲跪倒,磕頭道:“奴才多次違旨,殺十七八次頭都是應該的,不論有甚么功勞,皇上都不必放在心上。只求皇上開恩。饒了奴才性命,准許我在你身邊服侍。”
康熙微笑道:“你也知道殺十七八次頭也是應該,就可惜你沒十八顆腦袋,否則的話,我定要砍下十七顆來。”韋小寶道:“是,是。奴才腦袋也不要多,只要留得一顆,有張嘴巴說話吃飯,也就心滿意足了。”康熙道:“這顆腦袋留不留,那得瞧你今后忠心不忠心,是不是還敢違旨。”韋小寶道:“奴才忠字當頭,忠心耿耿,赤膽忠心,盡忠報國。”
康熙笑道:“你這忠字的成語,心里記得倒多,還有沒有?” 韋小寶道:“奴才心里只有一個忠字,自然記得多些,還有…… 還有忠君愛國,忠臣不怕死,怕死不忠臣,還有忠厚老實 ……”康熙道:“起來罷!你如忠厚老實,天下就沒一個刁頑狡猾之徒了。”
韋小寶站起身來,說道:“回皇上:我只對你一個人忠心。對于別人,就不那么忠了,有時說不定還奸他一奸。奴才的性子是有點小滑頭的,這個皇上也明白得很。不過我對皇上講究‘忠心’,對朋友講究‘義氣’,忠義不能兩全之時,奴才只好縮頭縮腦,在通吃島上釣魚了。”
康熙道:“你不用擔心,把話兒說在前頭,我可沒要你去打天地會。”負手背后,踱了几步,緩緩的道:“你對朋友講義氣,那是美德,我也不來怪你。聖人講究忠恕之道,這個忠字,也不單是指事君而言,對任何人盡心竭力,那都是忠。忠義二字,本來是一而二、二而一的。你寧死不肯負友,不肯為了富貴榮華而出賣朋友,也算十分難得,很有古人之風。你既不肯負友,自然也不會負我了。小桂子,我赦免你的罪愆,不全是為了你以前的功勞,不全是為了你我兩個自幼兒十分投緣,也為了你重視義氣,并非壞事。”
韋小寶感激涕零,哽咽道:“奴才……奴才是甚么都不懂的,只覺得別人真心待我好,實在……實在不能……不能對他們不住。” 康熙點點頭,說道:“那羅剎國的攝政女王,對你也挺不錯啊。我派你去打她,卻又怎樣?”
韋小寶嗤的一聲,笑了出來,說道:“她給人關了起來,險些兒性命不保,奴才教她鼓動火槍手作亂,奪到了大位,也算對得住她了。她派兵想來奪皇上的錦繡江山,可萬萬容她不得。這女人水性楊花,今天勾搭這個男人,明天勾搭那個,那是當不得真的。就可惜羅剎國實在太遠,否則奴才帶一支兵去,把這女王擒了來請皇上瞧瞧,倒也有趣。”
康熙道:“‘羅剎國太遠’,這五個字很是要緊,只憑著這五個字,咱們這一戰可操必勝。羅剎國雖然火器犀利,騎兵驍勇,但他們遠,咱們近。他們萬里迢迢的東來,兵員、馬匹、火器、彈藥、糧草、被服,甚么接濟都不容易。現下我已派了戶部尚書伊桑阿前赴寧古塔,構筑璦琿、呼瑪爾二城,廣積糧草彈藥,又設置了十個驛站,使得軍需糧餉供應暢通,源源不絕。日前又傳旨蒙古,不許跟羅剎人貿易。再派黑龍江將軍薩布素廣遣騎兵,見到羅剎人的糧草車輛,就放火燒他媽的,見到羅剎兵的馬匹,立刻就宰他媽的。”
韋小寶大喜,說道:“皇上如此調派,當真是甚么甚么之中,甚么千里之外,這一戰已經勝了七八成。” 康熙道:“那也不然,羅剎是大國,據南懷仁說,幅員還大過了我們中國,決計不可輕敵。我們如打了敗仗,遼東一失,國本動搖。他們敗了卻無關大局,只不過向西退卻而已。 因此這一戰只許勝不許敗。你倘若敗了,我就領兵出關親征。第一件事,便是砍你的腦袋。”說這句話時聲色俱厲。
韋小寶道:“皇上望安。奴才項上人頭若是不保,那也是給羅剎兵砍下來的,決不能讓皇上來砍。”康熙道:“你明白這一節便好。兵凶戰危,誰也難保必勝。我只是要你萬萬不可輕忽,打仗可不是油腔滑調之事。”韋小寶恭恭敬敬的道: “是。”
康熙又道:“倘若單是行軍打仗,本來也不用你去。不過這次跟羅剎國開仗,并不是想滅了他,只是要他知難而退,不敢來侵我疆土,也就是了。因此須得恩威并濟,要他們感恩戴德,兩國永遠和好。如果一味殺戮,羅剎國君主老羞成怒,傾國來攻,我們就算得勝,那也是兵禍連結,得不償失。能和則和,不戰而屈人之兵,才算上上大吉。你如能說得羅剎國攝政女王下令退兵,兩國講和,才是大大的功勞。” 韋小寶道:“奴才見到羅剎兵的將軍之后,將皇上的聖諭向他們開導,再要他們帶話去給羅剎國攝政女王。”
康熙道:“我曾傳了好几名西洋傳教士來,詳細詢問羅剎國的歷朝故實、風土地理、軍政人事……”韋小寶道:“對,對。皇上這是知他又知自己,百戰百勝。”康熙微微一笑,說道:“那些教士都說,羅剎人欺善怕惡,如一味跟他說好話,他們得寸進尺,越來越凶,須得顯點顏色,讓他們知道咱們不好惹。因此咱們一面出動大軍,諸事齊備,要打就打,另一面卻又顯得咱們是禮義之邦,中華上國,并不隨便逞強欺人。”
韋小寶道:“奴才理會得。咱們有時扮紅臉,拔刀子干他 媽的,有時又扮白臉,笑嘻嘻的摸他几下。就好比諸葛亮七擒孟獲,要叫他輸得服服帖帖,從此不敢造反。” 康熙嘿嘿一笑,道:“這就是了。”韋小寶見他笑容古怪,一轉念間,已明其理,笑道:“就好比萬歲爺七擒小桂子,叫奴才又感激又害怕,從此再也不敢玩甚么花樣,小桂子又好比是孫悟空,總之是跳不出萬歲爺這如來佛的手掌心。”
康熙笑道:“你年紀大了几歲,可越來越謙了。你如要跳出我的手掌心,我可還真的抓你不住。”韋小寶道:“奴才在皇上的手掌心里舒服得很,又何必跳出去?” 康熙道:“平吳三桂的事,說來你功勞也是不小,那一趟事你沒能趕上。現下我派你統帶水陸三軍,出征羅剎。雅克薩城筑于鹿鼎山,我封你為三等雇鼎公、撫遠大將軍。武的由都統朋春、黑龍江將軍薩布素、寧古塔將軍巴海助你,文的由索額圖助你。咱們先出馬步四方,水師五千,倘若不夠,再要多少有多少。一應馬匹軍需,都已齊備。璦琿、寧古塔所積軍糧,可支大軍三年之用。野戰炮有三百五十門,攻城炮五十門。這可夠了嗎?”
康熙說一句,韋小寶謝一句恩,待他說完,忙跪下連連磕頭。康熙道:“羅剎國在雅克薩和尼布楚的騎兵步兵不過六千。咱們以七八倍兵力去對付,那是雷霆萬鈞之勢了,只盼你別墮了我堂堂中華的國威才好。”韋小寶道:“這一仗是奴才代著皇上去打的,咱們只消有一點小小挫折,也讓羅剎國人給小看S一擔,但匾上有沒有字終究還分得出來,不禁一怔。
康親王笑道:“韋兄弟,皇上對你的恩澤,真是天高地厚。那一年你伯爵府失火焚毀,你又不在京里,皇上得知之后,便派做哥哥的給你另起一座府第。聖旨中沒吩咐花多少錢,只說一應費用,內庫具領。這是皇上賞你的,做哥哥的何必給皇上省銀子?自然是從寬里花錢,兄弟,你瞧瞧,這可還合意嗎?”說著捋須微笑。
韋小寶急忙道謝。從大門進去,果然是美輪美奐,跟康親王府也差不了多少,眾官嘖嘖稱贊,盡皆艷羨。康親王道:“這座府第起好很久,一直等著兄弟你來住。只是不知皇上如何加恩,要封你甚么官爵,因此府上那一塊匾額便空著不寫。這‘鹿鼎公府’四個字,便請咱們的李大學士大筆一揮罷。”
李雷是保和殿大學士兼戶部尚書,各大學士中資歷最深,是為首輔,當下也不推辭,提筆恭楷寫了“鹿鼎公府”四個大字。從吏捧了下去,命工匠鑄成金字,鑲在匾上。 當晚鹿鼎公府中大張筵席,款待前來賀喜的親貴大臣。鄭克选、馮錫范等台灣降人也送了禮來,卻沒親身道賀。送走賓客后,韋小寶又開家宴,七位夫人把盞慶賀。韋小寶說起要帶雙兒隨同北征,其余六位夫人一齊不依,說他太過偏心。韋小寶只得花言巧語,說是皇上降旨,知道雙兒到過羅剎國,懂得羅剎言語,是以派她隨軍效力。六位夫人只得罷了。好在雙兒為人溫柔謙和,和六位夫人個個情誼甚好,大家也不妒嫉于她。只建寧公主自忖以皇上御妹的身分,金枝玉葉,居然還及不上一個出身微賤的小丫頭,心中著實氣惱。不過七位夫人平時若有紛爭,其余六人一定聯盟對付公主。建寧公主人孤勢單,韋小寶又不對她回護,近年來氣焰已大為收斂,輕易不敢啟舋。
次日韋小寶命雙兒取出鄭克选當年在通吃島上血書的借據,請了多隆來,交給了他。多隆大喜,說道:“既有親筆借據,咱們石頭里也要榨出他油來。鄭克选這小子要是膽敢賴債不還,咱們御前侍衛和驍騎營軍官不用在京里混了。” 此后數日之中,康熙接連宣召韋小寶進宮,給了他一張極大的地圖,如何進軍、如何接仗、如何圍城、如何打援,一一詳細指示,用朱筆在圖上分別繪明。
韋小寶道:“這一仗是皇上親自帶兵打的,奴才甚么也不敢自作主張,總之是遵照皇上的吩咐辦事就是。否則的話,就算打了勝仗,皇上也不喜歡。”
康熙微笑點頭,韋小寶這一番話深合他心意。他小時學了武藝,無法施展,只有與韋小寶扭打為樂,其后不斷派遣韋小寶出外辦事,在內心深處,都是以他為自己替身之意。韋 小寶年紀比自己小,武功智謀,學問見識,無一及得上自己,他能辦得成功,自己自然更是游刃有余。想起明朝正德皇帝自封為威武大將軍鎮國公,親自領兵出征,也只是不甘寂寞、要一顯身手而已。康熙作事自不會如正德皇帝這般胡鬧,卻從派遣韋小寶辦事之中,內心得到了滿足。當年吳三桂造反,他是身經百戰的猛將,非同小可,必須以大臣宿將對付,倘若讓韋小寶領兵,必定敗事。這一仗打了數年,康熙雖不親赴前敵,但每一場戰役都詢問詳明,其中利弊得失,無不了若指掌,于實戰之中學會了兵法。此時和羅剎國開仗,事無巨細,均已籌划妥善,大軍未出都門,便已料到此戰必勝,比之當年對付吳三桂時的戰戰兢兢,那是不可同日而語了。
韋小寶出征在即,不敢再去招惹天地會的兄弟,心想: “皇上不叫我去滅天地會,那是他向我投降,已給足了我面子。我如不識相,又去跟李力世、徐天川他們聚會,給皇上知道了,卻來舊事重提,這是韋小寶搬了石頭來砸自己的腳,做人既蠢笨無比,又太不光棍。”
欽天監擇定了黃道吉日,大軍北征。是日康熙在太和門賜宴。午門外具鹵簿,陛下張黃幄,設御座,陳敕印,王公百官會集。康熙升座。撫遠大將軍鹿鼎公韋小寶率出征官朋春、薩布素、郎坦、林興珠等,運糧官索額圖等上前跪倒。內院大臣奉宣滿蒙漢三體敕書,授大將軍敕印,頒賜衣馬弓刀。出征將官分坐金水橋北,左右奏樂,陳百戲。康熙命大將軍進御前,面授方略,親賜御酒。大將軍跪受叩飲,都統、副都統等繼進,皇帝命侍衛賜飲,然后命百官遍飲眾軍,賜金錢布匹。百官眾軍謝恩,大軍開拔。康熙親送出午門。大將 軍及眾官跪請回駕。然后水陸大軍首途北征。
眾大臣眼見韋小寶身穿戎裝,嬉皮笑臉,那里有半分大軍統帥的威武模樣?素知此人不學無朮,是個市井無賴,領兵出征,多半要壞了大事,損辱國家體面,但知康熙對他寵幸,又有誰敢進諫半句?不少王公大臣滿臉堆歡,心下暗嘆。正是:丞相魚魚工擁笏 將軍躍躍儼登壇
韋小寶奉皇帝之命辦事,從來沒此次這般風光,心中的得意,那也不用說了,知道這一次事關重大,在軍中強自收斂,居然不敢開賭,途中無聊之際,也不過邀了几名大將來擲几把骰子,輸了喝酒而已。
不一日,大軍出山海關,北赴遼東。這是韋小寶舊游之地,只是當年和雙兒在森林中捕鹿為食,東躲西藏,狼狽不堪,那有今日出關北征的威風?其時秋高氣爽,晴空萬里,大軍漸行漸北,朔風日勁。這一日離雅克薩城尚有百余里,前鋒何佑至大營稟報:斥堠兵得當地百姓告知,羅剎兵四出擾民,殺人放火,奸淫捕掠,無惡不作,每過十余日便來一次,預料再過數日,又會出來劫掠。
韋小寶早得康熙指示機宜,吩咐大軍扎營不進,命何佑統率十個百人隊,在離雅克薩城三十里外分頭埋伏。如羅剎軍大隊到來,便深伏不出,避不交兵,遇到小隊敵軍,則或殺或捉,盡數殲滅,一個都不許放了回城。何佑接令而去。過得數日,這天上午,隱隱聽得遠處有火槍轟擊之聲,此起彼伏,良久不絕,料得先鋒已在和羅剎兵交戰。到得下午, 何佑派人至大營報捷,說道殲滅羅剎兵二十五人,俘擄十二個。韋小寶得報大喜。傍晚時分,前鋒將所俘擄的十二名羅剎兵送到大營來。
韋小寶升帳,親自審問。那十二名羅剎兵聽得韋小寶居然會說羅剎話,大為駭異,然而人人都十分倔強,說道中了埋伏,清兵人多,勝得毫不光采。韋小寶大怒,叫過兩名羅剎兵來,從懷中取出骰子,說道:“你們兩個擲骰子!”
這擲骰之戲,西洋自古便有,埃及古墓中所發掘出來的,和中國骰子即無分別,羅剎兵倒也是玩慣了的。兩名羅剎兵相顧愕然,不知這清兵的少年將軍搞甚么花樣,便依言擲骰。兩粒骰子,一個擲了七點,一個擲了五點。
韋小寶指著那擲了五點的羅剎兵道:“你輸了,死蠻基!” 羅剎語中,“死蠻基”是“死亡”之意。他轉頭吩咐親兵: “拉出去砍了!”四名親兵將那羅剎兵押到帳口,一刀殺死,呈上首級。余下十一名羅殺兵一見,無不臉色大變。韋小寶指著另外兩名羅剎兵道:“你們兩個來擲骰子。”那兩名哪里還肯擲骰,不約而同的道:“我不擲!”韋小寶道: “好,你們不擲。”對親兵道:“兩個都拉出去砍了!”頃刻間又殺了兩人。
韋小寶又指著兩名羅剎兵道:“你們兩個來擲。”兩人知道倘若不擲,立時便死,擲一把骰子,倒還有一半逃生的機會。一人戰戰兢兢的拿起骰子,正待要擲,另一名羅剎兵伸手搶了過去,對韋小寶道:“我跟你擲!”神色極為傲慢。韋小寶笑道:“好啊,你竟膽敢向我挑戰。你先擲。”那 兵擲了個七點,韋小寶擲了十點,笑問:“怎么樣?”那兵神色慘然,說道:“我運氣不好,沒甚么好話。”韋小寶道:“你來到我們中國,殺過多少中國人?”那兵昂然道:“記不清了,少說也有十七八個。你殺我好了,我反正也不吃虧。”韋小寶吩咐將他砍了,指著另一名羅剎兵道:“你來擲。”
那兵拿了骰子,手臂只發抖,兩粒骰子一先一后跌在桌上,竟是十一點,贏面已很大。韋小寶想玩花樣擲個十二點,那知疏于練習,手法不靈,兩粒骰子的六點不是向上,卻一齊向下,變成只有兩點。他一怔之下,哈哈大笑,說道:“我贏了!”那兵忙道:“我是十一點,你只兩點,怎么是你贏?” 韋小寶道:“這次點子小的贏,點子大的輸。”那兵不服,說道:“自然是點子大的贏,我們羅利國向來的規矩是這樣的。” 韋小寶扳起了臉,說道:“這里是中國地方,還是羅剎地方?” 那兵道:“是……是中國地方。”韋小寶道:“既然是中國地方,自然照中國規矩。誰叫你們到中國來的?下次我到羅剎地方的時候,再跟你擲骰子,就照羅剎規矩好了。你死蠻基!”轉頭對親兵說:“拉出去砍了!”
他又叫了一名羅剎兵出來。那兵倒也精細,先要問個明白:“按照中國規矩,這一次是點子大的贏,還是點子小的贏?” 韋小寶道:“按照中國規矩,是中國人贏。中國人的點子大,就算大的贏﹔中國人點子小,就算小的贏。”那兵氣忿忿的道: “你橫蠻得很,不講道理。”韋小寶道:“你們羅剎兵到中國來,殺人搶劫,不是我們中國人到羅剎來殺人搶劫。到底是羅剎人橫蠻呢,還是中國人橫蠻?”那兵默然。韋小寶道:“快擲,快擲!”那兵道:“反正是我輸,還擲甚么?”韋小寶道:“不 擲,死蠻基!死蠻基!”
他再叫一名羅剎兵出來。那兵身材魁梧,長了滿臉須子,大聲道:“中國小子,你不用玩鬼花樣,爽爽快快將我殺了便是。這一次你們人多,埋伏在雪地里,突然涌將出來,贏了也不光采。我們羅剎國大兵到來,將你們一個個都殺了。”韋小寶道:“你給我們捉住,輸得不服,是不是?”那兵道:“自然不服!”韋小寶道:“倘若咱們人數一樣,面對面的交鋒打仗,你們一定贏的,是不是?”
那兵傲然道:“這個自然。我們羅剎人一個打得贏五個中國人,否則的話,我們也不到中國來了。我跟你賭,你們派五個人出來跟我打。你們贏了,就殺我的頭,倘若我贏,立刻放了我。”這人是羅剎軍中著名的勇士,生具神力,眼見韋小寶帳中的將軍親兵個個比他至少要矮一個頭,以一敵五,自己贏面也是甚高。
雙兒一直坐在一旁,這時聽得他言語傲慢,便道:“羅剎人,沒用。中國女人,也勝了你。”說著走過來,站在韋小寶身邊。那兵見她身材纖小,容貌美麗,忍不住笑了出來,說道:“你要跟我比武?”韋小寶吩咐親兵割斷綁住他雙手的繩索,微笑道:“好雙兒,叫他見識見識中國女人的厲害。”那兵道:“中國女人,會講羅剎話,很好,很好。”
雙兒的羅剎話比之韋小寶差得遠,說起來辭不達意,不愿跟他多講,左手揮出,向他臉上虛晃一掌。那兵急忙仰頭,伸手來格。雙兒右腿飛出,拍的一聲,踢中了他小腹。那兵吃痛,大吼一聲,雙拳連發。他是羅剎國的拳擊好手,出拳迅速,沉重有力。雙兒看出厲害,閃身躍到他背后,一招 “左右逢源”,啪啪兩聲,在他左右腰眼里各踢一腳。那兵痛得蹲下來,叫道:“你用腳,犯規,犯規!”原來羅剎人比拳,規定不得出腳。
韋小寶笑道:“這是中國地方,打架也講中國規矩。” 雙兒叫道:“羅剎的,我也贏。”閃身轉到那兵身前,右拳往他小腹擊去。那兵伸手擋格。雙兒這一拳乃是虛招,不等他擋到,右拳縮回,左拳已向他胸口。那兵又伸臂來格。雙兒左一拳、右一拳,連發十二拳,拳拳皆是虛招,這在中國武朮中有個名目,叫作“海市蜃樓”,意謂盡皆虛幻。只因每一招既不打實,又不用老,自比平常拳法快了數倍。
那兵連擋數下,都擋了個空,哈哈大笑,說道:“女孩子的玩意,不中用……”一言未畢,啪啪兩聲,左右雙頰已連吃了兩掌。那兵大聲叫喊,雙臂直上直下的猛攻過來。雙兒側身避過,右手食指倏出,已點中那兵右邊太陽穴。那兵一陣暈眩,晃了兩晃。雙兒躍身起來,手掌斬出,已中那兵后腦的“玉枕穴”,這是人身大穴,那兵雖然粗壯,卻也支持不住,扑地倒下,再也爬不起來。
韋小寶大喜,攜住雙兒的手,在那兵腦門上踢了一腳,問道:“你服不服了?”那兵迷迷糊糊的道:“中國女人……使妖法……是女巫……”韋小寶罵道:“臭豬,甚么妖法?拉出去砍了!你們這些羅剎兵,哪一個不服的,再出來比武?” 余下五名羅剎兵面面相覷,眼見這大力士都已輸了,自己絕非對手,誰都不敢說話。韋小寶道:“你們認輸投降,就饒了不殺,否則就來跟我擲骰子。大家按照中國規矩,贏得我的就活,輸了的就死蠻基!”說著右手一揮,作個砍頭手勢。 五兵均想:“按照中國規矩,不管擲出甚么點子都是你贏。”便有一兵躬身道:“投降!”韋小寶喜道:“很好!拿酒肉來,賞他吃。”親兵去后帳端出一大碗酒、一大碗肉,松開了那兵綁縛,讓他吃喝。
羅剎國氣候嚴寒,人人好酒。韋小寶雖不喜飲,軍中所備卻是極品高粱,一端出來便滿帳皆香。余下四名羅剎兵一聞到酒香,早已饞涎欲滴,待見那兵喝得眉花眼笑,更是心痒難搔,一個個說道:“投降,投降!要喝酒。”
韋小寶吩咐將四兵松綁,令親兵取出四份酒肉分給他們。羅剎兵吃喝過后,猶未饜足,韋小寶吩咐各人再賞一份。五名羅剎兵喝得醉醺醺地,手挽著手唱起歌來,唱了一會,想到死里逃生之余,居然有此大吃大喝之樂,都向韋小寶躬身道謝。
此后數日,先鋒何佑不斷解來虜獲的羅剎兵,多則十六七名,少則一兩名。這些俘虜和最先投降的五名晤談之后,得知若和大清將軍擲骰子必死無疑,投降了卻有酒肉款待,當下人人降服。這些羅剎兵本來都是亡命無賴,不是小偷盜賊,便是被判流刑的罪犯,十之八九是無惡不作之徒,東來冒險,誰都不存好心。初時殺害中國平民,十分順利,便均存了鄙視華人之意,是以雖被俘,仍然傲慢自大。直到韋小寶斬了數兵立威,其余的才知道厲害。這些蠻橫之輩欺善怕惡,眼見對方更蠻更惡,便只有乖乖的投降了。
這時總督高里津已奉蘇菲亞公主之召,回莫斯科升任高職。雅克薩的統兵大將名叫圖爾布青(Alexi Tolbusin)。羅剎兵小隊出外劫掠,連日不知所蹤。圖爾布青派人打探,始 終不見回報,情知不妙,當下點起城中一半兵馬,共二千余眾,親自率領,出來察看。
圖爾布青一路行來,不見敵蹤,見到中國人的農舍住宅,便下令燒毀,男女百姓,一概殺了。行出二十余里,忽聽得馬蹄聲響,一隊軍馬沖來。圖爾布青喝令隊伍散開,只見一隊清軍騎兵縱馬奔到,約有五百來人,紛紛放箭。圖爾布青哈哈大笑,說道:“中國蠻子只會放箭,怎敵得我們羅剎人的火槍厲害?”一聲令下,眾槍齊發,十余名清兵摔下馬來。
清軍中鑼聲響起,清軍掉轉馬頭,向南奔馳。圖爾布青下令追趕,這隊清軍騎兵所乘的都是精選良馬,奔行甚速,一時追趕不上。追出七八里,只見前面樹林旁豎立一面黃龍旗,羅剎兵疾追過去,見是清軍的七八座營帳。羅剎兵火槍轟擊,營帳中逃出數十名清軍,射了几箭,便騎馬向南。羅剎兵前鋒沖入營帳,見清軍已逃得干干淨淨。
圖爾布青下馬入帳,只見桌上擺著酒肉菜肴,兀自熱氣騰騰,地下拋滿了金錠、銀錠、錦衣、珠寶。圖爾布青大喜,說道:“這是中國蠻子的大將,匆匆忙忙逃走,連金銀也不及盡數攜帶。大家上馬快追!捉到蠻子大將,重重有賞。蠻子大將身邊攜帶的金銀珠寶一定極多,大家去搶啊!” 眾兵將見了金銀珠寶,便即你搶我奪,有的拿起桌上酒肉便吃,聽得主帥下令,大聲歡呼,涌出帳外,紛紛上馬,循著蹄印向東南方追去,沿途只見金錠、銀錠、刀槍、弓箭散在道旁。眾兵都說中國兵見到羅剎大軍到來,已嚇得屁滾尿流,連兵器也都拋下不要了。
又追一陣,只見道上棄著几雙靴子,几頂紅纓帽。圖爾布青叫道:“中國蠻子的元帥將軍改裝逃命,多半扮成了小兵。可別讓他們瞞過了。”隨從道:“將軍料事如神,定是如此。” 圖爾布青吩咐收起靴帽,說道:“抓到了中國蠻子,不管他是小兵還是火案,叫他們都來試戴帽子,試穿靴子,試得合式的,多半便是大將。”部屬又一齊稱贊將軍聰明智慧,人所莫及。
再追出數里,又奪到清軍一座營帳,只見地下除了金銀兵器之外,更有許多紅紅綠綠的女子衣裙,顏色鮮艷,營帳邊又有胭脂水粉、手帕釵環等女子飾物。眾兵將色心大動,齊叫:“快追,快追,中國蠻子帶著女人。”
如此一路追去,連奪七座營帳,隱隱聽得前面呼喊驚叫之聲大起。圖爾布青站上馬鞍,取出千里鏡望去,只見數里外一隊中國兵正狼狽奔逃,旗幟散亂,隊伍不整。圖爾布青大喜,叫道:“追到了!”拔出馬刀,在空中連連虛劈,叫道: “沖啊!殺啊!”帶領兵將,疾沖而前,沿途見二十余匹清軍馬匹倒斃在路。眾兵將喜叫:“蠻子的坐騎沒力氣逃了!”拚命催馬,愈追愈遠,眼見清兵從兩山間的一條窄道中逃了進去。
圖爾布青追到山口,見地勢險惡,微微一怔:“敵人若在此處設伏,那可不妙。”忽聽得前面山谷中有人以羅剎話叫道: “中國蠻子,你們投降了,很好,很好!”又有人叫道:“哈哈,這次中國蠻子可敗得慘啦。”正是本國官兵的語音,絕無差錯。圖爾布青大喜,當下更無疑慮,縱馬直入,后面二千余名騎兵跟進山谷。圖爾布青叫道:“前面是哪一隊的?你們在哪里?” 只聽得山壁后十余人齊聲應道:“我們在這里!中國蠻子兵投降啦!”圖爾布青叫道:“好極!”剛一提馬□,猛聽得背后槍聲砰砰大作。
圖爾布青吃了一驚,轉過身來,只見山谷口煙霧□漫,左右兩邊山壁樹林中火光閃動,火槍一排排的放將下來。眾羅剎官兵齊聲驚呼。圖爾布青叫道:“掉轉馬頭,退出山谷。” 只聽得兩旁山壁上數千人大聲吶喊:“羅剎兵,投降,投降!”無數大石、擂木滾落,頃刻間便將山道塞住了。羅剎官兵擠在一條窄窄的山道之中,你推我擁,人喧馬嘶,亂成一團。清兵居高臨下,弩箭火槍,不住發射。
圖爾布青暗暗叫苦,知道已中了敵人詭計,眼見后路已斷,只得拉轉馬頭,叫道:“大伙兒向前沖!”只沖出數丈,忽聽得砰砰巨響,炮彈轟將過來,打死了十余名士兵。圖爾布青只嚇得魂飛天外,那料到清兵火器如此犀利,而在這崎嶇的山道中又竟伏得有大炮。他急躍下馬,叫道:“棄了坐騎,集中火力,從來路沖出去。”
羅剎兵紛紛下馬,從阻住山口的巨石大木上爬過去,后隊便向兩邊山壁放槍掩護。羅剎兵火槍的火力犀利,射程又遠,倒也打死了不少清兵。但清兵大炮不住轟來,勢道猛烈。數百名羅剎兵將剛爬出阻道的山石,突然轟隆一聲巨響,地底炸了上來,數百名將兵有的彈上十余丈,有的斷首折肢,血肉橫飛,僥幸不死的慌忙爬回。
圖爾布青見前后均無退路,束手無策。一名軍官極是勇悍,率領了數十名敢死隊從北邊山壁上爬去,企圖殺出一條通路。但山壁陡削,又光溜溜地無容足之處,只爬上數丈,有 數十余名士兵摔將下來,非死即傷。山頂上清兵投擲石塊,將余下數十人盡數打落。那軍官摔得腦漿迸裂,立時斃命。這時清軍大炮又不住轟來,山壁間盡是羅剎兵慘呼之聲。眼見再過得一會,勢將全軍覆沒,圖爾布青叫道:“不打了,停火,停火!”但炮聲和眾兵將的呼叫將他聲音淹沒了。他身旁官兵齊聲大叫:“停火,停火!”余兵跟著叫喚。清軍停了炮火,有人以羅剎話叫道:“拋下火槍、刀劍,全身衣服脫光!”圖爾布青大怒,叫道:“只拋武器,不脫衣服!”清軍中有人叫道:“拋下火槍、刀劍,全身衣服脫光的,赫拉笑!出來喝酒。不脫衣服的,死蠻基!”圖爾布青叫道: “不脫衣服!”
這句話一出口,隆隆聲響,清軍大炮又轟了過來。羅剎兵中有些怕死的,當即紛紛拋下刀槍,開始脫衣。圖爾布青舉起短銃,射死了一名正在脫衣的士兵,喝道:“脫衣服的都處死刑!”但在清軍猛烈的炮火轟擊之下,將軍的嚴令也只好不理了,十余名士兵全身脫得赤條條地,從阻路的山石上爬過去。兩邊山上清軍拍手大笑,大呼:“快脫衣服!”脫衣逃生的士兵越來越多,圖爾布青短銃連發,又打死了兩名,卻怎阻止得住?
清軍大炮暫止,山壁頂上有人叫道:“要性命的,快快脫光衣服過來。”這時羅剎兵將哪里還有斗志,十之八九都在解扣除靴。
圖爾布青長嘆一聲,舉起短銃對准了自己太陽穴,便欲自殺。他身旁的副官夾手將他短銃搶下,說道:“將軍,不可以,老鷹留下翅膀,才可飛越高山。”這句羅剎成語,便是中 國話中“留得青山在,不怕沒柴燒”之意。
只聽得清軍中有人以羅剎話叫道:“大家把圖爾布青的衣服脫光了,一起出來,否則又要開炮了。”這句羅剎話說得字正腔圓,正是投降了的羅剎兵被脅迫而說的。
圖爾布青怒不可抑,但見數名部屬瞪瞧著自己,顯然是不懷好意,伸手便去拔腰間佩刀。他手指剛碰到刀柄,背后一兵扑將上來,摟住他頭頸,五六名士兵一齊擁上,將他按倒在地,七手八腳,登時把他全身衣服剝得干淨,抬了出去。羅剎兵將每出去一名,便有兩名清兵上來,將他兩手反綁在背后,押著行出數里,來到一片空曠的平原上。這一役,二千余名羅剎官兵,除了打死和重傷的六七百人之外,其余一千八百余名都是雙手反綁,赤條條的列成了隊伍,秋風吹來,不禁簌簌發抖。
清軍將圖爾布青押在羅剎兵隊伍之前站定。羅剎眾兵將本來人人垂頭喪氣、心驚膽戰,突然間見到這位平素威嚴苛酷的將軍變成這般模樣,都覺好笑,其中數十人見到主將光溜溜的屁股,忍不住笑了出來。笑聲越來越響,不多時千余官兵齊聲大笑。
圖爾布青大怒,轉過身來,大聲喝道:“立──正!笑甚么?”他身上一絲不挂,兀自裝出這副威嚴神態,更是滑稽無比。眾官兵平日雖對他極為畏懼,這時卻又如何忍得住笑?大笑聲中,突然炮銃砰砰砰的響了八下,號鼓齊奏,一隊清兵從后山出來,打著黃旗,列于東方,跟著又有三隊清兵,分打紅、白、藍三色旗號,分列南、西、北三方,將羅剎官兵圍在其間。羅剎官兵見清兵或執長槍、或執大刀、或 彎弓搭箭、或平端火槍,盔甲鮮明,兵器犀利,自己身上光無寸縷,更感到敵軍武器的脅迫,人人不再發笑,心中大感恐懼。
清軍列隊已定,后山大炮開了三炮,絲竹悠揚聲中,兩面大旗招展而出,左面大旗上寫著“撫遠大將軍韋”,右面大旗上寫著“大清鹿鼎公韋”,數百名砍刀手擁著一位少年將軍騎馬而出。這位將軍頭戴紅頂子,身穿黃馬褂,眉花眼笑,賊忒兮兮,左手輕搖羽扇,宛若諸葛之亮,右手倒拖大刀,儼然關云之長,正乃韋公小寶是也。
他縱馬出隊,“哈哈哈”,仰天大笑三聲,學足了戲文中曹操的模樣,只可惜旁邊少了個湊趣的,沒人問一句:“將軍為何發笑?”
其時圖爾布青滿腔憤怒,無可發泄,早已橫了心,將生死置之度外,大聲罵道:“中國小鬼,你使詭計捉住了我,不算英雄。要殺便殺,干么這般侮辱我?”韋小寶笑道:“我怎么侮辱你了?”圖爾布青怒道:“我……我如此模樣,難道…… 難道還不是侮辱?”韋小寶笑問:“你的褲子,是誰脫下的?” 圖爾布青登時語塞,自己的衣服褲子都是給部屬硬剝下來的,似乎不能怪在這小鬼將軍頭上。他狂怒之下,滿臉脹得通紅,疾沖而上,便要和韋小寶拚命。韋小寶身邊四名親兵搶出,挺起長槍,明晃晃的槍尖對准了他身子。圖爾布青只得停步,不自禁的雙手擋在自己下體之前,雙方官兵眼見之下,笑聲大作。
韋小寶道:“你既已投降,便當歸順大清,這就到北京去向中國皇帝磕頭罷!”圖爾布青道:“不降,把我斬成肉醬,我 也不降。”韋小寶提高聲音,問眾羅剎官兵:“你們投不投降?” 眾官兵都低頭不語。韋小寶指著西邊的白旗,叫道:“投降的軍官士兵,站到那邊去!”眾官兵呆立不動,有些官兵心中想降,但見無人過去,便也不敢先去。
韋小寶道:“好,你們誰都不降。廚子出來!”親兵隊后走出十名廚子,上身赤膊,手執尖刀鐵簽,上前躬身聽命。韋小寶對圖爾布青道:“你們羅剎國有一味菜‘霞舒尼克’,當年象在莫斯科吃過,滋味很是不錯,現下我又想吃了!”轉頭對十名廚子道:“做“霞舒尼克’”!十名廚子應道:“得令!” 便有二十名士兵推了十只大鐵爐出來,爐中炭火燒得通紅。羅剎官兵面面相覷,不知這中國將軍搗甚么鬼。
韋小寶手一揮,便有二十名親兵過去拉了十名羅剎兵過來。韋小寶以羅剎話喝道:“割下他們身上的肉來,燒‘霞舒尼克’!” “霞舒尼克”是以鐵簽穿了牛肉條,在火上燒烤,是羅剎國的第一名菜。
十名廚子走到十名羅剎兵身前,將手中閃亮的尖刀高高舉起,落將下來。十名羅剎兵齊聲慘叫。親兵將那十名羅剎兵拉到山坡之后,但見地下鮮血淋漓。十名廚子左手的鐵簽上這時已串上一條條肉條,拿到炭爐上燒烤起來。羅剎官兵相顧駭然,一片寂靜之中,但聽得炭火必剝作響,肉上脂油滴入火中,發出嗤嗤之聲。
韋小寶叫道:“再拉十名羅剎兵過來,做‘霞舒尼克’”!二十名親兵又過去拉人。被拉到的十名羅剎兵中,有四人叫了起來:“投降,投降!”韋小寶道:“好,投降的拉到那邊。” 親兵將降兵拉到白旗之下,便有人送上酒肉。親兵又去隊里另拉四名。那四兵眼見投降的有酒肉享受,不降的身上被割下肉來,燒成“霞舒尼克”,雖沒見到所割的是何部位,但見清兵的眼光老是在自己的下體瞄來瞄去,征兆不妙之至,心驚膽戰之下,不由得也大呼:“投降!”先前倔強不屈的六兵這時氣勢也餒了,都叫:“投降。”
既有人帶頭投降,余下眾兵也就不敢再逞剛勇,有的不等親兵來拉,便走到白旗之下。片刻之間,一千八百余名羅剎官兵都降了,只剩下圖爾布青一人,直挺挺的站在當地。韋小寶道:“你降是不降?”圖爾布青道:“寧死不降!”韋小寶道:“好!我放你回雅克薩。”吩咐洪朝率兵五百,護送他回雅克薩城。圖爾布青只道自己如此倔強,這清軍將軍必定要殺,居然肯予釋放,大出意料之外,說道:“你既放我,還了我衣服!”韋小寶笑道:“衣服是不能還的。”吩咐洪朝: “你將他送到雅克薩城下,傳我將令,暫停攻城,牽了這光屁股的羅剎將軍繞著城牆走上三圈,再放他入城。”
洪朝接了將令,于清軍眾兵將吆喝笑鬧聲中,帶兵押著全身赤條條的圖爾布青而去。
林興珠道:“請問大帥,既捉了這羅剎將軍,何必又放了他?這中間奧妙,還請大帥開導。”韋小寶笑道:“今日咱們打了這大勝仗,你可知用的甚么計策?”林興珠道:“那是大帥的神機妙算,屬下佩服得五體投地。”韋小寶搖頭道:“這不是我的神機妙算,是皇上安排下的巧計。皇上說道,當年諸葛亮七擒孟獲,計策很好,吩咐我學上一學。你看過‘七擒孟獲’的戲沒有?就算沒看過戲,總聽過說書罷?諸葛亮 叫魏延出戰,只許敗,不許勝,連敗一十五陣,讓孟獲奪了七座營寨,引他沖進盤蛇谷,然后火燒藤甲兵。咱們今日使的,就是諸葛亮的計策。”諸將盡皆欽服。
韋小寶又道:“皇上心地仁慈,說諸葛亮火燒藤甲兵太過殘忍,以致折了壽算。羅剎兵倘若投降,就饒了他們性命。” 副都統郎坦道:“若不是大帥使那‘霞舒尼克’之計,割了十名羅剎兵的肉來燒烤,嚇得他們魂飛魄散,這些羅剎兵強悍之極,只怕也不肯投降。這條計策,可勝過諸葛亮了。”韋小寶笑道:“十名廚子身上早藏好了十條生牛肉,只不過在十名羅剎兵大腿上割了几刀,割得他們大叫大嚷。炭爐子里燒烤的卻是上等牛肉,滋味如何,眾位不妨嘗嘗。”眾將縱聲大笑,吩咐廚子呈上十條牛肉“霞舒尼克”,割切分食,果然又香又嫩,簽是美味。
眾將又問:“大帥既已捉到敵酋,卻又放他回去,是不是也要七擒七縱,叫他從此不敢再反?”韋小寶道:“那倒不是。這件事我在北京時也請問過皇上。我說皇上是鳥生魚湯,寬大為懷,咱們要不要也學諸葛亮,捉到了羅剎元帥,放他七次?皇上說道:這就不對了。學諸葛亮須得活學活用,不能死學死用。孟獲是蠻子的酋長,他說不反,就永遠不反了。咱們捉到的只是羅剎元帥將軍,他說不反,是不管用的。羅剎國的沙皇和攝政女王又會另派元帥,提兵來侵犯我疆界。”眾將點頭稱是。韋小寶道:“雅克薩守兵凶悍,炮火厲害。咱們倘若殺了羅剎元帥,城中官兵會另推統帥,更加狠打。現下我們剝光了這羅剎元帥,牽著他繞城三周,城里的羅剎兵從此瞧他不起。他沒了威風,以后發號施令,就不大靈光了。”
諸將齊聲稱是,林興珠問道:“是皇上吩咐,要剝光了那敵酋的衣服褲子嗎?”韋小寶哈哈大笑,說道:“皇上哪能這么胡鬧?皇上只要我想法子長咱們自己官兵的志氣,滅羅剎兵的威風。皇上說道:羅剎兵長得又高又大,全身是毛,好似野人一般,火器又十分犀利。上陣交鋒之時,我軍見到他們的蠻樣,多半心中害怕,銳氣一失,打勝仗就難了。皇上說:‘小桂子,你花樣多,總之要我軍上下,大家瞧不起蠻子兵。’我想來想去,也沒甚么好法子,有一晚,忽然想到了我小時候賭錢的事。”
諸將均想:“你小時候賭錢,怎么跟羅剎兵有關了?” 韋小寶微笑道:“我小時候在揚州跟人家賭錢,賭品不好,贏了銀子落袋,輸了只管混賴,要打架就打,我也不怕。有一次卻給人整得慘了,那贏家捉住了我,剝下我褲子抵數,讓我光著屁股回家,大街之上人人拍手嘻笑。從此以后,我的賭品便長進了不少。”諸將一齊大笑。韋小寶笑道:“皇上說,打仗之道要靈活變化,皇上只能指示方略大計,真的干起來要我自己動腦筋。我想當年我小小年紀,也怕人家剝褲子,這些羅剎兵豈有不怕之理?果然褲子一剝,大家都乖乖的投降了。”諸將齊聲稱贊,大為佩服。有的人心想:“這剝褲子的法子,連《孫子兵法》中也沒有的。這一條‘韋子兵法’,倒也厲害。”
當下韋小寶命羅剎降兵穿戴清兵衣帽,派一名參將帶領兩千清兵,押解降兵到北京去向皇帝獻俘。營中留下二十名大嗓子降兵,以備喊話之用。大營中的師爺寫了一道表章,說道撫遠大將軍韋小寶遭依皇上御授方略,旗開得勝,羅剎兵 仰慕中華上國,洗心歸順,實乃我皇聖德格天,化及蠻夷云云。
當晚韋小寶大犒三軍。次晨親率諸軍,來到雅克薩城。但見城頭煙火□漫,城內城外雙方軍士喊聲震天,槍炮聲隆隆不絕。攻城主將朋春入營稟報:城中炮火猛烈,我軍攻城士卒傷亡不少。韋小寶道:“咱們架起大炮,轟他媽的。”朋春傳下令去,不多時東南西北炮聲齊響,一炮炮打進城去。但羅剎人經營雅克薩已久,工事構筑十分堅固,兵將都躲在堅壘之中。清軍大炮雖多,炮火轟坍了不少房屋,然羅剎兵堅守不出,倒也奈何他們不得。
攻得數日,何佑率領一千勇士,迫近爬城,城頭上火槍一排排打將下來,清兵登時給打死了三四百人。朋春眼見不利,鳴金收兵。羅剎兵站在城頭拍手大笑,更有數十名羅剎兵拉開褲子向城下射尿,極盡傲慢。黑龍江將軍薩布素大怒,親自率軍攻城。城頭上一排槍射下,薩布素中槍落馬,清軍登時亂了。城門開處,數百名羅剎兵沖將出來。林興珠率領藤牌手滾地而前,大刀揮舞。羅剎兵忙縱躍閃避。這隊藤牌兵是林興珠親手教練的,練熟了 “地堂刀法”,在地下滾動而前,左手以藤牌擋住敵人的火槍鉛子,右手大刀將羅剎兵的腿一條條斬將下來。圖爾布青見情勢不妙,忙下令收兵。林興珠將薩布素救了回來。薩布素右額中彈,幸好未深入頭腦,受傷雖重,性命無礙。這一仗雙方各有損折,還是清軍死傷較多。
韋小寶帶了軍醫,親去薩布素帳中慰問療傷,又重賞林 興珠。下令退軍五里安營,當晚在帳中會聚諸將,商議攻城之法。諸將有的說藤牌兵今日立了大功,明日再誘鬼子兵出城,以藤牌兵砍其鬼腳﹔有的說鬼子兵折了銳氣,只怕不敢出戰,不如筑起長壘,四下圍困,將他們活活餓死﹔更有人說大可挖掘地道,從地底進攻。
地道攻城原是中國古法,這句話卻提醒了韋小寶,想起雅克薩城本有地道,當年自己便曾在地道之中,抱住赤裸裸的蘇菲亞公主,如今她已貴為攝政女王,執掌羅剎國軍政大權,自己卻在這里跟她部下的兵馬打仗。又想:“倘若這時候她在雅克薩城中親自指揮,我從地道里鑽進城去,爬上她床,一呀摸,二呀摸,摸得她全身酸軟,這騷貨非大叫投降不可。” 眾將眼見韋小寶沉吟不語,臉露微笑,只道他已有妙計,當即住口,靜候大帥吩咐,哪料得到他此時卻在想如何撫摸蘇菲亞公主全身金毛的肌膚。只見他雙目似閉非閉,喃喃道: “騷得很,有勁,吃她不消。”眾將面面相覷,又聽大帥道: “他媽的,一腳把我從床上踢了下來。”眾將更摸不著頭腦,只聽他又道:“這羅剎騷貨雖然厲害,老子總有對付她的法子。” 朋春道:“大帥說得是。羅剎鬼子再厲害,咱們總有對付的法子。”
韋小寶一怔,睜開眼來,奇道:“咱們,你也來摸?”隨即哈哈大笑,說道:“對啦,對!那地道太窄,只能容一個人爬進去,出口又在將軍房里,料來這時候也早給堵死了。咱們須得另外挖過。”眾將更不知所云。韋小寶站起身來,說道: “眾位將軍的計策都很妙,咱們青龍、白虎、天門通吃。明兒 一早,大家分別去筑長圍、挖地道,同時又放大炮,誘他們出戰,派藤牌兵去斬鬼腳。”眾將見自己所建議的計策都為大帥采納,欣然出帳。
次晨拂曉,眾將各領部屬,分頭辦事。朋春督兵挑土筑圍,郎坦指揮放炮,巴海挖掘地道。洪朝率領五百士卒,向羅剎降兵學了些罵人的言語,在城下大聲叫罵。只可惜羅剎人鄙陋無文,罵人的辭句有限,眾兵叫罵聲雖響,含義卻殊平庸,翻來覆去也不過几句“你是臭豬”、“你吃糞便”之類,那及我中華上國罵辭的多采多姿,變化無窮?韋小寶聽了一會,甚感無聊。
羅剎兵昨日吃了斬腳的苦頭,眼見清兵勢盛,堅守不出,躲在城頭土牆之后回罵。清軍大炮的炮彈射入城中,卻也損傷不大。當時的大炮火藥裝于炮筒之中,點火燃放,只是將鐵彈鉛彈射出,直接命中固能打得人筋折骨斷,但如落在地下,便不足為患。
附近百姓十多年來慘遭羅剎兵虐殺,家破人亡的不知凡几,得知皇上發兵,來打羅剎鬼子,無不大喜若狂,這時有的提了酒食來慰問官軍,有的拿了鋤頭扁擔,相助構筑土圍。訊息傳將出去,連數百里外的百姓也都來助攻。圖爾布青在城頭上望將下來,但見人頭如蟻,紛紛挑土筑圍,城外一條長圍越筑越高,其勢已非被困死不可,只盼西方尼布楚城中的羅剎兵前來援救,內外夾攻,才有勝望。他哪知康熙早料到了這一著,已另遣一隊騎兵向尼布楚的羅剎兵佯攻,作為牽制。尼布楚城的守將,每日里也在盼望圖爾布青帶兵來援。
羅剎兵槍炮可以及遠,清兵不敢逼近攻城。雅克薩是羅剎經營東方的基地,羅剎人野心勃勃,准擬占了黑龍江、松花江一帶廣大土地后,更向南侵,將整個中國都收歸版圖,要千千萬萬人盡皆臣服,成為農奴,因此雅克薩城牆堅厚,城中彈藥充足,糧草堆積如山,就是困守三年五載,也不虞匱乏。城中開鑿深井,飲水無缺。圖爾布青怕城里的中國人作亂內應,將中國男人都拉到城牆上殺了,將尸首拋下城來。城外中國軍民見了,無不憤恨叫罵。
這時地道已漸漸掘到城邊。韋小寶心想鹿鼎山是皇帝的龍脈所在,要是掘斷龍脈,害死了康熙,可大大不妥,下令地道不可掘進城中,只須在地牆下埋藏炸藥,炸毀城牆,大軍便可沖入。這一日城中几口井忽然水涸,圖爾布青善于用兵,得報后凝神一想,料知敵軍在挖掘地道,以致地下水源從地道中流了出去,當下測定了方位,在清兵地道上施放炸藥,轟的一聲大響,將挖掘地道的清兵炸死了百余人,地道也即堵死。
雅克薩城一時攻打不下,天氣卻一天冷似一天。這極北苦寒之地,一至秋深,便已冷得非同小可,到得冬季,更是滴水成冰,稍一防護欠周,鼻子耳朵往往便凍得掉了下來,至于指頭僵落,手腳凍腐,尤為常事。下得數天大雪,助攻的眾百姓已然抵受不住,紛向官兵告別,說道明年初夏開凍,再來助攻,又勸官軍南退,以免凍僵在冰天雪地之中。薩布素、巴海等軍官久駐北地,均知入冬之后局面十分凶險,倘若晚間遇上寒潮侵襲,一夜之間官兵凍死一半也非奇事。羅剎兵住在房屋之中,牆垣擋得住寒氣,清軍卻宿于 野外營帳,縱然生火,也無濟于事。于是向韋小寶建議暫行南退避寒。
韋小寶心想皇上派我出征,連一個城池也攻不下,卻要退兵,未免太過膿包,猶疑得數天,始終拿不定主意。部將來報,有數十名傷卒受不住寒冷而凍死了。韋小寶正自氣沮,忽有聖旨到來。
康熙上諭說道:“撫遠大將軍韋小寶出師得利,殊堪嘉尚。今已遣羅剎降將奉領大清敕書,前赴莫斯科宣諭羅剎君主,囑其罷兵退師,兩國永遠和好,比來天時嚴寒,兵將勞苦,露宿冰雪,朕心惻然。韋小寶可率師南退,駐璦琿、呼瑪爾二城休卒養士,來春羅剎兵如仍頑抗,不服王化,再行進軍,一舉蕩平。茲賜撫遠大將軍暨所屬將軍、都統、副都統以下官兵衣被、金銀、酒食有差。諸統兵將軍須遵體朕意,愛護士卒,不貪速功。王師北征,原為護民,而兵亦民也。欽此。” 韋小寶和諸將接旨謝恩。諸將都說萬歲爺愛惜將士,皇恩浩蕩,只是想到這一撤圍,不免前功盡棄,又都感可惜。傳旨的欽差到各營去宣旨頒賞,士卒歡聲雷動。
次日韋小寶下令薩布素率兵先退,又令巴海與林興珠率軍斷后,羅剎兵如敢出城來追,便殺他個落花流水。羅剎兵見清兵撤退,城中歡呼之聲大作,千余名羅剎兵又站在城頭,向下射尿。韋小寶大怒,下令眾軍一齊向著城頭小便。清軍萬尿齊發,倒也壯觀。城上城下,轟笑聲叫罵聲響成一片。只是羅剎兵居高臨下,尿水能射到城下,清軍卻射不上去,這一場尿仗卻是輸了。城下遍地是尿,寒風一吹,頃刻間結成一層黃澄澄的尿冰。
韋小寶這口氣咽不下去,指著城頭大罵。前來宣旨的欽差勸道:“羅剎兵野獸一般,大帥不必跟他們一般見識。”韋小寶道:“不行,輸得太失面子!”吩咐取水龍來。那水龍是救火之具,軍中防備失火,行軍扎營,必定攜帶。親兵拉了十余架水龍到來,韋小寶吩咐拖上土壘,其時江水結冰,無水可用,于是下令火案在大鍋中燒融冰雪,將熱水倒入水龍。韋小寶拉開褲子,在熱水中撒了一泡尿,喝令親兵:“向城頭射去!”
眾親兵見主帥想出了這條妙計,俱都雀躍,一齊奮勇,扳動水龍上的杠杆,一放一壓,水管中的熱水便筆直向城頭射去。眾親兵大叫:“韋大帥賜羅剎鬼子喝尿!”
熱水沖到,羅剎兵紛紛叫罵閃避。諸將有的暗叫:“胡鬧。” 有的要討好大帥,在旁大聲叱喝助威。只是天時實在太冷,水龍中的熱水過不多時便結成了冰,又得再加熱水。
韋小寶興高采烈,自夸自贊:“諸葛亮火燒盤蛇谷,韋小寶尿射鹿鼎山。那是一般的威風!”副都統郎坦在旁贊道: “大帥這一泡尿,大大折了羅剎鬼子的銳氣。” 韋小寶突然一怔,雙目瞪視,呆呆的出神,“哇”的一聲大叫,跳了起來,哈哈大笑,叫道:“妙極,妙極!” 韋小寶吩咐擊鼓升帳,聚集眾將,問道:“咱們營里共有多少水龍?”掌管軍需的參將稟道:“啟稟大帥:共有一十八架。”韋小寶皺眉道:“太少,太少!怎么不多帶一些?”那參將道:“是!”心想:“軍營失火,并非常有,一十八架水龍也已夠了。”韋小寶道:“我要一千架水龍應用,即刻差人去附近城鎮征補,几時可以齊備?”
當地是極北邊陲,地廣人稀,最近的城鎮也在數百里外,每處城鎮寥寥數百戶人家,居民貧窮困乏,未必就有水龍,要征集一千架水龍,那是決計無法辦到。那參將臉有難色,說道:“啟稟大帥:一千架水龍,在關外恐怕找不到,得進關去,到北京、天津趕運過來。”韋小寶怒道:“放屁!去北京、天津調運水龍,那得多少時候?打仗的事,半天也耽擱不起!” 那參將喏喏連聲,臉色大變,心想:“這一下我的腦袋可要搬家了。”
那欽差坐在一旁,忍不住勸道:“大帥,你的貴尿已經射上了羅剎人城頭。這個……這個貴精不貴多,咱們這一仗已經贏了。以兄弟淺見,似乎可以窮寇……窮寇莫射了。” 韋小寶搖頭道:“不成!沒一千架水龍,辦不了這件大事。” 那欽差心想:“你這大帥忒也胡鬧,這射尿斗氣之事,偶一為之,開開玩笑,那也無傷大雅,豈能大張旗鼓的來干?少年皇帝愛用少年將軍,他們君臣投緣,旁人也不敢多嘴。但如鬧得太過不成體統,未免貽笑天下。”欲待再勸,卻聽韋小寶道:“眾位將軍,哪一位能想出妙計,即刻調到一兩千架水龍,那是莫大的功勞。”
朋春道:“請問大帥,要這一千架水龍,是用來……用來射尿上城嗎?”韋小寶笑道:“咱們有了一千架水龍,如用來射尿上城,又怎有這許多人來拉尿?一百萬兵也不夠啊。”朋春道:“正是。屬下愚蠢得緊,要請大帥指點。” 韋小寶道:“剛才我見本帥的貴尿射上城頭,立即便結成了冰。倘若咱們用一兩千架水龍,連日連夜的將熱水射進城去,那便如何?”
眾將一怔之下,腦筋較靈的數人先歡呼了起來,跟著旁人也都明白了,大帳之中,歡聲如雷。眾將齊叫:“妙計,妙計!水漫雅克薩,冰凍鹿鼎山!” 過得片刻,歡聲漸止,有人便道:“就算要到北京、天津去調,那一千架水龍也要連夜趕運過來。”當時便有數名副將、佐領自告奮勇,討令去征集水龍。洪朝職位低微,排班站在最后,這時躬身說道:“啟稟主帥:末將有個淺見,請主帥定奪。”韋小寶道:“你說罷!”洪朝道:“末將是福建人,家鄉地方很窮,造不起水龍,鄉村中失了火,大家便用竹筒水槍救火。那竹筒水槍,是用一根毛竹打通了,末端開一個銅錢大的小孔,另一端用一條木頭活塞插在竹筒之中。救火之時,將水槍的小孔浸在水里,活塞后拉,竹筒里便吸滿了水,再用力推動活塞,水槍里的水就射出去了。”
韋小寶嗯了一聲,凝思這水槍之法。何佑道:“啟稟主帥,這水槍可大可小。卑職小時候跟同伴玩耍,用水槍射人,倒也有趣。就可惜這一帶沒大毛竹,要做大水槍,這等大竹筒也得過了長江才有。”
韋小寶問洪朝:“你有甚么法子?”洪朝道:“末將心想,這一帶大毛竹是沒有的,大松樹、大杉樹卻多得很。咱們將大樹砍了下來,把中間剜空了,就可做成大水槍。”韋小寶道: “要剜空大松樹的心子,可不大容易罷?” 一名姓班的副將是山西木匠出身,說道:“啟稟主帥:這事倒不難辦。先將大木材鋸成兩個半□,每一□中間挖成半圓的形狀,打磨光滑,然后將兩個半□合了起來,木材中間 就是一個空心的圓洞了。兩個半□拼湊之時,若要考究,就用筍頭,如果是粗功夫,那么用大鐵釘釘起來也成了。”韋小寶大喜,叫道:“妙極!做這么一枝大水槍,要多少時候?”班副將道:“小將自己動手,一天可以造得一枝,再趕夜工,可以造得兩枝。”韋小寶皺眉道:“太慢,太慢。你到各營去挑選幫手,一起來干,你做師父,即刻便教徒弟。這是粗活,既不是新娘子的紅漆馬桶,也不是財主家的楠木棺材。水槍外的樹皮也不用剝去,只要能射水入城,那就行了。眾將官,馬上動手,伐木造水槍去者!”
眾將得令,分帶所屬士兵,即時出發,去林中秧伐木材。同時分遣快馬,去向百姓征借斧鑿鋸刨等木工用具。關外遍地都是松杉,額爾古納河一帶處處森林,百年以上的參天喬木也是不計其數。清軍大軍出動,不到半天便伐了數千株大木材。軍中士兵本來做過木匠的有一百多人,班副將調集在一起,再找了四五百名手藝靈巧的士兵相助,連夜開工,趕造水槍。班副將將先造一枝示范,那水槍徑長二尺,槍筒有一丈來長,活塞末端裝了一條橫木,六名士兵分站左右,握住橫木一齊拉推。從水槍口倒入熱水后,班副將一聲令下,六名士兵出力推動活塞,熱水從水槍中激射而出,直射到二百余步之外。
韋小寶看了試演,連聲喝采,說道:“這不是水槍,是水炮,咱們給取個好聽的名字,叫作……叫作白龍水炮。”取出金銀,犒賞班副將和造炮官兵,吩咐連日連夜趕造。圖爾布青見清軍退而復回,站在城領眺望,見清軍營中, 堆積了無數木材,心想:“中國蠻子砍伐木材,要生火取暖,如此看來,那是要圍城不去了。哼,再過得半個月,大風雪刮來,可有得你們受的了,火燒得再旺,也擋不了這地獄里出來的陰風寒氣。”他下得城來,命親兵燒旺了室中爐火,斟上羅剎烈酒,叫兩名擄掠而來的中國少女服侍飲酒。朋春、何佑等分遣騎兵,將數百里方圓內百姓的鐵鑊鐵鍋都調入大營,掘地為灶,木柴堆、冰雪堆如一座座小山相似,一尊尊造好的白龍水炮上都蓋了樹枝,以免給羅剎士兵發覺。
過得几日,班副將稟報三千尊白龍水炮已然造就。次日是黃道吉日,韋小寶卯時升帳,擊鼓聚將,下令將水炮抬上長壘,炮口對准城中。軍中號角齊鳴,號炮砰砰砰的連發九下。各營將士一齊動手,將冰雪鏟入鐵鑊鐵鍋,燒將起來。圖爾布青正在熱被窩中沉沉大睡,忽聽得城外炮聲大作,急忙跳起,匆匆穿上衣服,披上貂裘,到城頭察看。其時風雪正大,天色昏暗,朦朧中見到清軍長壘上擺滿了一棵棵大樹,正疑惑間,猛聽得清軍齊聲吶喊,有如山崩地裂一般,數千株大樹中突然射出水來,四面八方的噴射入城。
圖爾布青大驚,只叫得一聲:“啊喲!”一股熱水當胸射到。總算天時實在太冷,熱水射到時已不甚燙,卻沖得他立足不牢,一個踉蹌,倒在城頭,身旁親兵急忙扶起。但聽得四下里都是喊聲,頭頂水聲嘩嘩直響,一條條白龍般的水柱飛入城中。霎時之間,雅克薩城上罩了一團茫茫大霧,卻是水汽遇冷凝結而成。圖爾布青心中亂成一團,叫道:“中國蠻子又使妖法!”大 樹中竟會噴出水來,自然是妖法無疑。他惶急之下,大叫: “大家放槍,別讓中國蠻子沖上城來。”
自從那日他被清軍剝光衣褲、牽著繞城三匝之后,威信大失,發出來的號令,部屬已不如先前之凜遵不誤。只是清軍圍城甚急,羅剎兵將俱恐城破后無一幸免,這才勉力守御,這時忽見巨變陡起,數千股水柱射入城來,眾兵將四散奔逃,哪里還有人理睬于他?
幸喜清軍只是射水,倒不乘機攻城。羅剎兵亂了一陣,驚魂稍定,但見地下積水成冰,頭頂一條條水柱兀自如注如灌,潑將下來。
雅克薩城內中國男子早已被殺得清光,只剩一些年輕女子,作為營妓,供其淫樂。城中除了羅剎兵將外,尚有莫斯科派來的文職官員,傳教的教士,隨軍做買賣的商人,想到東方來大發洋財的無賴亡命、小偷大盜。頃刻之間,人人身上淋得落湯雞相似,初時水尚溫熱,不多時濕衣漸冷,又過一會,濕衣開始結冰。眾人大駭,紛紛脫下衣褲皮靴,各人均知濕衣一經結冰,黏連肌膚,那時手指僵硬,再也無法解脫,就算有人相助,往往將皮膚連著衣褲鞋襪一齊撕下,實是危險不過。
地下積水漸高,慢慢凝固,變成稀粥一般,羅剎人赤腳踏在其中,冰冷徹骨,忍不住雙腳亂跳,大叫:“凍死啦,凍死啦。”眾人紛紛搶到高處,有些人索性爬上了屋頂。人叢中有人叫了起來:“投降,投降!再不投降,大伙兒都凍死啦。” 圖爾布青身披貂裘,左手撐傘,騎著一匹高頭大馬來回 巡視,聽得有人大叫“投降”,大聲怒喝:“誰在這里擾亂軍心?奸細!拉出來槍斃!”
眾人見他貂裘可以防水,身上溫暖,在這里呼喝叱罵,旁人卻都凍得死去活來,人人心中不忿,當下便有人拾起冰塊雪團,向他投去。圖爾布青舉起短銃,轟隆一聲,向人叢中射去,登時打死了兩人。余人向他亂擲冰塊雪團,更有人扑了上去,將他拉下馬來。衛兵舞刀砍殺,卻哪里止得住?正大亂間,一小隊騎兵奔到,羅剎亂民才一哄而散。圖爾布青從地下爬起,恰好頭頂兩股水柱淋下,登時將他全身潑濕。他雙腳亂跳,大聲咒罵,只得命衛兵相助脫衣除靴。清軍望見城中羅剎兵狼狽的情狀,土壘上歡聲雷動,南腔北調,大唱俚歌,其中自也少不了韋小寶那“一呀摸,二呀摸”的“十八摸”。
朋春等軍官忙碌指揮。班副將所帶的木匠隊加緊修理壞炮。燒水隊加柴燒火,將冰雪鏟入鍋中,運水隊將熱水一桶桶的自炮口倒入。炮筒中水一倒滿,“一、二、三,放!”六名炮手奮力向前推動活塞,一股水箭從炮口沖出,射入城中。清軍水炮中射出熱水時筆直成柱,有的到了城頭上空便散作水珠,如大雨般紛紛洒下,有的射得較低,卻凝聚不散,對准了人身直沖。水炮精粗不一,有的力道甚大,可以及遠,有的卻射程甚近,更有許多射得几次便炮筒散裂,反而燙傷了不少清軍“炮手”。
三千尊水炮射了一個多時辰,已壞了六七百尊。同時燒煮冰雪而成熱水,不及水炮發射之快,“彈藥”到后來已然接濟不上。又射得大半個時辰,壞炮愈多,熱水更缺,只剩下 八九百尊水炮還在發射,威力大減。
韋小寶正感沮喪,忽見城門大開,數百名羅剎兵涌了出來,大叫:“投降,投降!”
薩布素其時頭上槍傷已好了大半,當即率領一千騎兵上前,喝道:“降人坐在地下!”羅剎人面面相覷,不明其意。一名清軍把總往地下一坐,叫道:“坐下,坐下!” 便在此時,城門又閉,城頭上几排槍射了下來,將羅剎降人射死了數十人。其余羅剎降人四散奔逃。清軍水炮瞄准城上放槍的羅剎兵將,水柱激射過去,羅剎兵紛紛摔下城頭。這時候城內積水二尺有余,都已結成了冰,若要將全城灌滿了水,凍成一座大冰城,至少也得十天半月。但羅剎兵無衣無履,又生不了火,人人凍得簌簌發抖,臉色發青。有的數兵摟抱在一起,互借體溫取暖。
圖爾布青兀自在大聲叱喝,督促眾兵將守城。眾兵都轉過了頭,不加理睬。圖爾布青大怒,伸掌去打一名軍官。那軍官轉身避開,圖爾布青追將過去,忽然腳下在冰上一滑,摔倒在地。旁邊一名士兵伸手一推,將他推入地下一個積水的窟窿之中。圖爾布青出力掙扎,但手足麻木,爬不上來,大叫:“救我,救我!”眾兵將人人臉現鄙夷之色,聚在那水窟旁圍觀。過不多時,窟中積水凝結成冰,將圖爾布青活活的凍結在內,他上身在冰窟之外,兀自喘氣不已,胸膛以下卻陷在冰內,便似活埋了一般。這時人人心意相同,打開城門,大叫:“投降!”蜂涌而出。
韋小寶狂喜之下,手舞足蹈,胡言亂語,所發的號令早 已全然莫名其妙。好在清軍帶兵將領均是久經戰陣的宿將,口中大叫:“得令!”卻自行去辦理受降、入城、繳械、清理諸般手續,一切井井有條,卻和韋大帥所發的號令全不相干。先前射水入城,唯恐不多,此刻要將城中積冰燒融,化水流出城外,卻也難以辦到,只好順其自然。郎坦督率眾兵,先將總督府清理妥善,請韋小寶、索額圖和欽差住入,然后再去將火藥庫,槍械庫、金銀庫等要地一一封存,派兵看守。其時清朝國勢方強,軍中紀律森嚴。大官如韋小寶、索額圖等不免乘機大發橫財,軍官士兵卻是一物不敢妄取。
城內城外殺牛宰羊,大舉慶祝。索額圖等自是諛詞潮涌,說韋大帥用兵如神,古時孫吳復生,也所不及。那欽差道: “兄弟這次出京,皇上一再囑咐,要韋大帥不可殺傷太多。今日韋大帥攻克堅城,固是奇功,更加難得的是,居然刀槍劍戟、弓箭火器,一概不用,我軍竟沒一兵一卒陣亡。一日之內摧大敵,克名城,而不損一名將士,古往今來,唯韋大帥一人而已。這不但空前,也一定是絕后了。”
韋小寶得意洋洋,大吹牛皮:“要打破雅克薩城,本來也非難事。難在皇恩浩蕩,體惜將士,不能傷亡太大。因此上兄弟要等到今天,才使這條計策,好讓欽差大臣親眼見到。咱們給皇上辦事,打場勝仗,那也罷了,人人都會的,不算希奇。總是要仰尊皇上聖意,打勝仗而不死人,這就難一些了。” 眾將均覺他雖然自吹自擂,但要打一個大勝仗而已方不死一人,也確是天大的難事,當下人人點頭。
索額圖道:“這是皇上的洪福,韋大帥的奇才。”韋小寶道:“今日自上到下,人人都有很大功勞。若不是欽差大人和 索大人親臨前敵,奮勇督戰,咱們也不能勝得這么容易。”欽差和索額圖大喜,感激無比,適才對陣之時,他兩個文官躲得遠遠的,唯恐受了火器矢石之傷,那有半點“親臨前敵,奮勇督戰”之事?但韋小寶既這么說,在報捷的折子之中,自也有自己的一份大功了。滿清軍功之賞,最是丰厚,遠非其他功勞之可比。
常言道:“花花轎子人人抬”。韋小寶深通做官之道,奉送欽差這一份大功,自己惠而不費,一無所損。欽差這一回到北京,在皇帝面前一定會替自己大加吹噓,將五分功勞說成了十分,自己在軍中便有甚么逾規越份之事,欽差和索額圖也必盡力包瞞,守口如瓶。
眾人吃喝了一會,薩布素的部下得羅剎兵舉報,將圖爾布青從冰窟中挖了出來,抬到階下。這時圖爾布青早已凍斃,全身發青。韋小寶嘆道:“這人的名字取得不好,倘若不叫圖爾布青,叫作圖爾布財,那就不會發青,只會發財了。”命人取棺木將他收殮。
待得降兵人數、城中財物器械等大致查點就緒,韋小寶與索額圖、欽差三人聯名上奏,遣飛騎馳往北京,向皇帝報捷。
不一日船到塘沽,韋小寶、索額圖等一行人登岸陸行,經天津而至北京。韋小寶重入都門,當真是恍如隔世,心花怒放,飄飄欲仙,立刻便去謁見皇帝。康熙在上書房傳見。韋小寶走到康熙跟前,跪下磕頭,還沒站直身子,心下猛地里悲喜交集,忍不住伏在地下放聲大哭。
康熙見韋小寶到來,心中有一大半歡喜,也有一小半惱怒,心想:“這小子無法無天,竟敢一再違旨。這次雖派他差使,卻也要好好懲戒他一番,免得這小子恃寵而驕,再也管束他不住。”豈知韋小寶一見面竟會大哭,康熙心腸卻也軟了,笑道:“他媽的,你這小子見了老子,怎么哭起來?” 韋小寶哭道:“奴才只道這一生一世,再也見不著皇上了。今日終于得見,實在是歡喜得緊。”康熙笑道:“起來,起來!讓我瞧瞧你。”韋小寶爬起身來,滿臉的眼淚鼻涕,嘴角邊卻已露著微笑。
康熙笑道:“他媽的,你這小子倒也長高了。”童心忽起,走下御座,說道:“咱們比比,到底是你高還是我高。”走過去和他貼背而立。韋小寶眼見跟他身高相若,但皇上要比高 矮,豈能高過了皇上,當即微微彎膝。
康熙伸手在兩人頭上一比,自己高了約莫一寸,笑道: “咱們一般的高矮。”轉身走開几步,笑問:“小桂子,你生了几個兒子女兒?”韋小寶道:“奴才不中用,只生了兩個兒子,一個女兒。”康熙哈哈大笑,說道:“這件事我可比你行了。我已有四個兒子,三個女兒。”韋小寶道:“皇上雄才大略,自然……自然這個了不起。”康熙笑道:“几年不見,你學問還是沒半點長進。生兒女的事,跟雄才大略有甚么干系?”
韋小寶道:“從前周文王有一百個兒子,凡是好皇帝,兒子也必定多的。”康熙笑問:“你又怎么知道了?”韋小寶道: “皇上派奴才去釣魚,咱倆個好比周文王和姜太公。周文王的事,奴才自然要問問清楚,免得見到皇上之時,回不上話。” 這几年來康熙忙于跟吳三桂打仗,晝夜辛勞,策划國事,身邊少了韋小寶這個少年臣子說笑話解悶,有時著實無聊,此時君臣重逢,甚是開心,說了好一會閑話,問了他在通吃島上的生涯,又問起台灣的風土民情。
韋小寶道:“台灣土地肥美,氣候溫暖,出產很多,百姓日子過得挺快活,得知皇上准許他們在台灣住下去,個個感激皇恩浩蕩,都說皇上是不折不扣的鳥生魚湯。”康熙點頭道: “施政以不擾民為先。百姓既然在台灣安居樂業,強要他們遷入內地,實是大大擾民。朝中大臣不明台灣實情,妄發議論,險些誤了大事。你和施琅力加勸諫,功勞不小。”
韋小寶噗的一聲跪倒,磕頭道:“奴才多次違旨,殺十七八次頭都是應該的,不論有甚么功勞,皇上都不必放在心上。只求皇上開恩。饒了奴才性命,准許我在你身邊服侍。”
康熙微笑道:“你也知道殺十七八次頭也是應該,就可惜你沒十八顆腦袋,否則的話,我定要砍下十七顆來。”韋小寶道:“是,是。奴才腦袋也不要多,只要留得一顆,有張嘴巴說話吃飯,也就心滿意足了。”康熙道:“這顆腦袋留不留,那得瞧你今后忠心不忠心,是不是還敢違旨。”韋小寶道:“奴才忠字當頭,忠心耿耿,赤膽忠心,盡忠報國。”
康熙笑道:“你這忠字的成語,心里記得倒多,還有沒有?” 韋小寶道:“奴才心里只有一個忠字,自然記得多些,還有…… 還有忠君愛國,忠臣不怕死,怕死不忠臣,還有忠厚老實 ……”康熙道:“起來罷!你如忠厚老實,天下就沒一個刁頑狡猾之徒了。”
韋小寶站起身來,說道:“回皇上:我只對你一個人忠心。對于別人,就不那么忠了,有時說不定還奸他一奸。奴才的性子是有點小滑頭的,這個皇上也明白得很。不過我對皇上講究‘忠心’,對朋友講究‘義氣’,忠義不能兩全之時,奴才只好縮頭縮腦,在通吃島上釣魚了。”
康熙道:“你不用擔心,把話兒說在前頭,我可沒要你去打天地會。”負手背后,踱了几步,緩緩的道:“你對朋友講義氣,那是美德,我也不來怪你。聖人講究忠恕之道,這個忠字,也不單是指事君而言,對任何人盡心竭力,那都是忠。忠義二字,本來是一而二、二而一的。你寧死不肯負友,不肯為了富貴榮華而出賣朋友,也算十分難得,很有古人之風。你既不肯負友,自然也不會負我了。小桂子,我赦免你的罪愆,不全是為了你以前的功勞,不全是為了你我兩個自幼兒十分投緣,也為了你重視義氣,并非壞事。”
韋小寶感激涕零,哽咽道:“奴才……奴才是甚么都不懂的,只覺得別人真心待我好,實在……實在不能……不能對他們不住。” 康熙點點頭,說道:“那羅剎國的攝政女王,對你也挺不錯啊。我派你去打她,卻又怎樣?”
韋小寶嗤的一聲,笑了出來,說道:“她給人關了起來,險些兒性命不保,奴才教她鼓動火槍手作亂,奪到了大位,也算對得住她了。她派兵想來奪皇上的錦繡江山,可萬萬容她不得。這女人水性楊花,今天勾搭這個男人,明天勾搭那個,那是當不得真的。就可惜羅剎國實在太遠,否則奴才帶一支兵去,把這女王擒了來請皇上瞧瞧,倒也有趣。”
康熙道:“‘羅剎國太遠’,這五個字很是要緊,只憑著這五個字,咱們這一戰可操必勝。羅剎國雖然火器犀利,騎兵驍勇,但他們遠,咱們近。他們萬里迢迢的東來,兵員、馬匹、火器、彈藥、糧草、被服,甚么接濟都不容易。現下我已派了戶部尚書伊桑阿前赴寧古塔,構筑璦琿、呼瑪爾二城,廣積糧草彈藥,又設置了十個驛站,使得軍需糧餉供應暢通,源源不絕。日前又傳旨蒙古,不許跟羅剎人貿易。再派黑龍江將軍薩布素廣遣騎兵,見到羅剎人的糧草車輛,就放火燒他媽的,見到羅剎兵的馬匹,立刻就宰他媽的。”
韋小寶大喜,說道:“皇上如此調派,當真是甚么甚么之中,甚么千里之外,這一戰已經勝了七八成。” 康熙道:“那也不然,羅剎是大國,據南懷仁說,幅員還大過了我們中國,決計不可輕敵。我們如打了敗仗,遼東一失,國本動搖。他們敗了卻無關大局,只不過向西退卻而已。 因此這一戰只許勝不許敗。你倘若敗了,我就領兵出關親征。第一件事,便是砍你的腦袋。”說這句話時聲色俱厲。
韋小寶道:“皇上望安。奴才項上人頭若是不保,那也是給羅剎兵砍下來的,決不能讓皇上來砍。”康熙道:“你明白這一節便好。兵凶戰危,誰也難保必勝。我只是要你萬萬不可輕忽,打仗可不是油腔滑調之事。”韋小寶恭恭敬敬的道: “是。”
康熙又道:“倘若單是行軍打仗,本來也不用你去。不過這次跟羅剎國開仗,并不是想滅了他,只是要他知難而退,不敢來侵我疆土,也就是了。因此須得恩威并濟,要他們感恩戴德,兩國永遠和好。如果一味殺戮,羅剎國君主老羞成怒,傾國來攻,我們就算得勝,那也是兵禍連結,得不償失。能和則和,不戰而屈人之兵,才算上上大吉。你如能說得羅剎國攝政女王下令退兵,兩國講和,才是大大的功勞。” 韋小寶道:“奴才見到羅剎兵的將軍之后,將皇上的聖諭向他們開導,再要他們帶話去給羅剎國攝政女王。”
康熙道:“我曾傳了好几名西洋傳教士來,詳細詢問羅剎國的歷朝故實、風土地理、軍政人事……”韋小寶道:“對,對。皇上這是知他又知自己,百戰百勝。”康熙微微一笑,說道:“那些教士都說,羅剎人欺善怕惡,如一味跟他說好話,他們得寸進尺,越來越凶,須得顯點顏色,讓他們知道咱們不好惹。因此咱們一面出動大軍,諸事齊備,要打就打,另一面卻又顯得咱們是禮義之邦,中華上國,并不隨便逞強欺人。”
韋小寶道:“奴才理會得。咱們有時扮紅臉,拔刀子干他 媽的,有時又扮白臉,笑嘻嘻的摸他几下。就好比諸葛亮七擒孟獲,要叫他輸得服服帖帖,從此不敢造反。” 康熙嘿嘿一笑,道:“這就是了。”韋小寶見他笑容古怪,一轉念間,已明其理,笑道:“就好比萬歲爺七擒小桂子,叫奴才又感激又害怕,從此再也不敢玩甚么花樣,小桂子又好比是孫悟空,總之是跳不出萬歲爺這如來佛的手掌心。”
康熙笑道:“你年紀大了几歲,可越來越謙了。你如要跳出我的手掌心,我可還真的抓你不住。”韋小寶道:“奴才在皇上的手掌心里舒服得很,又何必跳出去?” 康熙道:“平吳三桂的事,說來你功勞也是不小,那一趟事你沒能趕上。現下我派你統帶水陸三軍,出征羅剎。雅克薩城筑于鹿鼎山,我封你為三等雇鼎公、撫遠大將軍。武的由都統朋春、黑龍江將軍薩布素、寧古塔將軍巴海助你,文的由索額圖助你。咱們先出馬步四方,水師五千,倘若不夠,再要多少有多少。一應馬匹軍需,都已齊備。璦琿、寧古塔所積軍糧,可支大軍三年之用。野戰炮有三百五十門,攻城炮五十門。這可夠了嗎?”
康熙說一句,韋小寶謝一句恩,待他說完,忙跪下連連磕頭。康熙道:“羅剎國在雅克薩和尼布楚的騎兵步兵不過六千。咱們以七八倍兵力去對付,那是雷霆萬鈞之勢了,只盼你別墮了我堂堂中華的國威才好。”韋小寶道:“這一仗是奴才代著皇上去打的,咱們只消有一點小小挫折,也讓羅剎國人給小看S一擔,但匾上有沒有字終究還分得出來,不禁一怔。
康親王笑道:“韋兄弟,皇上對你的恩澤,真是天高地厚。那一年你伯爵府失火焚毀,你又不在京里,皇上得知之后,便派做哥哥的給你另起一座府第。聖旨中沒吩咐花多少錢,只說一應費用,內庫具領。這是皇上賞你的,做哥哥的何必給皇上省銀子?自然是從寬里花錢,兄弟,你瞧瞧,這可還合意嗎?”說著捋須微笑。
韋小寶急忙道謝。從大門進去,果然是美輪美奐,跟康親王府也差不了多少,眾官嘖嘖稱贊,盡皆艷羨。康親王道:“這座府第起好很久,一直等著兄弟你來住。只是不知皇上如何加恩,要封你甚么官爵,因此府上那一塊匾額便空著不寫。這‘鹿鼎公府’四個字,便請咱們的李大學士大筆一揮罷。”
李雷是保和殿大學士兼戶部尚書,各大學士中資歷最深,是為首輔,當下也不推辭,提筆恭楷寫了“鹿鼎公府”四個大字。從吏捧了下去,命工匠鑄成金字,鑲在匾上。 當晚鹿鼎公府中大張筵席,款待前來賀喜的親貴大臣。鄭克选、馮錫范等台灣降人也送了禮來,卻沒親身道賀。送走賓客后,韋小寶又開家宴,七位夫人把盞慶賀。韋小寶說起要帶雙兒隨同北征,其余六位夫人一齊不依,說他太過偏心。韋小寶只得花言巧語,說是皇上降旨,知道雙兒到過羅剎國,懂得羅剎言語,是以派她隨軍效力。六位夫人只得罷了。好在雙兒為人溫柔謙和,和六位夫人個個情誼甚好,大家也不妒嫉于她。只建寧公主自忖以皇上御妹的身分,金枝玉葉,居然還及不上一個出身微賤的小丫頭,心中著實氣惱。不過七位夫人平時若有紛爭,其余六人一定聯盟對付公主。建寧公主人孤勢單,韋小寶又不對她回護,近年來氣焰已大為收斂,輕易不敢啟舋。
次日韋小寶命雙兒取出鄭克选當年在通吃島上血書的借據,請了多隆來,交給了他。多隆大喜,說道:“既有親筆借據,咱們石頭里也要榨出他油來。鄭克选這小子要是膽敢賴債不還,咱們御前侍衛和驍騎營軍官不用在京里混了。” 此后數日之中,康熙接連宣召韋小寶進宮,給了他一張極大的地圖,如何進軍、如何接仗、如何圍城、如何打援,一一詳細指示,用朱筆在圖上分別繪明。
韋小寶道:“這一仗是皇上親自帶兵打的,奴才甚么也不敢自作主張,總之是遵照皇上的吩咐辦事就是。否則的話,就算打了勝仗,皇上也不喜歡。”
康熙微笑點頭,韋小寶這一番話深合他心意。他小時學了武藝,無法施展,只有與韋小寶扭打為樂,其后不斷派遣韋小寶出外辦事,在內心深處,都是以他為自己替身之意。韋 小寶年紀比自己小,武功智謀,學問見識,無一及得上自己,他能辦得成功,自己自然更是游刃有余。想起明朝正德皇帝自封為威武大將軍鎮國公,親自領兵出征,也只是不甘寂寞、要一顯身手而已。康熙作事自不會如正德皇帝這般胡鬧,卻從派遣韋小寶辦事之中,內心得到了滿足。當年吳三桂造反,他是身經百戰的猛將,非同小可,必須以大臣宿將對付,倘若讓韋小寶領兵,必定敗事。這一仗打了數年,康熙雖不親赴前敵,但每一場戰役都詢問詳明,其中利弊得失,無不了若指掌,于實戰之中學會了兵法。此時和羅剎國開仗,事無巨細,均已籌划妥善,大軍未出都門,便已料到此戰必勝,比之當年對付吳三桂時的戰戰兢兢,那是不可同日而語了。
韋小寶出征在即,不敢再去招惹天地會的兄弟,心想: “皇上不叫我去滅天地會,那是他向我投降,已給足了我面子。我如不識相,又去跟李力世、徐天川他們聚會,給皇上知道了,卻來舊事重提,這是韋小寶搬了石頭來砸自己的腳,做人既蠢笨無比,又太不光棍。”
欽天監擇定了黃道吉日,大軍北征。是日康熙在太和門賜宴。午門外具鹵簿,陛下張黃幄,設御座,陳敕印,王公百官會集。康熙升座。撫遠大將軍鹿鼎公韋小寶率出征官朋春、薩布素、郎坦、林興珠等,運糧官索額圖等上前跪倒。內院大臣奉宣滿蒙漢三體敕書,授大將軍敕印,頒賜衣馬弓刀。出征將官分坐金水橋北,左右奏樂,陳百戲。康熙命大將軍進御前,面授方略,親賜御酒。大將軍跪受叩飲,都統、副都統等繼進,皇帝命侍衛賜飲,然后命百官遍飲眾軍,賜金錢布匹。百官眾軍謝恩,大軍開拔。康熙親送出午門。大將 軍及眾官跪請回駕。然后水陸大軍首途北征。
眾大臣眼見韋小寶身穿戎裝,嬉皮笑臉,那里有半分大軍統帥的威武模樣?素知此人不學無朮,是個市井無賴,領兵出征,多半要壞了大事,損辱國家體面,但知康熙對他寵幸,又有誰敢進諫半句?不少王公大臣滿臉堆歡,心下暗嘆。正是:丞相魚魚工擁笏 將軍躍躍儼登壇
韋小寶奉皇帝之命辦事,從來沒此次這般風光,心中的得意,那也不用說了,知道這一次事關重大,在軍中強自收斂,居然不敢開賭,途中無聊之際,也不過邀了几名大將來擲几把骰子,輸了喝酒而已。
不一日,大軍出山海關,北赴遼東。這是韋小寶舊游之地,只是當年和雙兒在森林中捕鹿為食,東躲西藏,狼狽不堪,那有今日出關北征的威風?其時秋高氣爽,晴空萬里,大軍漸行漸北,朔風日勁。這一日離雅克薩城尚有百余里,前鋒何佑至大營稟報:斥堠兵得當地百姓告知,羅剎兵四出擾民,殺人放火,奸淫捕掠,無惡不作,每過十余日便來一次,預料再過數日,又會出來劫掠。
韋小寶早得康熙指示機宜,吩咐大軍扎營不進,命何佑統率十個百人隊,在離雅克薩城三十里外分頭埋伏。如羅剎軍大隊到來,便深伏不出,避不交兵,遇到小隊敵軍,則或殺或捉,盡數殲滅,一個都不許放了回城。何佑接令而去。過得數日,這天上午,隱隱聽得遠處有火槍轟擊之聲,此起彼伏,良久不絕,料得先鋒已在和羅剎兵交戰。到得下午, 何佑派人至大營報捷,說道殲滅羅剎兵二十五人,俘擄十二個。韋小寶得報大喜。傍晚時分,前鋒將所俘擄的十二名羅剎兵送到大營來。
韋小寶升帳,親自審問。那十二名羅剎兵聽得韋小寶居然會說羅剎話,大為駭異,然而人人都十分倔強,說道中了埋伏,清兵人多,勝得毫不光采。韋小寶大怒,叫過兩名羅剎兵來,從懷中取出骰子,說道:“你們兩個擲骰子!”
這擲骰之戲,西洋自古便有,埃及古墓中所發掘出來的,和中國骰子即無分別,羅剎兵倒也是玩慣了的。兩名羅剎兵相顧愕然,不知這清兵的少年將軍搞甚么花樣,便依言擲骰。兩粒骰子,一個擲了七點,一個擲了五點。
韋小寶指著那擲了五點的羅剎兵道:“你輸了,死蠻基!” 羅剎語中,“死蠻基”是“死亡”之意。他轉頭吩咐親兵: “拉出去砍了!”四名親兵將那羅剎兵押到帳口,一刀殺死,呈上首級。余下十一名羅殺兵一見,無不臉色大變。韋小寶指著另外兩名羅剎兵道:“你們兩個來擲骰子。”那兩名哪里還肯擲骰,不約而同的道:“我不擲!”韋小寶道: “好,你們不擲。”對親兵道:“兩個都拉出去砍了!”頃刻間又殺了兩人。
韋小寶又指著兩名羅剎兵道:“你們兩個來擲。”兩人知道倘若不擲,立時便死,擲一把骰子,倒還有一半逃生的機會。一人戰戰兢兢的拿起骰子,正待要擲,另一名羅剎兵伸手搶了過去,對韋小寶道:“我跟你擲!”神色極為傲慢。韋小寶笑道:“好啊,你竟膽敢向我挑戰。你先擲。”那 兵擲了個七點,韋小寶擲了十點,笑問:“怎么樣?”那兵神色慘然,說道:“我運氣不好,沒甚么好話。”韋小寶道:“你來到我們中國,殺過多少中國人?”那兵昂然道:“記不清了,少說也有十七八個。你殺我好了,我反正也不吃虧。”韋小寶吩咐將他砍了,指著另一名羅剎兵道:“你來擲。”
那兵拿了骰子,手臂只發抖,兩粒骰子一先一后跌在桌上,竟是十一點,贏面已很大。韋小寶想玩花樣擲個十二點,那知疏于練習,手法不靈,兩粒骰子的六點不是向上,卻一齊向下,變成只有兩點。他一怔之下,哈哈大笑,說道:“我贏了!”那兵忙道:“我是十一點,你只兩點,怎么是你贏?” 韋小寶道:“這次點子小的贏,點子大的輸。”那兵不服,說道:“自然是點子大的贏,我們羅利國向來的規矩是這樣的。” 韋小寶扳起了臉,說道:“這里是中國地方,還是羅剎地方?” 那兵道:“是……是中國地方。”韋小寶道:“既然是中國地方,自然照中國規矩。誰叫你們到中國來的?下次我到羅剎地方的時候,再跟你擲骰子,就照羅剎規矩好了。你死蠻基!”轉頭對親兵說:“拉出去砍了!”
他又叫了一名羅剎兵出來。那兵倒也精細,先要問個明白:“按照中國規矩,這一次是點子大的贏,還是點子小的贏?” 韋小寶道:“按照中國規矩,是中國人贏。中國人的點子大,就算大的贏﹔中國人點子小,就算小的贏。”那兵氣忿忿的道: “你橫蠻得很,不講道理。”韋小寶道:“你們羅剎兵到中國來,殺人搶劫,不是我們中國人到羅剎來殺人搶劫。到底是羅剎人橫蠻呢,還是中國人橫蠻?”那兵默然。韋小寶道:“快擲,快擲!”那兵道:“反正是我輸,還擲甚么?”韋小寶道:“不 擲,死蠻基!死蠻基!”
他再叫一名羅剎兵出來。那兵身材魁梧,長了滿臉須子,大聲道:“中國小子,你不用玩鬼花樣,爽爽快快將我殺了便是。這一次你們人多,埋伏在雪地里,突然涌將出來,贏了也不光采。我們羅剎國大兵到來,將你們一個個都殺了。”韋小寶道:“你給我們捉住,輸得不服,是不是?”那兵道:“自然不服!”韋小寶道:“倘若咱們人數一樣,面對面的交鋒打仗,你們一定贏的,是不是?”
那兵傲然道:“這個自然。我們羅剎人一個打得贏五個中國人,否則的話,我們也不到中國來了。我跟你賭,你們派五個人出來跟我打。你們贏了,就殺我的頭,倘若我贏,立刻放了我。”這人是羅剎軍中著名的勇士,生具神力,眼見韋小寶帳中的將軍親兵個個比他至少要矮一個頭,以一敵五,自己贏面也是甚高。
雙兒一直坐在一旁,這時聽得他言語傲慢,便道:“羅剎人,沒用。中國女人,也勝了你。”說著走過來,站在韋小寶身邊。那兵見她身材纖小,容貌美麗,忍不住笑了出來,說道:“你要跟我比武?”韋小寶吩咐親兵割斷綁住他雙手的繩索,微笑道:“好雙兒,叫他見識見識中國女人的厲害。”那兵道:“中國女人,會講羅剎話,很好,很好。”
雙兒的羅剎話比之韋小寶差得遠,說起來辭不達意,不愿跟他多講,左手揮出,向他臉上虛晃一掌。那兵急忙仰頭,伸手來格。雙兒右腿飛出,拍的一聲,踢中了他小腹。那兵吃痛,大吼一聲,雙拳連發。他是羅剎國的拳擊好手,出拳迅速,沉重有力。雙兒看出厲害,閃身躍到他背后,一招 “左右逢源”,啪啪兩聲,在他左右腰眼里各踢一腳。那兵痛得蹲下來,叫道:“你用腳,犯規,犯規!”原來羅剎人比拳,規定不得出腳。
韋小寶笑道:“這是中國地方,打架也講中國規矩。” 雙兒叫道:“羅剎的,我也贏。”閃身轉到那兵身前,右拳往他小腹擊去。那兵伸手擋格。雙兒這一拳乃是虛招,不等他擋到,右拳縮回,左拳已向他胸口。那兵又伸臂來格。雙兒左一拳、右一拳,連發十二拳,拳拳皆是虛招,這在中國武朮中有個名目,叫作“海市蜃樓”,意謂盡皆虛幻。只因每一招既不打實,又不用老,自比平常拳法快了數倍。
那兵連擋數下,都擋了個空,哈哈大笑,說道:“女孩子的玩意,不中用……”一言未畢,啪啪兩聲,左右雙頰已連吃了兩掌。那兵大聲叫喊,雙臂直上直下的猛攻過來。雙兒側身避過,右手食指倏出,已點中那兵右邊太陽穴。那兵一陣暈眩,晃了兩晃。雙兒躍身起來,手掌斬出,已中那兵后腦的“玉枕穴”,這是人身大穴,那兵雖然粗壯,卻也支持不住,扑地倒下,再也爬不起來。
韋小寶大喜,攜住雙兒的手,在那兵腦門上踢了一腳,問道:“你服不服了?”那兵迷迷糊糊的道:“中國女人……使妖法……是女巫……”韋小寶罵道:“臭豬,甚么妖法?拉出去砍了!你們這些羅剎兵,哪一個不服的,再出來比武?” 余下五名羅剎兵面面相覷,眼見這大力士都已輸了,自己絕非對手,誰都不敢說話。韋小寶道:“你們認輸投降,就饒了不殺,否則就來跟我擲骰子。大家按照中國規矩,贏得我的就活,輸了的就死蠻基!”說著右手一揮,作個砍頭手勢。 五兵均想:“按照中國規矩,不管擲出甚么點子都是你贏。”便有一兵躬身道:“投降!”韋小寶喜道:“很好!拿酒肉來,賞他吃。”親兵去后帳端出一大碗酒、一大碗肉,松開了那兵綁縛,讓他吃喝。
羅剎國氣候嚴寒,人人好酒。韋小寶雖不喜飲,軍中所備卻是極品高粱,一端出來便滿帳皆香。余下四名羅剎兵一聞到酒香,早已饞涎欲滴,待見那兵喝得眉花眼笑,更是心痒難搔,一個個說道:“投降,投降!要喝酒。”
韋小寶吩咐將四兵松綁,令親兵取出四份酒肉分給他們。羅剎兵吃喝過后,猶未饜足,韋小寶吩咐各人再賞一份。五名羅剎兵喝得醉醺醺地,手挽著手唱起歌來,唱了一會,想到死里逃生之余,居然有此大吃大喝之樂,都向韋小寶躬身道謝。
此后數日,先鋒何佑不斷解來虜獲的羅剎兵,多則十六七名,少則一兩名。這些俘虜和最先投降的五名晤談之后,得知若和大清將軍擲骰子必死無疑,投降了卻有酒肉款待,當下人人降服。這些羅剎兵本來都是亡命無賴,不是小偷盜賊,便是被判流刑的罪犯,十之八九是無惡不作之徒,東來冒險,誰都不存好心。初時殺害中國平民,十分順利,便均存了鄙視華人之意,是以雖被俘,仍然傲慢自大。直到韋小寶斬了數兵立威,其余的才知道厲害。這些蠻橫之輩欺善怕惡,眼見對方更蠻更惡,便只有乖乖的投降了。
這時總督高里津已奉蘇菲亞公主之召,回莫斯科升任高職。雅克薩的統兵大將名叫圖爾布青(Alexi Tolbusin)。羅剎兵小隊出外劫掠,連日不知所蹤。圖爾布青派人打探,始 終不見回報,情知不妙,當下點起城中一半兵馬,共二千余眾,親自率領,出來察看。
圖爾布青一路行來,不見敵蹤,見到中國人的農舍住宅,便下令燒毀,男女百姓,一概殺了。行出二十余里,忽聽得馬蹄聲響,一隊軍馬沖來。圖爾布青喝令隊伍散開,只見一隊清軍騎兵縱馬奔到,約有五百來人,紛紛放箭。圖爾布青哈哈大笑,說道:“中國蠻子只會放箭,怎敵得我們羅剎人的火槍厲害?”一聲令下,眾槍齊發,十余名清兵摔下馬來。
清軍中鑼聲響起,清軍掉轉馬頭,向南奔馳。圖爾布青下令追趕,這隊清軍騎兵所乘的都是精選良馬,奔行甚速,一時追趕不上。追出七八里,只見前面樹林旁豎立一面黃龍旗,羅剎兵疾追過去,見是清軍的七八座營帳。羅剎兵火槍轟擊,營帳中逃出數十名清軍,射了几箭,便騎馬向南。羅剎兵前鋒沖入營帳,見清軍已逃得干干淨淨。
圖爾布青下馬入帳,只見桌上擺著酒肉菜肴,兀自熱氣騰騰,地下拋滿了金錠、銀錠、錦衣、珠寶。圖爾布青大喜,說道:“這是中國蠻子的大將,匆匆忙忙逃走,連金銀也不及盡數攜帶。大家上馬快追!捉到蠻子大將,重重有賞。蠻子大將身邊攜帶的金銀珠寶一定極多,大家去搶啊!” 眾兵將見了金銀珠寶,便即你搶我奪,有的拿起桌上酒肉便吃,聽得主帥下令,大聲歡呼,涌出帳外,紛紛上馬,循著蹄印向東南方追去,沿途只見金錠、銀錠、刀槍、弓箭散在道旁。眾兵都說中國兵見到羅剎大軍到來,已嚇得屁滾尿流,連兵器也都拋下不要了。
又追一陣,只見道上棄著几雙靴子,几頂紅纓帽。圖爾布青叫道:“中國蠻子的元帥將軍改裝逃命,多半扮成了小兵。可別讓他們瞞過了。”隨從道:“將軍料事如神,定是如此。” 圖爾布青吩咐收起靴帽,說道:“抓到了中國蠻子,不管他是小兵還是火案,叫他們都來試戴帽子,試穿靴子,試得合式的,多半便是大將。”部屬又一齊稱贊將軍聰明智慧,人所莫及。
再追出數里,又奪到清軍一座營帳,只見地下除了金銀兵器之外,更有許多紅紅綠綠的女子衣裙,顏色鮮艷,營帳邊又有胭脂水粉、手帕釵環等女子飾物。眾兵將色心大動,齊叫:“快追,快追,中國蠻子帶著女人。”
如此一路追去,連奪七座營帳,隱隱聽得前面呼喊驚叫之聲大起。圖爾布青站上馬鞍,取出千里鏡望去,只見數里外一隊中國兵正狼狽奔逃,旗幟散亂,隊伍不整。圖爾布青大喜,叫道:“追到了!”拔出馬刀,在空中連連虛劈,叫道: “沖啊!殺啊!”帶領兵將,疾沖而前,沿途見二十余匹清軍馬匹倒斃在路。眾兵將喜叫:“蠻子的坐騎沒力氣逃了!”拚命催馬,愈追愈遠,眼見清兵從兩山間的一條窄道中逃了進去。
圖爾布青追到山口,見地勢險惡,微微一怔:“敵人若在此處設伏,那可不妙。”忽聽得前面山谷中有人以羅剎話叫道: “中國蠻子,你們投降了,很好,很好!”又有人叫道:“哈哈,這次中國蠻子可敗得慘啦。”正是本國官兵的語音,絕無差錯。圖爾布青大喜,當下更無疑慮,縱馬直入,后面二千余名騎兵跟進山谷。圖爾布青叫道:“前面是哪一隊的?你們在哪里?” 只聽得山壁后十余人齊聲應道:“我們在這里!中國蠻子兵投降啦!”圖爾布青叫道:“好極!”剛一提馬□,猛聽得背后槍聲砰砰大作。
圖爾布青吃了一驚,轉過身來,只見山谷口煙霧□漫,左右兩邊山壁樹林中火光閃動,火槍一排排的放將下來。眾羅剎官兵齊聲驚呼。圖爾布青叫道:“掉轉馬頭,退出山谷。” 只聽得兩旁山壁上數千人大聲吶喊:“羅剎兵,投降,投降!”無數大石、擂木滾落,頃刻間便將山道塞住了。羅剎官兵擠在一條窄窄的山道之中,你推我擁,人喧馬嘶,亂成一團。清兵居高臨下,弩箭火槍,不住發射。
圖爾布青暗暗叫苦,知道已中了敵人詭計,眼見后路已斷,只得拉轉馬頭,叫道:“大伙兒向前沖!”只沖出數丈,忽聽得砰砰巨響,炮彈轟將過來,打死了十余名士兵。圖爾布青只嚇得魂飛天外,那料到清兵火器如此犀利,而在這崎嶇的山道中又竟伏得有大炮。他急躍下馬,叫道:“棄了坐騎,集中火力,從來路沖出去。”
羅剎兵紛紛下馬,從阻住山口的巨石大木上爬過去,后隊便向兩邊山壁放槍掩護。羅剎兵火槍的火力犀利,射程又遠,倒也打死了不少清兵。但清兵大炮不住轟來,勢道猛烈。數百名羅剎兵將剛爬出阻道的山石,突然轟隆一聲巨響,地底炸了上來,數百名將兵有的彈上十余丈,有的斷首折肢,血肉橫飛,僥幸不死的慌忙爬回。
圖爾布青見前后均無退路,束手無策。一名軍官極是勇悍,率領了數十名敢死隊從北邊山壁上爬去,企圖殺出一條通路。但山壁陡削,又光溜溜地無容足之處,只爬上數丈,有 數十余名士兵摔將下來,非死即傷。山頂上清兵投擲石塊,將余下數十人盡數打落。那軍官摔得腦漿迸裂,立時斃命。這時清軍大炮又不住轟來,山壁間盡是羅剎兵慘呼之聲。眼見再過得一會,勢將全軍覆沒,圖爾布青叫道:“不打了,停火,停火!”但炮聲和眾兵將的呼叫將他聲音淹沒了。他身旁官兵齊聲大叫:“停火,停火!”余兵跟著叫喚。清軍停了炮火,有人以羅剎話叫道:“拋下火槍、刀劍,全身衣服脫光!”圖爾布青大怒,叫道:“只拋武器,不脫衣服!”清軍中有人叫道:“拋下火槍、刀劍,全身衣服脫光的,赫拉笑!出來喝酒。不脫衣服的,死蠻基!”圖爾布青叫道: “不脫衣服!”
這句話一出口,隆隆聲響,清軍大炮又轟了過來。羅剎兵中有些怕死的,當即紛紛拋下刀槍,開始脫衣。圖爾布青舉起短銃,射死了一名正在脫衣的士兵,喝道:“脫衣服的都處死刑!”但在清軍猛烈的炮火轟擊之下,將軍的嚴令也只好不理了,十余名士兵全身脫得赤條條地,從阻路的山石上爬過去。兩邊山上清軍拍手大笑,大呼:“快脫衣服!”脫衣逃生的士兵越來越多,圖爾布青短銃連發,又打死了兩名,卻怎阻止得住?
清軍大炮暫止,山壁頂上有人叫道:“要性命的,快快脫光衣服過來。”這時羅剎兵將哪里還有斗志,十之八九都在解扣除靴。
圖爾布青長嘆一聲,舉起短銃對准了自己太陽穴,便欲自殺。他身旁的副官夾手將他短銃搶下,說道:“將軍,不可以,老鷹留下翅膀,才可飛越高山。”這句羅剎成語,便是中 國話中“留得青山在,不怕沒柴燒”之意。
只聽得清軍中有人以羅剎話叫道:“大家把圖爾布青的衣服脫光了,一起出來,否則又要開炮了。”這句羅剎話說得字正腔圓,正是投降了的羅剎兵被脅迫而說的。
圖爾布青怒不可抑,但見數名部屬瞪瞧著自己,顯然是不懷好意,伸手便去拔腰間佩刀。他手指剛碰到刀柄,背后一兵扑將上來,摟住他頭頸,五六名士兵一齊擁上,將他按倒在地,七手八腳,登時把他全身衣服剝得干淨,抬了出去。羅剎兵將每出去一名,便有兩名清兵上來,將他兩手反綁在背后,押著行出數里,來到一片空曠的平原上。這一役,二千余名羅剎官兵,除了打死和重傷的六七百人之外,其余一千八百余名都是雙手反綁,赤條條的列成了隊伍,秋風吹來,不禁簌簌發抖。
清軍將圖爾布青押在羅剎兵隊伍之前站定。羅剎眾兵將本來人人垂頭喪氣、心驚膽戰,突然間見到這位平素威嚴苛酷的將軍變成這般模樣,都覺好笑,其中數十人見到主將光溜溜的屁股,忍不住笑了出來。笑聲越來越響,不多時千余官兵齊聲大笑。
圖爾布青大怒,轉過身來,大聲喝道:“立──正!笑甚么?”他身上一絲不挂,兀自裝出這副威嚴神態,更是滑稽無比。眾官兵平日雖對他極為畏懼,這時卻又如何忍得住笑?大笑聲中,突然炮銃砰砰砰的響了八下,號鼓齊奏,一隊清兵從后山出來,打著黃旗,列于東方,跟著又有三隊清兵,分打紅、白、藍三色旗號,分列南、西、北三方,將羅剎官兵圍在其間。羅剎官兵見清兵或執長槍、或執大刀、或 彎弓搭箭、或平端火槍,盔甲鮮明,兵器犀利,自己身上光無寸縷,更感到敵軍武器的脅迫,人人不再發笑,心中大感恐懼。
清軍列隊已定,后山大炮開了三炮,絲竹悠揚聲中,兩面大旗招展而出,左面大旗上寫著“撫遠大將軍韋”,右面大旗上寫著“大清鹿鼎公韋”,數百名砍刀手擁著一位少年將軍騎馬而出。這位將軍頭戴紅頂子,身穿黃馬褂,眉花眼笑,賊忒兮兮,左手輕搖羽扇,宛若諸葛之亮,右手倒拖大刀,儼然關云之長,正乃韋公小寶是也。
他縱馬出隊,“哈哈哈”,仰天大笑三聲,學足了戲文中曹操的模樣,只可惜旁邊少了個湊趣的,沒人問一句:“將軍為何發笑?”
其時圖爾布青滿腔憤怒,無可發泄,早已橫了心,將生死置之度外,大聲罵道:“中國小鬼,你使詭計捉住了我,不算英雄。要殺便殺,干么這般侮辱我?”韋小寶笑道:“我怎么侮辱你了?”圖爾布青怒道:“我……我如此模樣,難道…… 難道還不是侮辱?”韋小寶笑問:“你的褲子,是誰脫下的?” 圖爾布青登時語塞,自己的衣服褲子都是給部屬硬剝下來的,似乎不能怪在這小鬼將軍頭上。他狂怒之下,滿臉脹得通紅,疾沖而上,便要和韋小寶拚命。韋小寶身邊四名親兵搶出,挺起長槍,明晃晃的槍尖對准了他身子。圖爾布青只得停步,不自禁的雙手擋在自己下體之前,雙方官兵眼見之下,笑聲大作。
韋小寶道:“你既已投降,便當歸順大清,這就到北京去向中國皇帝磕頭罷!”圖爾布青道:“不降,把我斬成肉醬,我 也不降。”韋小寶提高聲音,問眾羅剎官兵:“你們投不投降?” 眾官兵都低頭不語。韋小寶指著西邊的白旗,叫道:“投降的軍官士兵,站到那邊去!”眾官兵呆立不動,有些官兵心中想降,但見無人過去,便也不敢先去。
韋小寶道:“好,你們誰都不降。廚子出來!”親兵隊后走出十名廚子,上身赤膊,手執尖刀鐵簽,上前躬身聽命。韋小寶對圖爾布青道:“你們羅剎國有一味菜‘霞舒尼克’,當年象在莫斯科吃過,滋味很是不錯,現下我又想吃了!”轉頭對十名廚子道:“做“霞舒尼克’”!十名廚子應道:“得令!” 便有二十名士兵推了十只大鐵爐出來,爐中炭火燒得通紅。羅剎官兵面面相覷,不知這中國將軍搗甚么鬼。
韋小寶手一揮,便有二十名親兵過去拉了十名羅剎兵過來。韋小寶以羅剎話喝道:“割下他們身上的肉來,燒‘霞舒尼克’!” “霞舒尼克”是以鐵簽穿了牛肉條,在火上燒烤,是羅剎國的第一名菜。
十名廚子走到十名羅剎兵身前,將手中閃亮的尖刀高高舉起,落將下來。十名羅剎兵齊聲慘叫。親兵將那十名羅剎兵拉到山坡之后,但見地下鮮血淋漓。十名廚子左手的鐵簽上這時已串上一條條肉條,拿到炭爐上燒烤起來。羅剎官兵相顧駭然,一片寂靜之中,但聽得炭火必剝作響,肉上脂油滴入火中,發出嗤嗤之聲。
韋小寶叫道:“再拉十名羅剎兵過來,做‘霞舒尼克’”!二十名親兵又過去拉人。被拉到的十名羅剎兵中,有四人叫了起來:“投降,投降!”韋小寶道:“好,投降的拉到那邊。” 親兵將降兵拉到白旗之下,便有人送上酒肉。親兵又去隊里另拉四名。那四兵眼見投降的有酒肉享受,不降的身上被割下肉來,燒成“霞舒尼克”,雖沒見到所割的是何部位,但見清兵的眼光老是在自己的下體瞄來瞄去,征兆不妙之至,心驚膽戰之下,不由得也大呼:“投降!”先前倔強不屈的六兵這時氣勢也餒了,都叫:“投降。”
既有人帶頭投降,余下眾兵也就不敢再逞剛勇,有的不等親兵來拉,便走到白旗之下。片刻之間,一千八百余名羅剎官兵都降了,只剩下圖爾布青一人,直挺挺的站在當地。韋小寶道:“你降是不降?”圖爾布青道:“寧死不降!”韋小寶道:“好!我放你回雅克薩。”吩咐洪朝率兵五百,護送他回雅克薩城。圖爾布青只道自己如此倔強,這清軍將軍必定要殺,居然肯予釋放,大出意料之外,說道:“你既放我,還了我衣服!”韋小寶笑道:“衣服是不能還的。”吩咐洪朝: “你將他送到雅克薩城下,傳我將令,暫停攻城,牽了這光屁股的羅剎將軍繞著城牆走上三圈,再放他入城。”
洪朝接了將令,于清軍眾兵將吆喝笑鬧聲中,帶兵押著全身赤條條的圖爾布青而去。
林興珠道:“請問大帥,既捉了這羅剎將軍,何必又放了他?這中間奧妙,還請大帥開導。”韋小寶笑道:“今日咱們打了這大勝仗,你可知用的甚么計策?”林興珠道:“那是大帥的神機妙算,屬下佩服得五體投地。”韋小寶搖頭道:“這不是我的神機妙算,是皇上安排下的巧計。皇上說道,當年諸葛亮七擒孟獲,計策很好,吩咐我學上一學。你看過‘七擒孟獲’的戲沒有?就算沒看過戲,總聽過說書罷?諸葛亮 叫魏延出戰,只許敗,不許勝,連敗一十五陣,讓孟獲奪了七座營寨,引他沖進盤蛇谷,然后火燒藤甲兵。咱們今日使的,就是諸葛亮的計策。”諸將盡皆欽服。
韋小寶又道:“皇上心地仁慈,說諸葛亮火燒藤甲兵太過殘忍,以致折了壽算。羅剎兵倘若投降,就饒了他們性命。” 副都統郎坦道:“若不是大帥使那‘霞舒尼克’之計,割了十名羅剎兵的肉來燒烤,嚇得他們魂飛魄散,這些羅剎兵強悍之極,只怕也不肯投降。這條計策,可勝過諸葛亮了。”韋小寶笑道:“十名廚子身上早藏好了十條生牛肉,只不過在十名羅剎兵大腿上割了几刀,割得他們大叫大嚷。炭爐子里燒烤的卻是上等牛肉,滋味如何,眾位不妨嘗嘗。”眾將縱聲大笑,吩咐廚子呈上十條牛肉“霞舒尼克”,割切分食,果然又香又嫩,簽是美味。
眾將又問:“大帥既已捉到敵酋,卻又放他回去,是不是也要七擒七縱,叫他從此不敢再反?”韋小寶道:“那倒不是。這件事我在北京時也請問過皇上。我說皇上是鳥生魚湯,寬大為懷,咱們要不要也學諸葛亮,捉到了羅剎元帥,放他七次?皇上說道:這就不對了。學諸葛亮須得活學活用,不能死學死用。孟獲是蠻子的酋長,他說不反,就永遠不反了。咱們捉到的只是羅剎元帥將軍,他說不反,是不管用的。羅剎國的沙皇和攝政女王又會另派元帥,提兵來侵犯我疆界。”眾將點頭稱是。韋小寶道:“雅克薩守兵凶悍,炮火厲害。咱們倘若殺了羅剎元帥,城中官兵會另推統帥,更加狠打。現下我們剝光了這羅剎元帥,牽著他繞城三周,城里的羅剎兵從此瞧他不起。他沒了威風,以后發號施令,就不大靈光了。”
諸將齊聲稱是,林興珠問道:“是皇上吩咐,要剝光了那敵酋的衣服褲子嗎?”韋小寶哈哈大笑,說道:“皇上哪能這么胡鬧?皇上只要我想法子長咱們自己官兵的志氣,滅羅剎兵的威風。皇上說道:羅剎兵長得又高又大,全身是毛,好似野人一般,火器又十分犀利。上陣交鋒之時,我軍見到他們的蠻樣,多半心中害怕,銳氣一失,打勝仗就難了。皇上說:‘小桂子,你花樣多,總之要我軍上下,大家瞧不起蠻子兵。’我想來想去,也沒甚么好法子,有一晚,忽然想到了我小時候賭錢的事。”
諸將均想:“你小時候賭錢,怎么跟羅剎兵有關了?” 韋小寶微笑道:“我小時候在揚州跟人家賭錢,賭品不好,贏了銀子落袋,輸了只管混賴,要打架就打,我也不怕。有一次卻給人整得慘了,那贏家捉住了我,剝下我褲子抵數,讓我光著屁股回家,大街之上人人拍手嘻笑。從此以后,我的賭品便長進了不少。”諸將一齊大笑。韋小寶笑道:“皇上說,打仗之道要靈活變化,皇上只能指示方略大計,真的干起來要我自己動腦筋。我想當年我小小年紀,也怕人家剝褲子,這些羅剎兵豈有不怕之理?果然褲子一剝,大家都乖乖的投降了。”諸將齊聲稱贊,大為佩服。有的人心想:“這剝褲子的法子,連《孫子兵法》中也沒有的。這一條‘韋子兵法’,倒也厲害。”
當下韋小寶命羅剎降兵穿戴清兵衣帽,派一名參將帶領兩千清兵,押解降兵到北京去向皇帝獻俘。營中留下二十名大嗓子降兵,以備喊話之用。大營中的師爺寫了一道表章,說道撫遠大將軍韋小寶遭依皇上御授方略,旗開得勝,羅剎兵 仰慕中華上國,洗心歸順,實乃我皇聖德格天,化及蠻夷云云。
當晚韋小寶大犒三軍。次晨親率諸軍,來到雅克薩城。但見城頭煙火□漫,城內城外雙方軍士喊聲震天,槍炮聲隆隆不絕。攻城主將朋春入營稟報:城中炮火猛烈,我軍攻城士卒傷亡不少。韋小寶道:“咱們架起大炮,轟他媽的。”朋春傳下令去,不多時東南西北炮聲齊響,一炮炮打進城去。但羅剎人經營雅克薩已久,工事構筑十分堅固,兵將都躲在堅壘之中。清軍大炮雖多,炮火轟坍了不少房屋,然羅剎兵堅守不出,倒也奈何他們不得。
攻得數日,何佑率領一千勇士,迫近爬城,城頭上火槍一排排打將下來,清兵登時給打死了三四百人。朋春眼見不利,鳴金收兵。羅剎兵站在城頭拍手大笑,更有數十名羅剎兵拉開褲子向城下射尿,極盡傲慢。黑龍江將軍薩布素大怒,親自率軍攻城。城頭上一排槍射下,薩布素中槍落馬,清軍登時亂了。城門開處,數百名羅剎兵沖將出來。林興珠率領藤牌手滾地而前,大刀揮舞。羅剎兵忙縱躍閃避。這隊藤牌兵是林興珠親手教練的,練熟了 “地堂刀法”,在地下滾動而前,左手以藤牌擋住敵人的火槍鉛子,右手大刀將羅剎兵的腿一條條斬將下來。圖爾布青見情勢不妙,忙下令收兵。林興珠將薩布素救了回來。薩布素右額中彈,幸好未深入頭腦,受傷雖重,性命無礙。這一仗雙方各有損折,還是清軍死傷較多。
韋小寶帶了軍醫,親去薩布素帳中慰問療傷,又重賞林 興珠。下令退軍五里安營,當晚在帳中會聚諸將,商議攻城之法。諸將有的說藤牌兵今日立了大功,明日再誘鬼子兵出城,以藤牌兵砍其鬼腳﹔有的說鬼子兵折了銳氣,只怕不敢出戰,不如筑起長壘,四下圍困,將他們活活餓死﹔更有人說大可挖掘地道,從地底進攻。
地道攻城原是中國古法,這句話卻提醒了韋小寶,想起雅克薩城本有地道,當年自己便曾在地道之中,抱住赤裸裸的蘇菲亞公主,如今她已貴為攝政女王,執掌羅剎國軍政大權,自己卻在這里跟她部下的兵馬打仗。又想:“倘若這時候她在雅克薩城中親自指揮,我從地道里鑽進城去,爬上她床,一呀摸,二呀摸,摸得她全身酸軟,這騷貨非大叫投降不可。” 眾將眼見韋小寶沉吟不語,臉露微笑,只道他已有妙計,當即住口,靜候大帥吩咐,哪料得到他此時卻在想如何撫摸蘇菲亞公主全身金毛的肌膚。只見他雙目似閉非閉,喃喃道: “騷得很,有勁,吃她不消。”眾將面面相覷,又聽大帥道: “他媽的,一腳把我從床上踢了下來。”眾將更摸不著頭腦,只聽他又道:“這羅剎騷貨雖然厲害,老子總有對付她的法子。” 朋春道:“大帥說得是。羅剎鬼子再厲害,咱們總有對付的法子。”
韋小寶一怔,睜開眼來,奇道:“咱們,你也來摸?”隨即哈哈大笑,說道:“對啦,對!那地道太窄,只能容一個人爬進去,出口又在將軍房里,料來這時候也早給堵死了。咱們須得另外挖過。”眾將更不知所云。韋小寶站起身來,說道: “眾位將軍的計策都很妙,咱們青龍、白虎、天門通吃。明兒 一早,大家分別去筑長圍、挖地道,同時又放大炮,誘他們出戰,派藤牌兵去斬鬼腳。”眾將見自己所建議的計策都為大帥采納,欣然出帳。
次晨拂曉,眾將各領部屬,分頭辦事。朋春督兵挑土筑圍,郎坦指揮放炮,巴海挖掘地道。洪朝率領五百士卒,向羅剎降兵學了些罵人的言語,在城下大聲叫罵。只可惜羅剎人鄙陋無文,罵人的辭句有限,眾兵叫罵聲雖響,含義卻殊平庸,翻來覆去也不過几句“你是臭豬”、“你吃糞便”之類,那及我中華上國罵辭的多采多姿,變化無窮?韋小寶聽了一會,甚感無聊。
羅剎兵昨日吃了斬腳的苦頭,眼見清兵勢盛,堅守不出,躲在城頭土牆之后回罵。清軍大炮的炮彈射入城中,卻也損傷不大。當時的大炮火藥裝于炮筒之中,點火燃放,只是將鐵彈鉛彈射出,直接命中固能打得人筋折骨斷,但如落在地下,便不足為患。
附近百姓十多年來慘遭羅剎兵虐殺,家破人亡的不知凡几,得知皇上發兵,來打羅剎鬼子,無不大喜若狂,這時有的提了酒食來慰問官軍,有的拿了鋤頭扁擔,相助構筑土圍。訊息傳將出去,連數百里外的百姓也都來助攻。圖爾布青在城頭上望將下來,但見人頭如蟻,紛紛挑土筑圍,城外一條長圍越筑越高,其勢已非被困死不可,只盼西方尼布楚城中的羅剎兵前來援救,內外夾攻,才有勝望。他哪知康熙早料到了這一著,已另遣一隊騎兵向尼布楚的羅剎兵佯攻,作為牽制。尼布楚城的守將,每日里也在盼望圖爾布青帶兵來援。
羅剎兵槍炮可以及遠,清兵不敢逼近攻城。雅克薩是羅剎經營東方的基地,羅剎人野心勃勃,准擬占了黑龍江、松花江一帶廣大土地后,更向南侵,將整個中國都收歸版圖,要千千萬萬人盡皆臣服,成為農奴,因此雅克薩城牆堅厚,城中彈藥充足,糧草堆積如山,就是困守三年五載,也不虞匱乏。城中開鑿深井,飲水無缺。圖爾布青怕城里的中國人作亂內應,將中國男人都拉到城牆上殺了,將尸首拋下城來。城外中國軍民見了,無不憤恨叫罵。
這時地道已漸漸掘到城邊。韋小寶心想鹿鼎山是皇帝的龍脈所在,要是掘斷龍脈,害死了康熙,可大大不妥,下令地道不可掘進城中,只須在地牆下埋藏炸藥,炸毀城牆,大軍便可沖入。這一日城中几口井忽然水涸,圖爾布青善于用兵,得報后凝神一想,料知敵軍在挖掘地道,以致地下水源從地道中流了出去,當下測定了方位,在清兵地道上施放炸藥,轟的一聲大響,將挖掘地道的清兵炸死了百余人,地道也即堵死。
雅克薩城一時攻打不下,天氣卻一天冷似一天。這極北苦寒之地,一至秋深,便已冷得非同小可,到得冬季,更是滴水成冰,稍一防護欠周,鼻子耳朵往往便凍得掉了下來,至于指頭僵落,手腳凍腐,尤為常事。下得數天大雪,助攻的眾百姓已然抵受不住,紛向官兵告別,說道明年初夏開凍,再來助攻,又勸官軍南退,以免凍僵在冰天雪地之中。薩布素、巴海等軍官久駐北地,均知入冬之后局面十分凶險,倘若晚間遇上寒潮侵襲,一夜之間官兵凍死一半也非奇事。羅剎兵住在房屋之中,牆垣擋得住寒氣,清軍卻宿于 野外營帳,縱然生火,也無濟于事。于是向韋小寶建議暫行南退避寒。
韋小寶心想皇上派我出征,連一個城池也攻不下,卻要退兵,未免太過膿包,猶疑得數天,始終拿不定主意。部將來報,有數十名傷卒受不住寒冷而凍死了。韋小寶正自氣沮,忽有聖旨到來。
康熙上諭說道:“撫遠大將軍韋小寶出師得利,殊堪嘉尚。今已遣羅剎降將奉領大清敕書,前赴莫斯科宣諭羅剎君主,囑其罷兵退師,兩國永遠和好,比來天時嚴寒,兵將勞苦,露宿冰雪,朕心惻然。韋小寶可率師南退,駐璦琿、呼瑪爾二城休卒養士,來春羅剎兵如仍頑抗,不服王化,再行進軍,一舉蕩平。茲賜撫遠大將軍暨所屬將軍、都統、副都統以下官兵衣被、金銀、酒食有差。諸統兵將軍須遵體朕意,愛護士卒,不貪速功。王師北征,原為護民,而兵亦民也。欽此。” 韋小寶和諸將接旨謝恩。諸將都說萬歲爺愛惜將士,皇恩浩蕩,只是想到這一撤圍,不免前功盡棄,又都感可惜。傳旨的欽差到各營去宣旨頒賞,士卒歡聲雷動。
次日韋小寶下令薩布素率兵先退,又令巴海與林興珠率軍斷后,羅剎兵如敢出城來追,便殺他個落花流水。羅剎兵見清兵撤退,城中歡呼之聲大作,千余名羅剎兵又站在城頭,向下射尿。韋小寶大怒,下令眾軍一齊向著城頭小便。清軍萬尿齊發,倒也壯觀。城上城下,轟笑聲叫罵聲響成一片。只是羅剎兵居高臨下,尿水能射到城下,清軍卻射不上去,這一場尿仗卻是輸了。城下遍地是尿,寒風一吹,頃刻間結成一層黃澄澄的尿冰。
韋小寶這口氣咽不下去,指著城頭大罵。前來宣旨的欽差勸道:“羅剎兵野獸一般,大帥不必跟他們一般見識。”韋小寶道:“不行,輸得太失面子!”吩咐取水龍來。那水龍是救火之具,軍中防備失火,行軍扎營,必定攜帶。親兵拉了十余架水龍到來,韋小寶吩咐拖上土壘,其時江水結冰,無水可用,于是下令火案在大鍋中燒融冰雪,將熱水倒入水龍。韋小寶拉開褲子,在熱水中撒了一泡尿,喝令親兵:“向城頭射去!”
眾親兵見主帥想出了這條妙計,俱都雀躍,一齊奮勇,扳動水龍上的杠杆,一放一壓,水管中的熱水便筆直向城頭射去。眾親兵大叫:“韋大帥賜羅剎鬼子喝尿!”
熱水沖到,羅剎兵紛紛叫罵閃避。諸將有的暗叫:“胡鬧。” 有的要討好大帥,在旁大聲叱喝助威。只是天時實在太冷,水龍中的熱水過不多時便結成了冰,又得再加熱水。
韋小寶興高采烈,自夸自贊:“諸葛亮火燒盤蛇谷,韋小寶尿射鹿鼎山。那是一般的威風!”副都統郎坦在旁贊道: “大帥這一泡尿,大大折了羅剎鬼子的銳氣。” 韋小寶突然一怔,雙目瞪視,呆呆的出神,“哇”的一聲大叫,跳了起來,哈哈大笑,叫道:“妙極,妙極!” 韋小寶吩咐擊鼓升帳,聚集眾將,問道:“咱們營里共有多少水龍?”掌管軍需的參將稟道:“啟稟大帥:共有一十八架。”韋小寶皺眉道:“太少,太少!怎么不多帶一些?”那參將道:“是!”心想:“軍營失火,并非常有,一十八架水龍也已夠了。”韋小寶道:“我要一千架水龍應用,即刻差人去附近城鎮征補,几時可以齊備?”
當地是極北邊陲,地廣人稀,最近的城鎮也在數百里外,每處城鎮寥寥數百戶人家,居民貧窮困乏,未必就有水龍,要征集一千架水龍,那是決計無法辦到。那參將臉有難色,說道:“啟稟大帥:一千架水龍,在關外恐怕找不到,得進關去,到北京、天津趕運過來。”韋小寶怒道:“放屁!去北京、天津調運水龍,那得多少時候?打仗的事,半天也耽擱不起!” 那參將喏喏連聲,臉色大變,心想:“這一下我的腦袋可要搬家了。”
那欽差坐在一旁,忍不住勸道:“大帥,你的貴尿已經射上了羅剎人城頭。這個……這個貴精不貴多,咱們這一仗已經贏了。以兄弟淺見,似乎可以窮寇……窮寇莫射了。” 韋小寶搖頭道:“不成!沒一千架水龍,辦不了這件大事。” 那欽差心想:“你這大帥忒也胡鬧,這射尿斗氣之事,偶一為之,開開玩笑,那也無傷大雅,豈能大張旗鼓的來干?少年皇帝愛用少年將軍,他們君臣投緣,旁人也不敢多嘴。但如鬧得太過不成體統,未免貽笑天下。”欲待再勸,卻聽韋小寶道:“眾位將軍,哪一位能想出妙計,即刻調到一兩千架水龍,那是莫大的功勞。”
朋春道:“請問大帥,要這一千架水龍,是用來……用來射尿上城嗎?”韋小寶笑道:“咱們有了一千架水龍,如用來射尿上城,又怎有這許多人來拉尿?一百萬兵也不夠啊。”朋春道:“正是。屬下愚蠢得緊,要請大帥指點。” 韋小寶道:“剛才我見本帥的貴尿射上城頭,立即便結成了冰。倘若咱們用一兩千架水龍,連日連夜的將熱水射進城去,那便如何?”
眾將一怔之下,腦筋較靈的數人先歡呼了起來,跟著旁人也都明白了,大帳之中,歡聲如雷。眾將齊叫:“妙計,妙計!水漫雅克薩,冰凍鹿鼎山!” 過得片刻,歡聲漸止,有人便道:“就算要到北京、天津去調,那一千架水龍也要連夜趕運過來。”當時便有數名副將、佐領自告奮勇,討令去征集水龍。洪朝職位低微,排班站在最后,這時躬身說道:“啟稟主帥:末將有個淺見,請主帥定奪。”韋小寶道:“你說罷!”洪朝道:“末將是福建人,家鄉地方很窮,造不起水龍,鄉村中失了火,大家便用竹筒水槍救火。那竹筒水槍,是用一根毛竹打通了,末端開一個銅錢大的小孔,另一端用一條木頭活塞插在竹筒之中。救火之時,將水槍的小孔浸在水里,活塞后拉,竹筒里便吸滿了水,再用力推動活塞,水槍里的水就射出去了。”
韋小寶嗯了一聲,凝思這水槍之法。何佑道:“啟稟主帥,這水槍可大可小。卑職小時候跟同伴玩耍,用水槍射人,倒也有趣。就可惜這一帶沒大毛竹,要做大水槍,這等大竹筒也得過了長江才有。”
韋小寶問洪朝:“你有甚么法子?”洪朝道:“末將心想,這一帶大毛竹是沒有的,大松樹、大杉樹卻多得很。咱們將大樹砍了下來,把中間剜空了,就可做成大水槍。”韋小寶道: “要剜空大松樹的心子,可不大容易罷?” 一名姓班的副將是山西木匠出身,說道:“啟稟主帥:這事倒不難辦。先將大木材鋸成兩個半□,每一□中間挖成半圓的形狀,打磨光滑,然后將兩個半□合了起來,木材中間 就是一個空心的圓洞了。兩個半□拼湊之時,若要考究,就用筍頭,如果是粗功夫,那么用大鐵釘釘起來也成了。”韋小寶大喜,叫道:“妙極!做這么一枝大水槍,要多少時候?”班副將道:“小將自己動手,一天可以造得一枝,再趕夜工,可以造得兩枝。”韋小寶皺眉道:“太慢,太慢。你到各營去挑選幫手,一起來干,你做師父,即刻便教徒弟。這是粗活,既不是新娘子的紅漆馬桶,也不是財主家的楠木棺材。水槍外的樹皮也不用剝去,只要能射水入城,那就行了。眾將官,馬上動手,伐木造水槍去者!”
眾將得令,分帶所屬士兵,即時出發,去林中秧伐木材。同時分遣快馬,去向百姓征借斧鑿鋸刨等木工用具。關外遍地都是松杉,額爾古納河一帶處處森林,百年以上的參天喬木也是不計其數。清軍大軍出動,不到半天便伐了數千株大木材。軍中士兵本來做過木匠的有一百多人,班副將調集在一起,再找了四五百名手藝靈巧的士兵相助,連夜開工,趕造水槍。班副將將先造一枝示范,那水槍徑長二尺,槍筒有一丈來長,活塞末端裝了一條橫木,六名士兵分站左右,握住橫木一齊拉推。從水槍口倒入熱水后,班副將一聲令下,六名士兵出力推動活塞,熱水從水槍中激射而出,直射到二百余步之外。
韋小寶看了試演,連聲喝采,說道:“這不是水槍,是水炮,咱們給取個好聽的名字,叫作……叫作白龍水炮。”取出金銀,犒賞班副將和造炮官兵,吩咐連日連夜趕造。圖爾布青見清軍退而復回,站在城領眺望,見清軍營中, 堆積了無數木材,心想:“中國蠻子砍伐木材,要生火取暖,如此看來,那是要圍城不去了。哼,再過得半個月,大風雪刮來,可有得你們受的了,火燒得再旺,也擋不了這地獄里出來的陰風寒氣。”他下得城來,命親兵燒旺了室中爐火,斟上羅剎烈酒,叫兩名擄掠而來的中國少女服侍飲酒。朋春、何佑等分遣騎兵,將數百里方圓內百姓的鐵鑊鐵鍋都調入大營,掘地為灶,木柴堆、冰雪堆如一座座小山相似,一尊尊造好的白龍水炮上都蓋了樹枝,以免給羅剎士兵發覺。
過得几日,班副將稟報三千尊白龍水炮已然造就。次日是黃道吉日,韋小寶卯時升帳,擊鼓聚將,下令將水炮抬上長壘,炮口對准城中。軍中號角齊鳴,號炮砰砰砰的連發九下。各營將士一齊動手,將冰雪鏟入鐵鑊鐵鍋,燒將起來。圖爾布青正在熱被窩中沉沉大睡,忽聽得城外炮聲大作,急忙跳起,匆匆穿上衣服,披上貂裘,到城頭察看。其時風雪正大,天色昏暗,朦朧中見到清軍長壘上擺滿了一棵棵大樹,正疑惑間,猛聽得清軍齊聲吶喊,有如山崩地裂一般,數千株大樹中突然射出水來,四面八方的噴射入城。
圖爾布青大驚,只叫得一聲:“啊喲!”一股熱水當胸射到。總算天時實在太冷,熱水射到時已不甚燙,卻沖得他立足不牢,一個踉蹌,倒在城頭,身旁親兵急忙扶起。但聽得四下里都是喊聲,頭頂水聲嘩嘩直響,一條條白龍般的水柱飛入城中。霎時之間,雅克薩城上罩了一團茫茫大霧,卻是水汽遇冷凝結而成。圖爾布青心中亂成一團,叫道:“中國蠻子又使妖法!”大 樹中竟會噴出水來,自然是妖法無疑。他惶急之下,大叫: “大家放槍,別讓中國蠻子沖上城來。”
自從那日他被清軍剝光衣褲、牽著繞城三匝之后,威信大失,發出來的號令,部屬已不如先前之凜遵不誤。只是清軍圍城甚急,羅剎兵將俱恐城破后無一幸免,這才勉力守御,這時忽見巨變陡起,數千股水柱射入城來,眾兵將四散奔逃,哪里還有人理睬于他?
幸喜清軍只是射水,倒不乘機攻城。羅剎兵亂了一陣,驚魂稍定,但見地下積水成冰,頭頂一條條水柱兀自如注如灌,潑將下來。
雅克薩城內中國男子早已被殺得清光,只剩一些年輕女子,作為營妓,供其淫樂。城中除了羅剎兵將外,尚有莫斯科派來的文職官員,傳教的教士,隨軍做買賣的商人,想到東方來大發洋財的無賴亡命、小偷大盜。頃刻之間,人人身上淋得落湯雞相似,初時水尚溫熱,不多時濕衣漸冷,又過一會,濕衣開始結冰。眾人大駭,紛紛脫下衣褲皮靴,各人均知濕衣一經結冰,黏連肌膚,那時手指僵硬,再也無法解脫,就算有人相助,往往將皮膚連著衣褲鞋襪一齊撕下,實是危險不過。
地下積水漸高,慢慢凝固,變成稀粥一般,羅剎人赤腳踏在其中,冰冷徹骨,忍不住雙腳亂跳,大叫:“凍死啦,凍死啦。”眾人紛紛搶到高處,有些人索性爬上了屋頂。人叢中有人叫了起來:“投降,投降!再不投降,大伙兒都凍死啦。” 圖爾布青身披貂裘,左手撐傘,騎著一匹高頭大馬來回 巡視,聽得有人大叫“投降”,大聲怒喝:“誰在這里擾亂軍心?奸細!拉出來槍斃!”
眾人見他貂裘可以防水,身上溫暖,在這里呼喝叱罵,旁人卻都凍得死去活來,人人心中不忿,當下便有人拾起冰塊雪團,向他投去。圖爾布青舉起短銃,轟隆一聲,向人叢中射去,登時打死了兩人。余人向他亂擲冰塊雪團,更有人扑了上去,將他拉下馬來。衛兵舞刀砍殺,卻哪里止得住?正大亂間,一小隊騎兵奔到,羅剎亂民才一哄而散。圖爾布青從地下爬起,恰好頭頂兩股水柱淋下,登時將他全身潑濕。他雙腳亂跳,大聲咒罵,只得命衛兵相助脫衣除靴。清軍望見城中羅剎兵狼狽的情狀,土壘上歡聲雷動,南腔北調,大唱俚歌,其中自也少不了韋小寶那“一呀摸,二呀摸”的“十八摸”。
朋春等軍官忙碌指揮。班副將所帶的木匠隊加緊修理壞炮。燒水隊加柴燒火,將冰雪鏟入鍋中,運水隊將熱水一桶桶的自炮口倒入。炮筒中水一倒滿,“一、二、三,放!”六名炮手奮力向前推動活塞,一股水箭從炮口沖出,射入城中。清軍水炮中射出熱水時筆直成柱,有的到了城頭上空便散作水珠,如大雨般紛紛洒下,有的射得較低,卻凝聚不散,對准了人身直沖。水炮精粗不一,有的力道甚大,可以及遠,有的卻射程甚近,更有許多射得几次便炮筒散裂,反而燙傷了不少清軍“炮手”。
三千尊水炮射了一個多時辰,已壞了六七百尊。同時燒煮冰雪而成熱水,不及水炮發射之快,“彈藥”到后來已然接濟不上。又射得大半個時辰,壞炮愈多,熱水更缺,只剩下 八九百尊水炮還在發射,威力大減。
韋小寶正感沮喪,忽見城門大開,數百名羅剎兵涌了出來,大叫:“投降,投降!”
薩布素其時頭上槍傷已好了大半,當即率領一千騎兵上前,喝道:“降人坐在地下!”羅剎人面面相覷,不明其意。一名清軍把總往地下一坐,叫道:“坐下,坐下!” 便在此時,城門又閉,城頭上几排槍射了下來,將羅剎降人射死了數十人。其余羅剎降人四散奔逃。清軍水炮瞄准城上放槍的羅剎兵將,水柱激射過去,羅剎兵紛紛摔下城頭。這時候城內積水二尺有余,都已結成了冰,若要將全城灌滿了水,凍成一座大冰城,至少也得十天半月。但羅剎兵無衣無履,又生不了火,人人凍得簌簌發抖,臉色發青。有的數兵摟抱在一起,互借體溫取暖。
圖爾布青兀自在大聲叱喝,督促眾兵將守城。眾兵都轉過了頭,不加理睬。圖爾布青大怒,伸掌去打一名軍官。那軍官轉身避開,圖爾布青追將過去,忽然腳下在冰上一滑,摔倒在地。旁邊一名士兵伸手一推,將他推入地下一個積水的窟窿之中。圖爾布青出力掙扎,但手足麻木,爬不上來,大叫:“救我,救我!”眾兵將人人臉現鄙夷之色,聚在那水窟旁圍觀。過不多時,窟中積水凝結成冰,將圖爾布青活活的凍結在內,他上身在冰窟之外,兀自喘氣不已,胸膛以下卻陷在冰內,便似活埋了一般。這時人人心意相同,打開城門,大叫:“投降!”蜂涌而出。
韋小寶狂喜之下,手舞足蹈,胡言亂語,所發的號令早 已全然莫名其妙。好在清軍帶兵將領均是久經戰陣的宿將,口中大叫:“得令!”卻自行去辦理受降、入城、繳械、清理諸般手續,一切井井有條,卻和韋大帥所發的號令全不相干。先前射水入城,唯恐不多,此刻要將城中積冰燒融,化水流出城外,卻也難以辦到,只好順其自然。郎坦督率眾兵,先將總督府清理妥善,請韋小寶、索額圖和欽差住入,然后再去將火藥庫,槍械庫、金銀庫等要地一一封存,派兵看守。其時清朝國勢方強,軍中紀律森嚴。大官如韋小寶、索額圖等不免乘機大發橫財,軍官士兵卻是一物不敢妄取。
城內城外殺牛宰羊,大舉慶祝。索額圖等自是諛詞潮涌,說韋大帥用兵如神,古時孫吳復生,也所不及。那欽差道: “兄弟這次出京,皇上一再囑咐,要韋大帥不可殺傷太多。今日韋大帥攻克堅城,固是奇功,更加難得的是,居然刀槍劍戟、弓箭火器,一概不用,我軍竟沒一兵一卒陣亡。一日之內摧大敵,克名城,而不損一名將士,古往今來,唯韋大帥一人而已。這不但空前,也一定是絕后了。”
韋小寶得意洋洋,大吹牛皮:“要打破雅克薩城,本來也非難事。難在皇恩浩蕩,體惜將士,不能傷亡太大。因此上兄弟要等到今天,才使這條計策,好讓欽差大臣親眼見到。咱們給皇上辦事,打場勝仗,那也罷了,人人都會的,不算希奇。總是要仰尊皇上聖意,打勝仗而不死人,這就難一些了。” 眾將均覺他雖然自吹自擂,但要打一個大勝仗而已方不死一人,也確是天大的難事,當下人人點頭。
索額圖道:“這是皇上的洪福,韋大帥的奇才。”韋小寶道:“今日自上到下,人人都有很大功勞。若不是欽差大人和 索大人親臨前敵,奮勇督戰,咱們也不能勝得這么容易。”欽差和索額圖大喜,感激無比,適才對陣之時,他兩個文官躲得遠遠的,唯恐受了火器矢石之傷,那有半點“親臨前敵,奮勇督戰”之事?但韋小寶既這么說,在報捷的折子之中,自也有自己的一份大功了。滿清軍功之賞,最是丰厚,遠非其他功勞之可比。
常言道:“花花轎子人人抬”。韋小寶深通做官之道,奉送欽差這一份大功,自己惠而不費,一無所損。欽差這一回到北京,在皇帝面前一定會替自己大加吹噓,將五分功勞說成了十分,自己在軍中便有甚么逾規越份之事,欽差和索額圖也必盡力包瞞,守口如瓶。
眾人吃喝了一會,薩布素的部下得羅剎兵舉報,將圖爾布青從冰窟中挖了出來,抬到階下。這時圖爾布青早已凍斃,全身發青。韋小寶嘆道:“這人的名字取得不好,倘若不叫圖爾布青,叫作圖爾布財,那就不會發青,只會發財了。”命人取棺木將他收殮。
待得降兵人數、城中財物器械等大致查點就緒,韋小寶與索額圖、欽差三人聯名上奏,遣飛騎馳往北京,向皇帝報捷。
訂閱:
文章 (Atom)